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江抱住景生的腰,埋头把眼泪压在了他软软的棉大衣上头。
脚踏车飞快地转了个弯,远离了同学们的笑声和喧嚣。
十七岁的生日,有欢笑,也有泪水。喜欢一个人,无论这份喜欢有多少,最后都变成了粉红色的回忆。
第236章
对于十几岁的少年人来说,世界很大,胸怀壮阔,放眼望去是万里江山宇宙星辰,但世界也很小,日常往返的不过家校两处,身边的人和事多年不会有变故,如果一旦钻进牛角尖,那世界就只剩下针尖那么大的一点儿,来回咀嚼反刍自己那点子欢喜悲伤强说愁。
斯江一直提醒自己遇事不能钻牛角尖,所以难过了一晚,落了一碗眼泪水后,第二天一早起来继续背牛津英汉词典,这也得益于身边家人的影响,像顾东文的“除却生死无大事”,顾阿婆常常挂在嘴边的“凡事都有定时”,还有景生一贯泰山崩于眼前不为之动的沉着冷静,潜移默化这许多年,斯江觉得自己虽然没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但进步还是有一点的。
景生下楼做早饭,看到煤球炉子上泡饭已经烧好了,往窗外张了一眼,斯江正在外头走来走去。
“vagabond:a person who has no home or job and who travels from place to place.vagabond.”
“vagabond……”
景生往大碗里打了六只鸡蛋,翻出一把韭菜准备做韭菜鸡蛋饼。
“阿哥,早呀,泡饭烧好了。”斯江凑过来笑眯眯打招呼。
“看到了。我听你已经背到v了?”景生见她眼睛还肿着,把泡饭挪开,架上斯好的奶锅,放水另煮一只白灼蛋。
“嗯,今天才开始v的,我背得太慢了,唐——唐泽年李南他们已经开始背第二遍了。”
“不急,你用英文解释背,肯定比中文解释背得慢。”
“唉,小舅舅说必须这么背才有用,真的太难了。那我去背单词啦。”
“嗯,韭菜饼好了我叫你吃饭。”
外面是斯江清脆的背单词声,里面是韭菜鸡蛋面糊下到油锅里滋滋的响声,奶锅里的水笃笃笃开了。景生莫名觉得安心,好像一切终于恢复了正常。
楼上传来顾阿婆的几声咳嗽清痰的声音,跟着是小胖子陈斯好哇啦哇啦委屈的哭喊声。
“礼拜天礼拜天!今朝休息呀——外婆!!!”
“啊哟哟,对不起对不起哦乖乖,阿婆忘记忒了。你睡你睡,随便你睡到几点。”
“睡什么睡,胖子快点起来,跟我去西宫跑步。”顾东文笑嘻嘻地喊。
跟着是一通惨烈无比的杀猪声响彻整条支弄。
好在韭菜蛋饼的香味拯救了小胖子。
“切早饭了切早饭了,阿哥!阿姐!救命啊,吾要西特快哉(我要死了)——”
“正月还没过,你胡说八道什么啊,小霞子不懂乱说话,上帝你不要怪他。”顾阿婆急得去拧斯好的嘴,楼上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和往常所有的礼拜天没什么区别。
景生和斯江隔着窗相视而笑。
“阿哥,外婆昨天夜里咳嗽得有点厉害,我炖了一碗冰糖梨,温在蒸锅里,你记得拿出来。”斯江收了词典,准备把泡饭和蛋饼端上楼。
“等下,”景生把剥好的白灼蛋给她,“趁热,在眼睛周围滚一滚,消肿。”
斯江一怔,难为情地接了过去,跑到淋浴间里对着镜子滚眼圈。
一家子吃好早饭各有各忙。顾东文先送顾阿婆去衡山路的国际礼拜堂做礼拜,再去华亭路开档。景生和斯江带着斯好去南京西路石门路的工商银行换零散钞票,顺便把斯好放在少年儿童图书馆做作业,随后斯江到电视台门口坐37路公交车去上托福课,景生送好零钱去乌鲁木齐菜场买小菜,买好小菜接上顾阿婆回家烧中饭。
斯江托福课下课后到图书馆接上斯好回家吃饭,通常会接回来一串小萝卜头。弄堂里的街坊们都觉得顾家教子有方,喜欢盯着顾阿婆打听,知道陈斯好每个礼拜天早上都去儿童图书馆做作业借书后,就也把小宁(小孩)往那里赶,叮嘱他们千万跟牢陈斯好。倒让斯江变成了幼儿园老师,指挥七八个小朋友过马路上公交车拉稳把手下车,比上十堂托福课还费劲。顾阿婆气得在弄堂里喊了几十趟:你们家的霞子(孩子)去归去,不要跟着我家斯江斯好回来,路上万一出点什么事,我家可不管!邻居们笑着打哈哈,但跟还是照跟,毕竟小鬼头们都是自己走路上下学,有个大孩子带着总归放心一点,何况斯江是出了名的好小囡最是尊老爱幼的。
吃好中饭,顾阿婆通常要睡个午觉。斯江去阿娘家里送点水果点心和小菜,顺便帮阿娘洗头洗澡剪指甲。
这几年陈东珠姊妹三个都没回上海过年,陈东方陈东海也渐渐放松了警惕,歇了看住金条的心,春节来挤两夜,年初二就各回各家了。阿娘一个人太冷清,被顾阿婆带着也信了基督,家里观音菩萨像对面墙上挂了十字架,圣经和金刚经并排放。顾阿婆说了她几回:信了上帝就不能信别的神。陈阿娘阳奉阴违,跟斯江说多个神仙多条路,多拜拜总没错。顾阿婆就不带她一道去做礼拜了,斯江还居中调和了好几次。不想神有神路,佛有佛路,脚踩两条船的也有船路,阿娘在万春街和康家桥觅着十几位同道知己。最厉害的一位孤寡老太太,家里耶稣圣母观音太上老君排排坐,跟开神仙大会似的,圣诞、佛诞都庆祝,教堂寺庙都不放过,连静安寺这样的密宗禅院也一样诚心诚意去烧香,要不是清真寺不给她进,她家里还要多挂一副星月旗。拜得多,心得也多,老太太去社区遇到免费量血压,过年志愿者上门帮忙剪头发,菜场送菜上门,统统都成了各路神仙显灵。
顾阿婆对这些不屑一顾,在弄堂里晒太阳的时候直言不讳:“放屁!这些明明都是党好政府好政策好,做事情的年轻人好,跟神仙没一点关系。”
人家老太太声音比她响三倍:“你才放屁,就是菩萨神仙显灵,才有这些好事的,要不这些好事怎么没轮到你头上啊?”
顾阿婆心想,废话,老娘是五好,又是不孤寡。但这话不好说,只好掉头宣传信上帝的好处,不是这些琐琐碎碎的小事,是关系到前途的人生大事。顾阿婆祭出顾东文开饭店开服装摊,顾北武上北大留学美国,斯江坚决要考市重点,一件件一桩桩,上帝最终以绝对优势胜出。老太太们移师顾家畅谈人生,忆苦思甜。
吃好晚饭,斯江检查斯好的作业,再背一会儿英文词典,八点钟顾西美的电话就如期而至,偶尔是陈东来打过来。先问顾阿婆身体好不好,再问斯江的各科学习情况,跟着是斯好接电话接受全方位的关怀,穿几件衣服在学校喝水了没有,上厕所来不来得及,有没有瘦一点,要记得多吃点肉少吃点饭,远离电视保护眼睛不要像姐姐那样变成近视眼,同学们还有没有笑话他胖,课间休息不要乱奔乱跑,同桌的小姑娘还丢他的铅笔不……陈斯好回答上五六句后就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视机,直到那边陈斯南不耐烦地抢过话筒喊景生接电话,小胖子解放了。
顾北武和善让的电话通常是八点半打来。顾念已经满了周岁,对电话处在高度热情期,不等顾北武开口就要抱着话筒嗷嗷嗷嗷一顿喊,爸、妈、奶、姐,喂,不时往外蹦,每次蹦出一个字,那边就听见周老太太的欢呼和鼓掌声,还有北武善让的笑声,这边也是一片欢笑。
这个电话的通话时间一般都很长,等顾念玩够了被抱走,北武会告诉斯江他又去了哪里出差,遇到些什么有意思的人和事,看到什么书合适斯江和景生读,国家最新的一些发展和政策动向,国外发生的一些大事,通常和斯江在报纸上看到的并不一样。舅甥俩边说边笑边探讨,景生坐边上认真旁听,时不时问上几句。等北武说完,善让也会和斯江聊上好一会儿,讲讲北大师生的趣闻。斯江听到经济系的厉先生担任了四十七个社会职务还坚持每学期给新生开一门课的时候,咋舌不已。
“要是你不出国留学,一定要考到我们北大来。”善让每每都不忘记给斯江下蛊。
“要是不留学的话,我就报考交大,还跟阿哥在一起。”斯江哈哈笑。
景生已经定了方向,第一志愿要考交大的机械工程专业,有运动员的二十分加分,把握蛮大。今年交大的闵行校区要完工,新生都得去闵行住校,顾东文还特地抽空带他去工地上转了一圈。
这天夜里,北武在电话里宣布了一个好消息,三月初上海市政府就要出台政策,新疆知青子女年满十四周岁的,户口可以转回上海,直接就读初中、中专、技校、高中以及大学。
“让斯南回来!”斯江想都不想脱口而出。
第237章
迁谁的户口回上海?顾西美和陈东来想都不用想,当然是迁陈斯好的。结果三月份一看下达的通知,夫妻双方只有一方是知青的,子女得年满十四周岁才能回沪读书,陈东来是大学毕业分配来新疆的不算知青,只有西美有知青证,于是歇菜。
“那就迁斯江的。”在斯江和斯南之间,顾西美也不用犹豫。斯南在她身边长大,她和陈东来亏欠斯江太多,而且斯江从小在上海长大读书,变回百分之百正宗的上海人理所当然。
“迁回你家,”西美跟陈东来商量:“落在阿娘户口下头,就怕侬两个阿弟勿捂心,要有闲话港。(就怕你两个弟弟不开心,有话说)”少不得又花半个钟头嘲讽奚落陈东方陈东海。
枕边风呼呼吹,陈东来泥菩萨也有三分火,第二天直接一只电话打回万春街,不料阿娘跟着老姊妹去了玉佛寺,只好留了言,火气嘛也消掉了,又重新组织一遍语言。
等陈阿娘拜好菩萨回来,到了夜里才颠着小脚到顾阿婆家打长途电话。
“好好好,对对对,把斯江的户口迁进来,跟吾一道,啥宁敢有闲话港!(谁敢吭声)”陈阿娘喜笑颜开一口应下。
斯江急了,抢过话筒把爷老头子(爸爸)一顿呛。
“当然迁南南的!我和弟弟都在上海读书,南南也应该回来读书。我反正要申请留学,哪里的户口都一样。大舅舅去问过教育局了,南南下学期可以先回来作为借读生读初三,然后明年再正式上户口。”
陈东来想得周到:“可是……万一你出不了国呢,我是说万一啊,那你就得回新疆来考试,课本和考试科目都不同怎么考?”
“那我也考得回上海!我对自己有信心,你和姆妈是不是对我没信心?”斯江质问。
“信心是有的,你一直很用功,又在市重点,但是你姆妈学校的老师们说上海高考的卷子比全国卷容易,所以——”陈东来犹疑地搬出了顾西美,却不肯把话筒让给西美。
“给我呀,我来跟她说!”西美气得一把抢过话筒,一胳膊肘把陈东来顶了出去。
旁边做作业的斯南撑住腮帮子,右手开始不停地转圆珠笔,斜着眼睛看陈东来。
陈东来悻悻地走过去,拿开她手里的圆珠笔:“写字就好好写字,转什么转?一副二流子的样子,很不好。”
斯南白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直接甩下脸跑了出去。
“陈斯南!陈斯南——?”陈东来喊了两声,摇摇头叹了口气,不行,要把这尊小魔星放回上海,还不知道要闯多少祸,就这么在西美眼皮子底下,还三天两头被教导主任训呢。
但是再怎么争,斯江也争不过姆妈。顾西美自有她的一套道理,和信心尊严无关,万事都有利弊,得趋利避害,关键是要避免最坏的结果。斯南回上海,对西美来说就叫有百害而无一利,而万一斯江没能出国,回新疆参加高考自然也属于最坏的结果。何况还有顾北武之前的建议放在哪里。
——
五月份,从乌市二中的集体户口申请迁回上海的资料寄到了万春街,斯江对照文件仔细检查完,松了口气,规定要求得很细,全家的户口证明、三姐弟的出生证明、西美的知青证、结婚证等等都齐全了。
陈东来还给相关部门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情况说明书,把他和西美当年入疆的种种血泪辛苦细细叙述了一番,大概是因为回沪这件事希望过太多次但最后都是失望,他盼着打打感情牌好顺利办成这次迁户口的事。
斯江虽然听外婆说起过父母援疆的事,但都只是一鳞半爪,他们的“苦”在外婆嘴里只是轻飘飘的一个字,算不得什么苦,毕竟没有被枪炮追赶过,也没有大舅舅面临过的死亡和终生无法愈合的伤痛。但这封信,让斯江第一次知道原来父亲在沙漠里三年只吃过不到十次肉,运到油田的番茄永远是烂掉的馊掉的,而母亲头两年住在阿克苏的地窝子里,每天都得从沙子里爬起来,工作十二个小时,所有的休息天都被动员去为边疆做贡献。他们没有永远站不起来,没有子宫脱垂,甚至没有死亡,只是因为他们运气好而已。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得到过父母足够的关心,也隐隐嫉妒过斯南能在父母身边长大,但这回直面父母的生活,突然半只脚踏入了成人社会,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一切似乎都有他们的苦衷他们的难处。令斯江最心酸的是,父亲陈述的文字里带着隐晦的卑微的哀求。
“小时候,我爸爸在我心里的形象还挺高大的,”斯江翻出相簿里的一张黑白照片来给景生看,“这是他在教我写毛笔字,小舅舅拍的。”照片里的陈东来年轻俊秀斯文,父女俩都是一脸满足的笑容。
父亲是劳动模范,母亲是人民教师,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在斯江心中的形象一直很光辉,后来是怎么越来越平凡越来越“不过如此”甚至变得陌生的,斯江也说不清楚。
“不过我爸个子还是蛮高的,”斯江想了想,“不知道是我爸高,还是小舅舅高。家里最后大概会是你最高吧?”
景生今年已经一米八十三,上阁楼的时候第三格楼梯就要弯腰低头。
陈东来的信景生也看了,他在沙井子住过一年,倒没有斯江这么意外,看到她红了眼圈,就继续翻起相簿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我爸你爸妈是先苦后甜,我们说不定会先甜后苦呢。”
斯江赶紧“呸”了一声:“才不会!我们会是最幸福的一代人,从头甜到尾。”
“你幸福吗?”景生笑着问。
斯江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幸福的。虽然也有点小烦恼,但比起爸妈他们那时候,好像真的算不上什么,最起码吃得饱穿得暖读着好学校,家里人都健健康康的,你们都对我这么好,还有几个好朋友。”
“不缺什么了?”景生的笑容带了点玩味的意思,眯起了眼。
“不缺!”斯江斩钉截铁地说完,忍不住轻轻踹了景生一脚:“阿哥侬有点戳气哦,西洋怪气的(阴阳怪气的)。那你呢?你幸福吗?”
景生也认真地想了想:“比起以前肯定幸福多了。”
“那你还缺什么?”
“缺的可多了。”
“你说呀,缺撒?”斯江促狭地笑:“不缺德就行。”
景生一抬手,在她额头轻轻弹了一记:“嘴巴老。”
“喂,你真的缺——那个了啊。”斯江一个扫荡腿,景生早有防备,跳开了去,让她扫了个空。
“你们怎么又打起来了?”陈斯好双手抱臂,站在边上冷笑:“要打就认真打啊,用力!阿姐你晚上吃了一碗半饭,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站起来啊!”
景生啧啧两声,上前两步,捉着他的双臂就把他提了起来,在空中左右晃悠了好几下:“嗐,你现在还会挑拨离间了啊陈斯好,小学没白上嘛。”
陈斯好吓得哇哇叫,喊阿姐外婆救命,等落了地又抱住景生的胳膊不放:“阿哥,再来一遍!我站你这边,我们男生队肯定打得赢阿姐。”
斯江气得霍地站了起来,要来狠狠教训小阿弟,却见斯好又丧气地松开景生的胳膊。
“算了,你肯定舍不得打阿姐的,最后吃亏的还是我。”
斯好吧嗒吧嗒着大眼睛控诉:“你们俩就是穿一条裤子的!”
景生朝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墙头草,快点去打脚(洗脚)。”
斯江也朝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墙头草,知道我和阿哥是一伙的你还敢说风凉话,狗胆包天了你,快点去打脚。”
斯好幽怨地捂着屁股滚下楼去。
“阿哥!没开水了!阿姐!吾忘记特捞脚盆啦——(我忘记拿脚盆啦)”
景生看向斯江。
两人伸出拳头异口同声:“猜东里猜!”
斯江出石头,景生出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