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勿好意思,吾又赢了。”景生笑弯了眼:“又包牢侬喽。”
斯江鼻子里哼了一声,拎起脚盆咚咚咚下楼教训亲生的阿弟去了。
顾东文躺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睁开眼瞅了瞅景生,哈哈了两声。
景生扭头看向他,见他睡得好好的,以为他在说梦话。
“上去睏高了。(睡觉了)”景生摇了摇顾东文。
顾东文佯作惊醒状,一巴掌拍在景生胳膊上:“啊哟!吓了老子一跳。”
“上楼去睡吧。年纪大了,当心着凉。”
“就你最烦,管得最宽,”顾东文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做了个好梦,看了场好戏,唉。”
景生警惕地看了看他,见他笑得两个酒窝深又深,想来想去肯定很自己无关,便白了他一眼,过去替斯江把相簿收了,终究还是不放心,下楼检查煤球炉子去了。
顾东文这才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笑嘻嘻地把自己从沙发里拔了出来。
——
又过了几天,学校的保送生名单定了下来,按景生的九门会考六A三B的成绩和国家一级运动员的称号,他可以被保送到师范大学、海运学院这批高等院校,不过景生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批保送机会,选择参加高考。
上海今年的高考模式还是3+1,3是语数外,1是六门副科任选,景生选了物理,得益于有赵佑宁这个“远程函授老师”做笔友,他升高三后的物理成绩直接进了年级前列,还参加了两次全市物理竞赛,拿了一个二等奖,成了一匹黑马,物理老师开玩笑说他大器晚成。
高中最后一个学期并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么紧张,用校长的话来说,临时抱佛脚是没有大用处的,平常的点点滴滴才是最扎实的基础,只要把老师布置的要点全部学会学透,第一志愿应该没有问题。月底区模拟统考,四门总分六百,景生考了五百零三分,物理满分,算上加分,对比去年一本理科分数线四百七,交大基本稳了。整个高三年级不分文理总分四百七十六点五,五百分以上的超过二十人。如无意外,百分之九十八的同学能进一本。
因为景生,斯江格外关心每次考试和排名,在看到了高三年级的市模拟考成绩后,她才真正意识到了母校的强大实力。全市前十的市重点,总分相差竟然都在十分以内,而区重点和市重点的总分却一下子相差了三四十分,普通高中则相差一百分以上,甚至一百五十分的都有。至此,斯江更无比相信自己和大舅舅做的那件了不起的决定是绝对正确的。
八月,景生以总分五百二十九的成绩如愿拿到交大机械工程系的录取通知书。
同月,陈斯南的户口迁入核准通知寄到了万春街七十四弄十九支弄陈家,陈阿娘以为搞错了。同时,顾西美也收到了陈斯南的向群中学借读报到通知书。
第238章
等待已久的暴风雨并没有如期而至,隔了好几天,顾西美的电报到了,斯江才发现家里的电话不知道被谁拔掉了电话线插头。问大舅,顾东文一脸惊讶,问景生,景生顾左右而言他。
电报寥寥数语,很难体现出顾西美的怒火。
电话打不通,公用电话也没人回,冲上头的那股怒气慢慢被时间磨得渐弱。过了两天陈东来回乌市,一声长叹后说算了,斯南能回去读书也好,乌市的市重点和上海比,到底还是有一定的差距,这边的英语发音都带着羊肉串的烟火味。顾西美气结,看着高高兴兴收拾行李的斯南和习惯于既来之则安之的陈东来,眼泪水扑簌簌往下掉。她也说不上来自己最气的是什么。这次的户口准迁板上钉钉,应该不会像以前盖好章又宣布作废变成口袋户口。迁回去的无论是斯江还是斯南,都是她亲生的女儿,理应没有差别。而且这样的大事,当然不可能是斯江一个人就能办成的,顾东文绝对知道,说不定北武也知道。但她就是生气,气斯江先斩后奏,更气斯江完全白费了她的苦心,也气东文又瞒着她,还气斯南这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
看到报到通知,斯南第二天就跑去火车站领了一张临时乘车证回来,还乐呵呵地说:“过房爷真好,姆妈看,我又给你省了半个月工资。”
顾西美更气了,冷着脸一巴掌拍开她的爪子。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就生出了一股子悲怆的情绪,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抛弃了她,连她拼死拼活在火车上生下来的斯南也迫不及待地甩下她了。
对面的小床上窸窸窣窣响,斯南赤着脚跑下来,跳到双人床上。
“我那个草席热死了,还是姆妈你这个凉席舒服。”
“放屁。”西美背过身不理她,热个屁,这几天夜里只有十七八度,要不是她被气晕了,早就把席子换成床单了。
“唉,”斯南两条腿蹬直了伸了个懒腰,“好像有点舍不得呢。”
“哼。”西美鼻子里出气。
“上海大概吃不到炒拉皮子吧,还有羊肉串,手抓饭,大盘鸡,”斯南咽了咽口水,自我安慰起来,“不过又能吃到大表哥做的饭了也行,欸,不对,大表哥上大学是不是要住到大学去了?”
“废话。”
“唉,”斯南叹了口气又振奋起来,“大舅舅做饭也好吃的。”
母女俩沉默了几秒。
西美问:“衣服都收拾好了?”
“我那件大红的绒线衫不见了,姆妈,你帮我找找吧。”斯南翘起二郎腿抖了起来。
西美反身一巴掌打在她腿上:“抖什么抖?男抖穷女抖贱说了你多少回了!”
“妈!”
“那件绒线衫我送给李老师家的娟娟了,袖子短了一大截,你穿不到了。”
斯南一骨碌爬了起来:“你干嘛呀,我还能穿呢,我最喜欢那件了,你怎么不跟我说就乱送掉我的东西啊?烦死了。”
西美也一骨碌爬了起来压低着嗓门吼道:“陈斯南你吵什么吵?隔壁王老师他们早睡了,你有点公德心!绒线衫哪能了?我花的钱我买的绒线我一针一针织出来的,我想给谁就给谁,烦死了你。”
斯南顶着一头毛茸茸的卷发瞪着西美,母女俩就这么在床上对峙了片刻。
斯南突然乒铃乓啷地下了床,赤着脚把水泥汀跺得啪啪响,跳上小床拉过毛巾被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随便侬!”毛巾被里发出了一声怒吼。
西美盯着像个茧子似的女儿看了半晌,侧身睡了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西美拿了一包恒源祥的雪青色马海毛绒线去了李老师家,把那件红色元宝针的绒线衫又要了回来,翻箱倒柜找出半团红色绒线,把两只袖子拆开来接长了一截,下摆没绒线了,只好将就着当成短款穿。
斯南一整天在友好路上游荡,和自己的帮众以吃吃喝喝的方式洒泪惜别,少不了要宣告一下征服上海滩的雄心壮志,友好路就此升级成总舵了,万春街就是第一个分坛。没办法,上海能练功的地方实在有限,帮众也不好招,像陈斯好这样的家伙属于绝大多数,就算骗进来了队伍也不好带。斯南心里对日后的帮派业务前途十分忧心,但面子上不能显出来,一帮之主嘛,得是定海神针,东上海西乌市,她得一肩挑。
到了夜里九点半,斯南回到家,看见红色绒线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自己小床上,转头看了看姆妈。顾西美在书桌前认真听磁带学英语,下学期她要进修函授本科,门门课都是弱项,但要不拿张本科毕业证书,职称一辈子都上不去。
斯南把绒线衫塞进行李包里,嘀咕了一句:“袖子管现在看上去是两种红颜色。”
西美嘭地按下收录机的暂停键,无名火直冒,却听斯南接着说道:“还蛮时髦的。”
收录机里又继续播放起了英语课文,标准的美国口音,不带羊肉串味道的。
这天夜里,斯南又蹭上了姆妈的床。
西美终究忍不住又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不许闯祸,对弟弟要好一点,听外婆和大舅舅的话,等以后斯江出国了,就轮到她去照顾阿娘,不要忘记替阿娘洗头洗澡剪指甲。
斯南不服气:“为什么不是斯好去照顾阿娘?阿娘对他顶顶好了。”
西美一噎:“斯好还小,而且斯好是男小伟!(男孩子)”
斯南冷哼一声,背过身不理她。
西美郁闷了会儿,继续叮嘱:换了新学校好好和同学们相处,不要对男同学们大呼小叫,更不能动手轮椅子,再打伤了人,可不像在二中好解决。
斯南又不服气:我就喜欢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谁欺负到我头上我肯定要打回去的。
西美说半天,还是老样子,她说什么斯南都有话回,最后气得伸脚踹了好几下:“不说了,你回你床上睡觉去,等你闯了祸不要找爷娘!烦死了。”
“你们那么远,找了也没用!”斯南被踢下床,回头看看姆妈,憋了会儿憋出一句话:“姆妈,你以后别跟爸吵架了,我回了上海,就没人帮你们和好了啊。”
“就你能,睡觉。明天要坐火车呢。”西美冷冰冰地回了一句。
夜深人静,听着斯南呼吸均匀,西美轻轻起身,先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给她盖被子,顺手揉了揉斯南散乱着的一堆卷毛。斯南皱着眉哼唧了一声,倒把她吓了一跳,随后她又打着手电筒把行李检查了一遍,才回到床上躺下。
走廊里不知道谁半夜起来上厕所,门开门关,拖鞋踢踏踢踏地从东头响到西头,不一会儿传来呼啦的抽水声,随后踢踏声又从西头回到东头,跟着又是开门关门。西美细细听着,听不出到底是哪家人,突然意识到以后她得独自度过很多个这样的夜晚,她睁大眼盯着蚊帐顶看了会儿,眼睛酸得不行,她闭上眼,翻了个身,在枕头上轻轻蹭了蹭眼角的湿意,想到三个孩子一个也不在自己身边,就说不出的自哀自怜,可又能怎么样呢,她已经想方设法给他们最好的条件了。
这一刻,西美明白,她最生气的是斯江把斯南从她身边抢走了,或者不能说是抢,是偷走了。
——
斯江是三月份不再去唐泽年他们那个托福小班的,理由是家里太忙,来回路上太费时间。唐泽年劝了她好几回劝不赢,只好每次都把笔记和参考资料复印了带给她。李南气得好几天没跟斯江说话,斯江在人际关系上一向不积极,便也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等她消气。谁料四月底期中考试后,新班主任孟老师直接把座位进行了调整。斯江和曾昕成了新同桌,李南坐到了斯江斜后面,两人慢慢渐行渐远。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斯江后来无数次回忆起这段时间,她和李南的五年友谊似乎就这么莫名其妙又心照不宣地淡了。李南不再把唐泽年和斯江总挂在嘴边。
究竟是那场生日会后发生了什么,还是因为八月大家就要参加托福考试,斯江不得而知。整个春夏之交,她都和大舅舅忙着解决斯南迁户口以及入学的事,顾不上别的,也不太想主动挽回什么。
斯江四月中报了前进进修学院的托福班,八月份参加考试,意外地考出了全班最高的603分,差不多有90 percentile,老师说在全上海也排得进前十名。学校特地挂了一条喜气洋洋的横幅,并向全院学生发了一封喜报,还给斯江发了一百块钱奖金,抵工人半个月工资,绝对属于重赏了,当然这也引发了八月底英语班的报名热潮。
有了还不错的托福成绩,考虑到美国春季开学是一月中,顾北武让斯江立刻开始准备申请大学的资料,他托校友寄给斯江好几本厚厚的美国院校目录,像电话黄页本一样,各州各所学校的大致情况、费用和联系方式都有。斯江根据和北武善让商量的结果,给心仪的几所大学写了申请信索要申请表格。
——
八月二十九号,陈斯南拎着一个行李包一个蛇皮袋,回到了万春街。景生第二天就要去闵行校区报到,早早地把自己的行李理了出来。顾东文把亭子间重新收拾了一下,自己搬到了亭子间睡,把阁楼让给斯江和斯南姊妹俩,顾阿婆照旧带着斯好睡。
先前陈阿娘上门来,想把姐弟三个接回陈家住,斯好直接摇头说不去,阿娘眼泪水淌淌地问斯江怎么说,外婆阿奶手心手背都是肉,斯江只好陪着阿娘哭,说住在一条弄堂里,天天见是一样的。最后还是顾阿婆大大方方地拍板,让斯江姐弟三个以后每个礼拜六放学后去阿娘家里住一天一夜。阿娘才收了泪。
这天的晚饭,既是给斯南的接风宴,又是送景生上大学的践行宴,顾东文忙活了一整天,卢护士也特地调休上门来帮忙,给景生带了不少日常药品。
“当然最好用不上。”卢护士怕顾阿婆多想,特意说了一句。
顾阿婆划了个十字:“上帝保佑,一样也用不着,亏得小卢你细心,我们就都没想着,啧啧啧,景生这次要军训一个月吧,上次军训就晒伤了,这次千万要当心啊。”
景生收下药品道了谢,郑重其事地搬出一台红颜色的Underwood打字机给斯江。
“你慢点要给美国学校寄资料和personal statement,有个打字机方便一点。”景生顿了顿,又叮嘱斯南:“南南你有空也要学打字,现在高中有打字课,明年你姐她们还要考资格证书呢。”
斯南好奇地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顿乱敲,唱了一首ABCD字母歌。
斯江抱住景生胳膊眉开眼笑地喊了十几声谢谢阿哥。上学期的打字课,斯江特地画了一比一的键盘图,每天晚上对着英语阅读理解题“打字”三十分钟,现在一分钟能打280个字母,有了打字机,她后面申请材料就轻松得多了。
“开饭开饭啦——”顾东文端着一砂锅蹄髈汤上来,看到打字机就笑了,一边笑一边朝着景生挤眉弄眼。
景生只当做没看见。
第239章
翌日一大早,一部红色出租车停在了万春街弄堂口,引来不少阿爷阿奶侧目。
司机汪强见到顾东文一行人,赶紧丢下烟头笑着迎了上去:“恭喜恭喜,恭喜东东哥!阿拉景生,模子,煞根!啧啧啧!东东哥侬真是勿像闲话,酒都不摆。老丁说了,等他出院要来找你算账!”
景生也很意外:“爷叔好。”汪强也是云南回沪知青,和顾东文一起入京请愿过,前几年东生食堂开着的时候,他和一帮知青兄弟常来吃饭喝酒,这几年大家各有各忙倒没怎么见过。
顾阿婆紧张起来,扯了扯顾东文的衣角:“老大,要花多少钞票?大家都说差头斩冲头,斩起来老煞根格!(出租车坑冤大头,坑得很厉害)”
汪强大笑道:“姆妈放心!我跟东东哥在景洪就是穿一条裤子的,斩外地人外国鬼子没商量,景生是我亲侄子,我送他是应该的,高兴还来不及呢。”
斯南围着出租车转了两圈:“阿舅,我们要坐差头去大表哥学校?”
“没错。来来来,妹妹上车。”汪强打开后备箱,把景生的行李放了进去。
斯江斯南和景生坐进后座。想挤上车却被顾阿婆紧紧拉住的陈斯好大哭起来:“吾也要去!带上吾呀,阿姐!阿哥!”
斯江摇下车窗想安慰他几句,斯南已经跳下了车:“你笨得来,快点上来。”
顾阿婆跺脚:“宝宝不要去了,宝宝下来。”
陈斯好破涕为笑,努力把大屁股前移,挤在斯南和车门之间,扒着车窗喊:“我要去我要去我不下我不下。”
顾东文笑着上了副驾:“算了,带上就带上吧,小胖子塞古(可怜)得来。”
陈斯好一颗大头想歪到斯南肩膀上蹭蹭表示谄媚,被陈斯南一巴掌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