景生翻了个身,默默看了会墙,闭上眼。
“对了,这个礼拜天,高一各班的学生代表要来参观学习。王璐手上的名单我看见了,唐泽年和陈斯江都在上面。”
景生睁开眼,定定地看了会墙,又闭上了眼。
第223章
高一师生代表团来了八个学生四个老师,从市区到南汇,两个钟头开下来,精力都耗在了路上,下车的时候人都有点蔫。
八个学生里,斯江去过南京,在火车上看到过广袤的田野,矮小的平房,其他人连杨浦区和浦东都没去过,全是地地道道的市区小朋友。他们往东最远到过外滩,往西最远到过动物园,往南,肇嘉浜路到顶,往北,在建的新客站也只是远远望一眼。上海这个城市对于他们来说,不外乎是北京路南京路延安路淮海路这四条东西向的大马路和无数南北向的小马路构成的棋盘。十年后以循环播放《宝贝对不起》的太平洋百货为中心的徐家汇商业中心,现在只是荒凉的乡下地方。军训时去天马山打靶,上车下车,下车上车,谁也没留意真正的乡下是什么样子,一下车全惊叹不已。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有人快乐地唱起歌来。
等进了营区大门,集体傻眼了。大食堂就是废弃工厂的一个空厂房,挑高五米多,空荡荡破烂烂,窗玻璃一大半是残缺的,别说桌子了,连张凳子也没有,墙角散落着几张《光明日报》和《新民晚报》。
“食堂没桌子也没椅子?”
学农代表团委书记王璐面不改色地点点头,还朝斯江笑了笑:“我们就坐地上吃饭,男同学们挺好的,报纸都让给我们女生垫,就是下雨天比较烦,上星期下了三天雨,屋顶漏水漏得厉害,村里说明年你们来应该会修好的。”
她指了指有几处颜色比较深的水泥地。大家才发现自己偶尔踩到的明亮光线,就是太阳从屋顶的缝隙里投下来的。高一的学生代表们沉默了,传说中学农很快活很轻松还可以打牌吃得上农民伯伯家的老母鸡的呢?
参观学生宿舍的时候,顾景生正在男生宿舍外晾衣服。
斯江笑着偷偷朝他挥挥手,和她并肩而行的唐泽年也大大方方地朝景生打了个招呼。
景生对他们点点头,把手里的毛巾绞干,泼掉脸盆里的水,拎着脸盆和小木凳回宿舍。
“这边是女生宿舍,十个人一间。”王璐笑盈盈地指了指大门:“这间的门坏了,没法锁,没法修,估计得换门,不过等你们明年来应该换好了。”
四班的女生代表惊呼了一声:“锁不了门你们晚上怎么睡啊?”
“团干部班干部顶上啊。”王璐瞥了她一眼:“这是我的床,夜里用我的床顶住门,其他同学就能安心睡觉了。”
众人心悦诚服,团委书记就是团委书记,靠得住,优秀!
“王书记侬真结棍(你真厉害)!阿拉勿来噻格(我们不行的),肯定会吓死的,嗷嗷嗷嗷。”两个女生由衷地称赞。
斯江看到王璐竟然能做到这一步,不由得也面露敬佩之色,顺便反省了一下自己对她的偏见。
唐泽年握拳抵唇无声地笑了,趁着两人落在队伍后面的时候低声说:“营房门口就是老师宿舍,前面一排和后面一排都是男生宿舍,女生宿舍被团团包围,很安全的。”
斯江白了他一眼:“那她也很了不起。这么苦的条件,你看她一点都不嫌弃抱怨。”
队伍前面传来王璐的一声尖叫,人群一阵骚乱。
“老鼠!老鼠!啊啊啊啊啊——”
斯江一愣,人已经被唐泽年一把拉到他身侧,连眼睛都被挡了一挡,温热的手掌心触到她的睫毛,斯江吓得赶紧闭上眼,跟着鼻子似乎撞到了谁身上,幸好不疼。
前面三个女生尖叫着跳个不停,指着斯江喊:“陈斯江,刚刚老鼠就从你脚下窜过去了!”
斯江顺着她们指的方向看去,一只硕大无比的毛茸茸灰黑色老鼠拖着长尾巴正迅速跑远,这么看过去,竟比一只小猫都小不了多少。斯江猛地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万春街弄堂里也常见到老鼠,但都是夜里,远远地看见一个小黑点窜过去,事后才想起来肯定是老鼠。原来乡下连老鼠都比市里的大好几倍!
“谢谢侬!”斯江现在由衷地感激唐泽年的及时援手,一想到老鼠可能会碰到她,她简直要不行了。
老鼠其实也吓得半死,吱吱吱呈不规则曲线一路狂奔,在墙边突然调了个头,又往人群那边冲,走道里的尖叫声立刻又高了几十分贝。
突然一把铁锹从天而降,“啪”地一声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老师们。
在女生们更尖锐惨烈的尖叫声中,顾景生也停了停。
“对不起——没想到打得这么准。”
景生扬了扬眉,看着斯江:“转过去。别看,腻惺。”
斯江立刻转过身捂住眼睛。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景生淡淡地手一翻,铲起血肉模糊还在抖动的硕鼠尸体,一脸若无其事地往右边的大厨房那边去了,还解释了一句:“整个营地只有大厨房才有两个大垃圾桶。那边老鼠更多,你们过去的时候当心点。”
王璐扶着墙吐了起来。
高一的女生代表们抱成一团瑟瑟发抖,几乎是哭着问老师:“我们、我们明年还是来这里吗?”
高二的宋老师扶了扶眼镜,咳了两声:“是的,不过放心,学校会提前来进行灭鼠灭虫工作的。”灭了也没用,这就不用告诉这群可怜的孩子了。
斯江心里一抽一抽的,吓的,勉强还能维持住脸上的镇定,对王璐投去了同情的目光。唐泽年吁出一口气:“你哥打死的就叫rat。”
“啊?”
“我们弄堂里经常出没的老鼠,叫mouse,这种乡下很大的老鼠,叫rat。”唐泽年声音不大,刚好所有人都听得见,大家顿时都被这个话题吸引了。刚才的血腥恶心场面一下子淡了下去。
“Mouse是城中鼠,喜欢吃奶酪,Rat是乡下鼠,什么都啃,所以Mouse很看不起Rat。”唐泽年笑着解释:“所以米老鼠,只可能是Mickey Mouse,不可能是Mickey Rat.现在大家想一想,Mouse可爱得多了吧?”
“老唐!你简直不是人,你这个时候还在学英语!”
唐泽年笑着看向斯江:“好一点没有?”
斯江深呼吸几口,奇怪,被他这么一说,脑子里只有米老鼠唐老鸭的可爱形象了,但也有可能,最恶心的场面她没看见。
陪王璐坐下来喝杯水休息的时候,出于对她的同情和理解,斯江忍不住想让她减少一点对自家阿哥的浪漫印象。
“其实我哥——不是你们班级里平时看到的那样。”斯江斟酌了一下词句:“他,他蛮狠的,就是打老鼠那种,不太会顾女生怎么想。”
王璐强忍住才没再吐,对斯江摆摆手:“别,别说那个了,我最怕的就是——”
但顾景生打老鼠,老鼠再恶心,也不能削弱顾景生在她心里的美好,王璐也没忽略斯江前半句话的意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管你哥哥在学校外是什么样子,我都觉得他挺好。”
斯江想了想又换了种说法:“那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对我阿哥的感情不一定是喜欢?”
王璐一怔,摇摇头笑了:“谢谢你斯江,你真善良,你不用开导我。我自己怎么想的我自己最清楚。我就是喜欢顾景生,只喜欢他。”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不见得了解真正的他。”斯江叹了口气:“你看到的都是他优秀的吸引人的一面。可他戳气的那一面,讨人嫌的那一面,你都没见过。就像别人眼里的陈斯江其实也不是真正的我。我这个人吧,其实特别小心眼,想得又多,可难相处了,还特别小气,计较钱。”
王璐再次被斯江深深感动了,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哪有你这样拼命贬低自己的?你又漂亮又温柔,作文一直上榜,又有集体意识,班级比赛找你顶上,你从来不推三阻四,老师们可喜欢你了。而且你还这么善良,总想着让我别难过,我竟然还一直以为你不喜欢我,怪不得大家都叫你仙女陈斯江。”
斯江红了脸,她的确一直不喜欢王璐,还以为她不知道:“不不不,你们都不了解我的真面目。真的。我缺点一大堆,从小到大我姆妈都没表扬过我。我还老跟我哥发脾气,还打我弟弟,真的,很凶地打。”
王璐看着她一本正经抹黑自己的模样,笑得不行。
“那你哥呢?他在家里是什么样子的?你跟我说说,说不定你说出了他的一些真面目,我就不喜欢他了。”王璐下意识地用上了做思想工作的技巧。
斯江对此虽然表示怀疑,但为了帮助阿哥减少感情债,还是义不容辞的“出卖”了顾景生。
“他喜欢抠脚皮!”
“啊?”王璐一脸不敢置信。
“我哥从小在云南那边的雨林里打赤脚,脚后跟不知道烂了多少回,擦多少蚌油百雀羚都没用,一到秋冬天就蜕皮,还痒得厉害。”斯江学着景生摆了个大大咧咧的姿势:“呐,他看电视的时候喜欢翘着二郎腿,这么抠啊抠啊,一集电视看完,地板上白花花一摊碎屑屑,啧啧啧,可恶心了,真的,。我不骗你。我都受不了,你受得了吗?”
斯江满怀期待地看向王璐。
王璐两眼晶晶发亮:“以前我还觉得他有点高高在上不好接近,原来他这么随意这么好玩的啊,对了,我家里有种像猪油一样的膏,美国人叫凡士林,抹脚底板特别好,回去了我拿给他用。斯江,你再说点其他的。”
看到斯江失望的小眼神,王璐抿嘴笑了:“你不觉得他这样子还蛮可爱的吗?”
可爱个屁!
斯江转了转眼珠,绞尽脑汁地又想了好几条,比如大夏天的,阿哥早晚都喜欢打赤膊吊在门框上做引体向上,害得她进出门刷牙洗脸都很不方便;比如他们在一起做作业的时候,他会突然脱下拖鞋,啪地一声把一只大蚊子打死在天花板上,天花板就一直有一滩血;又比如,他看报纸从来不按版面一页一页看,总是把体育版单独拿走,害得她老是找不到体育版背面的文娱版。
“还有,他在弄堂里踏脚踏车,他自己不开心了,就吭吭吭骑得飞快,你知道我们弄堂里弹格路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石头,颠得我屁股疼死了!”
斯江一抬头,看见王璐脸上两行泪。
“啊啊,你别哭你别哭。”斯江松了一大口气,好人好事终于达成了:“没事的,你现在看清楚他的真面目就好了,你以后肯定能遇到一个特别好的男生,你这么好看,这么优秀,还是团委书记,对大家都这么负责,不怕苦不怕累不怕危险,品德高尚,哪个男生不喜欢你,简直瞎了。”
王璐难为情地拭去眼泪,泪中带笑地看着斯江说:“不是的,我就是特别羡慕你。”
“啊?”
“谢谢你斯江,你说得对,我其实没了解过真正的顾景生。”
“就是就是!”
“我现在觉得他更好了。”王璐简直被自己感动了:“难怪他不喜欢我,因为我以前根本没᭙ꪶ有喜欢他的资格,现在不一样了,谢谢你斯江!”
王璐激动地抱住了斯江:“你说得对,我了解的只是别人都看到的那个顾景生,我应该像你一样,去了解最真实的他,我也应该让他了解最真实的我——”
斯江傻眼了:“啊?王璐,不是的,不是的,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王璐紧紧握着她的肩膀,轻声地告诉她:“其实我也不是你们以为的‘王璐’,我特别挑食,上大号要上二十分钟,而且我的皮肤特别不好,你看这里。”
她捞起自己的运动裤裤腿。
“我是蛇皮肤,到了秋冬天也蜕皮蜕得很厉害,和你哥哥一样!是不是很巧?”王璐有点抑不住自己的兴奋,顾景生关上了一扇门,可斯江打开了一扇窗!
“我本来是很颓废了,现在我明白了原因,你放心,我不难过了,也不会再去问他喜欢的女生是谁。”王璐笑道:“我知道该怎么正确地喜欢他了。”
斯江努力回忆自己究竟从哪里开始说错了话,为什么会让王璐有了这种错觉。
“如果这次他还不喜欢我,没关系。”王璐站了起来,看向旧工厂围墙上零乱的爬山虎:“我会帮他去追他喜欢的女生。如果他追到了,我会努力说服自己为他感到高兴。如果他追不到,我就一直陪着他,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我也陪着他。”
斯江深深地被王璐这伟大高尚光明的情操震撼了:“你,王璐你真了不起,我,我肯定勿来噻格。(我肯定不行的)”
门外听了好几耳朵的顾景生和唐泽年面面相觑。
顾景生双手插进裤袋里,默默转身往回走。
唐泽年靠在墙上,看到王璐和斯江出来,笑着举了举手里的小矮凳:“开饭了,走吧,我给你拿了小矮凳。”
“谢谢!”
王璐握了握斯江的手,对她眨了眨眼:“你们俩真好,注意别影响学习啊。唐泽年,你要是敢对斯江不好,我可不会放过你。”
斯江:???……
目送王璐轻快飞奔而去的身影,斯江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喜欢上一个人简直像催眠术,可怕。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啊?你听到了?”斯江丧气:“唉,你听上去觉得我是在鼓励她吗?我明明没那个意思啊。”
“我倒没觉得你在鼓励他,只觉得你在拆你哥的台。”
“对啊!我说了那么多我哥的坏话,王璐怎么一句也听不进呢?”
“不过你哥全听见了,应该也听进去了。”唐泽年怜悯地看向自己喜欢的女孩:“他好像生气了。”
斯江觉得这下换自己完蛋了,道歉有多少种方式,她得好好琢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