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璎笑着揶揄斯江:“啊哟喂,这是要提前见婆婆啊。”
“仙女!老唐正在找你呢,走吧,和他姆妈去打个招呼。”李南笑着跑了过来,鼻尖上满是热情的汗珠。
“我不去,你在就好了。”斯江微微蹙了蹙眉。
“走吧走吧,刚刚他姆妈还问到你了呢。这么多人,打个招呼有什么关系。”李南轻轻撞了撞斯江的胳膊。
“斯江,过来。”
斯江一抬头,见到景生在备餐区那边朝自己招手,赶紧借故溜了。李南气得跺了跺脚叹了口气。
程璎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南瓜你何必呢?拼命为他人作嫁衣裳,也太高尚了吧。”
李南笑了笑:“反正我学不来你这么潇洒。”
晚餐准备得很丰富,土豆沙拉、水果沙拉;罗宋汤、蘑菇汤;炸猪排,炸鸡排;吐司、三明治,饮料除了橘子汁和可乐,还有咖啡和咖啡伴侣,十分洋气。不少男生已经围着餐台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斯江站在餐台后面的阴影里,正好把全场尽收眼底。
“阿哥,侬想好切撒了伐?(你想好吃什么了吗?)”斯江一边问,一边留意着唐泽年他们那边人群的动静。
李南跑回去对唐泽年耳语了几句,唐泽年有点失落,抬头找到她和景生的位置,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唐泽年的姆妈转过头看向这边,斯江一下子认出她来,是电视机和报纸上经常出现的一位女领导,分管教育和卫生。唐泽年低头跟他姆妈说了什么,他姆妈笑着点了点头。
斯江迅速把眼镜拿下来放进口袋里,心跳得有点快,早知道就不该戴眼镜的,看不清楚也就云里雾里对付过去了,现在真有点尴尬。但到底为什么尴尬,她也说不上来。
“你眼镜不戴,分得出洋山芋和苹果伐?”景生瞥了她一眼。
“我现在才三百度近视,这么近怎么分不出?”斯江笑着指了指:“不有牌子吗?牌子还是我写的呢,这边的是土豆沙拉。”
很快,那群人往这边走了过来。
斯江一慌:“我去找找曾昕她们。”
景生一把拉住她:“又不是你凑上去的,怕什么,站着,别动。”
餐台边的同学们纷纷让开通道,唐泽年姆妈视察了一下,笑着感谢旁边的沈总。沈总豪爽地笑着说“再苦不能苦孩子嘛”,惹得众人纷纷大笑起来。
没了眼镜,斯江心里反而踏实多了,她静静地站在阴影里,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敏感如她,有件事刹那间呼之欲出。
高老师的下台,并不是他们(2)班全体学生的胜利,更不是她陈斯江的胜利,否则就不会有之前的全校通报批评。
——
领导们很快就走了,音乐响了起来,却是大家从小学开始春秋游必唱的《让我们荡起双桨》,全场哄然大笑。
乐声渐轻,唐泽年和李南上台。
“哟,这不是我们学校的校草唐泽年吗?老唐你好。”李南一本正经地伸出手和唐泽年相握。
“校花老李你好。”唐泽年一本正经地回答。
台下口哨声四起。
李南笑着双手撑腰:“林卓宇你不要吹口哨,不服气是吗?我们每个女生都是学校宝贵的花朵,简称校花。我这样的呢——就是南瓜花,南瓜花你们见过没有?”
“没见过?怪不得学农不认真要被通报批评!”
哄堂大笑中,唐泽年和李南一个逗哏一个捧哏很快把话题引到了十七岁生日上。
“老唐,我们俩认识多少年了?”
“我算算啊,从幼儿园小班开始——十四年了。”
“啊?完结哦,我这辈子竟然只有过三年的幸福时光?”
“喂,老李,话不能这么说,应该说阿拉是十四年格赤屁股旁友,交情邪气好。(我们是十四年的赤屁股朋友,交情特别好。)”
李南翻了个白眼:“吾真要谢谢侬哦!”(沪语里这句话是讽刺的语气。)
台下一片笑声。
“大家都知道,幼儿园认识的呢,叫做赤屁股旁友,请不要只想着赤屁股啊,大家注意文明,要想就在脑子里压压交偷偷交(偷偷摸摸地)想,像我这样——”李南的台词还没说完就又被笑声打断了。
斯江第一次发现,台上那个会说笑话的唐泽年和她所认识的唐泽年并不一样,至少不完全一样。而李南,也和她熟悉的李南不一样,她那么鲜活那么耀眼,看着唐泽年的眼神闪闪发亮。这样的眼神她并不陌生,王璐看阿哥的时候就是这种眼神,唐泽年看她的时候也是这种眼神,小舅妈看小舅舅,卢护士看大舅舅,都是这种眼神。
这是喜欢一个人的眼神。
她最好的朋友,把自己最喜欢的男生推给了她,还给了她最真心的祝福,可她竟然到现在才发现。究竟是因为距离太近,还是因为她实际上就是个极其自私的人,所以从来就避免去设想这个可能性?
台上的人默契无双,台下的人热情欢腾。斯江庆幸自己躲在了这不显眼的暗处,这一盆滚油豁地泼下来的时候,除了最亲近的阿哥,没有人知道。她很混乱,混乱中又保持着极端的冷静,重新审视着自己和唐泽年以及李南。
斯江很清楚她做不到李南这样,她甚至无法想象到底要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到这样,她觉得很惭愧,因为她发现自己对唐泽年的“喜欢”毫无疑问抵不上李南的十分之一。而唐泽年呢,他是否也一无所知?还是说他心知肚明却利用了李南的“喜欢”?斯江因为自己的这份小人之心更加惭愧。短短几分钟,她的心思千转百回,最后却有点庆幸她一直坚持考上大学再说。这样想,她还不算太对不起李南吧。
“看出来了吗?李南喜欢唐泽年。”景生淡淡地下了结论。
斯江沉默了两秒,轻轻“嗯”了一声,人一动才发现腿竟然麻了。
景生稳稳地扶住她,让她歪着靠在自己身上。
“你要是真的喜欢他,就不要觉得对不起李南。”景生说完就紧抿住唇,后悔自己话太多了。
斯江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口气。景生的心跟着提了起来又坠了下去。
“不知道,”斯江老老实实地说,“就觉得很对不起李南——”
景生垂眸瞥了她一眼,心里突然松快起来。在斯江脸上,找不到任何发现“好朋友喜欢男朋友”的正常反应,所以……
斯江想的却是:喜欢一个人太难了,人和人的关系那么简单,又那么复杂。也许艺术并不来源于生活,而是生活一直在模仿艺术。
很快,十二位寿星被请到了台上,斯江和郁平被推到了正中间,闪光灯闪了好几下。这几张照片在(2)班一直被传为笑谈。郁平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脸“老子不耐烦了”的表情,斯江精准地在每次闪光的时候闭上了眼。
——
八点钟,迪斯科球闪着七彩光,张蔷的声音响了起来:“让我牵着你的手,随着热热的节奏,快快乐乐地跳上一曲Disco……”
郁平因为死也不肯下场跳舞,反而成为了全场的中心人物,他不停地笑骂着册那,人却被林卓宇牢牢箍在背上,双脚离地甩来甩去。
寿星们被簇拥在中间,拉炮嘭嘭嘭响,撒了斯江一头的彩纸屑。李南张乐怡和曾昕拥上来欢呼:“仙女!生日快乐!”
斯江被挤得撞进了唐泽年怀里。
唐泽年看到对面景生一脸严肃,笑着张开双臂,礼貌又绅士地退到一旁。
“生日快乐,陈斯江。”
老师们也陆陆续续被拉下了场,青春的热情极富感染力,哪怕是谨慎内敛如方树人,也忍不住微笑着随着节奏在场外轻轻点头,这一代年轻人实在太幸福了。
迪斯科球停止了旋转,昏暗的灯光中,响起了威猛乐队的《Careless Whisper》,舞会即将曲终人散,经过了两个小时的摇摆后,氛围壮人胆,有些互有好感的男生女生跳起了三步,牵手搭肩勾腰,虽然彼此还保持着二三十公分的距离,已经把方树人看得心惊胆颤,她低声问何宏伟:“这样真的没事吗?”
何宏伟笑了:“方老师,疏远胜于堵,年少慕艾是最正常的事,我们越紧张越反对,他们越是要去尝试,还不如放在眼皮底下大大方方地正常交谊。放心吧,他们都是好孩子,心里都清楚着呢,去年期末五校联考,他们高二好像是唯一拿到第二名的年级。我们年级能拿到第三,还多亏了你的数学把总平均分拉上去了。”
方树人笑着摇摇头,看向不远处的斯江。
唐泽年的手虚搭在斯江的腰上,两个人都跳错了好几次步子。
“你晚上有点不开心的样子,”唐泽年柔声解释:“对不起,我姆妈本来说好不过来的,要是知道她要来,我肯定——”
“高老师那个事情,其实是你姆妈安排的吧?”斯江抬起头问。
唐泽年一怔,有点狼狈。
“所以我们学生真实的诉求,并不如领导的一句话。”斯江苦笑道:“郁平说得对,是我们太天真了,是我太天真了。”
“不全是这样的。”
“无论如何,谢谢你,”斯江垂下眸子:“虽然我并不想感谢你。”
“我不是要你感谢我——”
“我们不希望你帮忙,”斯江又踩了唐泽年一脚,“对不起,又踩到你了。”
“没关系。”
“至少我不希望你帮忙,该承担的后果应该由我、我们自己来承担。现在这就是走后门对吧?”斯江抬起眼:“我们借用你姆妈的权势去打击高老师,和高老师用老师的权势打击郁平,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我们甚至更糟糕,至少高老师没有权力让郁平休学。”斯江沮丧之极,连着踩了唐泽年两下。
“我们寻求是师生平等、互相尊重、公开公平公正地对事不对人,所以我们站出来说出我们的所想。”斯江正色道:“唐泽年,你这样做很不好,真的。”
“对不起。”唐泽年低声道歉:“我有解释几句的权利吗?”
“当然有。”
“我是知道高老师故意打低你作文分数后才跟我姆妈抱怨了两句,因为她正好分管教育,所以引起了她的重视。之前学校通报批评那个事,她知道,学校找我们说早恋的事她也知道,她觉得学校处理得挺好的。”唐泽年无奈地握紧了斯江的手:“如果你因为这件事的结果就把我归到官员子弟狐假虎威的那一边,说真的我有点委屈,对我姆妈也不公平,她也是职责所在,对事不对人。如果高老师对自己看不顺眼的学生随心所欲地压低分数,打击报复,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强大会找语文教研组反击回去的,那其他受害的学生找谁要公平呢?”
斯江不得不承认,唐泽年说的也很有道理。
乐曲终结,灯光全灭,每个蛋糕上的十七根生日蜡烛逐次被点亮。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许愿啊,寿星们,大声点,让我们都听到你们许了什么愿望!”
斯江他们刚准备吹蜡烛,就听见不知哪位老师洪亮的嗓门:“下周一摸底考试别忘记啊——”
寿星们都笑得不行,烛火摇摇晃晃明明灭灭,一大半都还顽强地亮着。
林卓宇从牛仔裤袋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两张纸挥得哗啦啦响:“朱老师,看!阿拉都带着错题集来跳舞的,放心,这次我们(3)班绝对要干掉他们(4)班。”
张乐怡笑着喊:“还有曾昕,刚才跳三步的时候还在背英语课文!害得我全跳错了。”
——
二月春寒料峭。斯江坐上脚踏车的后座,挥手大家道别,一张口就是一层薄薄的雾气。
“再会!再会!谢谢大家!”
唐泽年追了上去:“斯江!等一下。”
景生长腿撑地,斯江从后座上跳了下来。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唐泽年掏出一个包装得很精致的小盒子,笑着说:“生日快乐,托福加油。”
“谢谢。”斯江道了谢,却没有收礼物:“你已经送给我们一份特别特别难忘的生日礼物了,这个我不能收。”
唐泽年一怔,笑着解释:“你放心,不是戒指项链什么的,是我自己雕的一个纪念品,不值钱的,雕得不好,你别嫌弃。”
他这么说了,斯江不好意思再拒绝,便收了下来。
不远处,李南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斯江呆了呆,也朝李南用力挥了挥手,心里酸酸胀胀的,她赶紧说了声谢谢,上了脚踏车。
“阿哥,我们走吧。”
一路上不少同学骑车同行,快乐的热闹氛围还在,有人双脱把边唱边骑,有人呼喝着做S形超车。斯江捏着小盒子回过头,看到那个单位门口明亮的路灯下,李南大笑着对唐泽年挥出一拳,唐泽年夸张地东倒西歪了几下,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