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美往后退了两步:“做撒?(干什么?)被我骂了就想动手?反正你已经不算个人了,随便你,你打吧,打完就离。”
陈东来摇了摇头:“不是,你在气头上,随便你怎么骂我打我都是应该的。我就是想说我不想离婚。我认错我改,我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跟任何女人那个。”
“你杀了人,说个对不起以后不再杀了就行了?你想得真好。”西美瞪着他反问。
陈东来嘴唇翕了翕,低下了头。
“呵。”西美不理他,转身坐回床边,拿枕巾撸了把脸:“你不要假惺惺的了,做得出那种事还说这种话,没意思。”
陈东来慢慢蹲下了身,揪了揪头发。
“你每次都这样——”他呜咽道。
西美一怔:“啥?”
“我说什么都不对,家里什么事都要听你的。我说过好多回,斯南大了,一直睡在我们床边不方便,前年局里分房子,两室᭙ꪶ一厅的新公房,但你嫌太远,就是不肯要。”
“那是因为你们单位的新宿舍太远,我骑车得骑一个钟头。欸,我让你不要了?我是让你等市里的老宿舍空出来。而且你要是拿了那套房,学校分房子我就不能申请了。我们学校的教工宿舍明年就建好了,按工龄分配,我排在第一批,到学校只要十分钟!也是两室一厅!”
“你说不要那套房就不要,我难得休个几天假回来,劝你跟我去招待所住一夜过个夫妻生活,你也从来不肯。”
“招待所一个晚上十几二十块,我一个月工资才一百多,我有病是不是?男人女人不睡觉会死?我怎么没死?生斯南后两年多没做,你死了没?你不也没死?还我们去睡招待所,南南怎么办?她会怎么想?我同事会怎么想?你不要脸我要脸!你说这些干什么?还不是想说你睡姘头是我的错?你还有理了?还想不离婚?”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我不说了,你说,你要怎么才肯不生气?才肯不离婚?你叫我做什么都行,真的。”陈东来哽咽着说:“阿拉几十年格感情了——”
“你去死。”西美冷笑起来:“我当了寡妇,就用不着离婚了。”
陈东来霍地站了起来,往外头去了。
西美掐紧了帐钩。
外头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后,陈东来掀开帘子又走了进来,直接走到西美跟前,红着眼眶盯着西美看,忽地手一抬。
西美看见他手里的剪刀,吓得往床里一缩:“侬想做啥?”
陈东来满脸是泪:“你不是说我去死,你就不离婚了?那我现在戳死我自己,你是不是就不生气了?你点个头,我马上戳死我自己给你解气。这样也好,儿子女儿也不会觉得我丢脸了。”
第248章
闹钟响了,西美睁开眼,眼睛肿痛得几乎睁不开。
她盯着帐子顶看了一会儿,斯南的闹钟也响了。
西美坐起来,看见陈东来在小床上对着墙缩成一团,身上搭了件春秋衫。
原来这一切不是梦,是真的发生了。她丈夫轧姘头被她捉奸在床,她一个人在公交车上哭得天昏地暗,男人不肯离婚,拿了剪子说要戳死自己让她出气。
西美盯着扔在蛇皮袋上面的剪刀看了一会儿,脑子里木木的,她记得当时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一时有点想笑,也有点想哭,最后没能笑出来也没能哭出来。
“你死就死,拿什么剪刀?万一警察以为是我杀了你呢?”
陈东来有一瞬间被她的话惊到了,定定地看了她几秒。
西美的脚伸出去扒拉拖鞋,是,他抱怨的应该也是真的,万事她总是想着她自己,但谁不呢?后来他又丢下剪子推开窗,一条腿爬上去,转身问:“那我跳下去!我跳楼就跟你没关系了。”
“这是二楼,跳不死你摔个残废,让我看着你恶心一辈子还要我服侍你?”
西美按停了闹钟,视线在陈东来的背上停留了两秒,呵,真没想到她辈子回嘴回得最好的竟然是这句话。
陈东来转过身,就看到西美冷冰冰的视线和嘴角那抹讥笑。白天的人和晚上的人有时候常常不是同一个人,他看着西美旁若无人地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坐在床沿抱住了头,羞愧难当。换做现在,他无论如何都生不出动剪子跳楼房的勇气。他当时是真心要赎罪要让西美好受一点,最后却变成了笑话。这么一想,陈东来不免又有点心灰意冷。
西美看了看课表,这学期她每周有九堂课,今天两堂都在下午。热水瓶里的半瓶水还是大前天的,早就冷了,她绞了条小毛巾坐在沙发上敷眼睛。喊着要跳楼的人多数不会跳,等着人拦呢,陈东来当然也不可能跳,凭什么呢,搞得像是她轧姘头委屈了她似的。
陈东来把剪子放回五斗橱抽屉的月饼盒子里,转身默默看着西美不响,像一个等候审判的落水狗,他既期盼西美回心转意原谅他这一遭继续过日子,又害怕她开口答应不离以后拿这些事无休止地嘲笑他讽刺他羞辱他,而斯南再也不会帮他打圆场劝和了。
等了半天,陈东来见西美拿下毛巾站了起来,像平常一样端着脸盆和牙刷牙膏漱口杯出了门。
他松了一口气。
“顾老师,今天早上没课啊?”外头走廊里传来问候声。
“李老师好,我两节课都在下午,你这学期怎么样?忙不忙?”
陈东来走到窗口往外张望,只看隔壁臃肿矮胖的李老师和西美相偕走向走廊尽头的水房。单从背影看,西美还像二十年前那个刚刚抵达沙井子的少女。
“唉,别提了,一个礼拜十五堂课,还要担班主任,累不死是我命大,你那个胖大海还有吗?”
“还有不少,等下我拿给你。”
“国庆节的节目又要开始排演了吧?每年你也辛苦的。”
“还好,只要能得奖再辛苦也值得的。”
陈东来隐约听到西美的笑声,对于她和同事还能说笑自如,心里不免又有点难受。
——
这一天,陈东来自动自觉地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去菜场买了一只老母鸡,炖了一锅黑木耳鸡汤,炒了几个小菜。到了彩霞漫天的时候,楼道里的不少邻居被鸡汤香味引了过来。
“哟,陈工来啦?你这么辛苦还搞这么贤惠,炖上鸡汤了?老朱,你看看人家陈工,学着点!”
“不辛苦,不贤惠,呵呵呵。”
“顾老师还没回来?”
“还没。”
“嗐,这栋楼里没了你家斯南,都没劲(太平)了。陈斯南在上海怎么样?还适应(祸害)吗?”
“挺好的,上学了,昨天开的学。”
“三个孩子都在上海上学,真好啊,还是顾老师想得长远。”
“哪里哪里,是是是,是她想得周到。”
“你家大姑娘出国了没?”
“还没呢,七月份刚考了托福。”
“听说了,考了六百多分,全上海前几名呢,厉害得不得了。啊呀,陈工你真是有福气,顾老师长得好性格好,还这么能干,儿子女儿将来都是有大出息的。”
陈东来系着围裙在门口应付一拨又一拨的热心教工,他以前倒不觉得西美和斯南在学校里人缘这么好。
西美天黑透了才回来,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早上那个李老师陪着西美一起回来的,西美眼睛又肿了一圈。
李老师一进门就板着脸严厉地上下打量着陈东来。
“李老师好,来来,请坐,我给你泡杯茶。西美,锅里有老母鸡汤,你吃过饭没有?”陈东来小心翼翼地问。
“老陈,茶就不用了,我作为二中工会副主席,今天来,是要跟你好好谈谈个人作风的问题。你这次做得很不对啊,让我们西美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李老师轻轻拍了拍西美的手:“今天顾老师打了离婚报告上来,我们都不相信你会做得出这种事。”
陈东来猝不及防,狼狈不堪地支吾了两声。
“你看起来是一个相当忠厚老实可靠的男同志,还是我们自治区的劳动模范,你知不知道这种行为后果有多严重?你辜负的不只是西美,你还辜负了党和组织对你的期望!”
陈东来瞟了一眼西美,低下头:“是我不对,是我一时糊涂犯下了大错,我对不起西美对不起孩子们。”
“十二届三中全会的整党决定你们单位肯定也认真学习过对不对?这五年来全党开除了17万人,今年已经有将近10万党员受到各种党纪处分,你想过你的前途没有?”李老师痛心疾首:“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一个石油系统的年轻干部,女大学生,突然要和一个美国人结婚要去美国,还号称不再回国?她为什么要做你的姘——相好?有没有什么政治目的?老陈啊——你不是一时糊涂啊,你是太糊涂了,你们的党组织生活绝对没有做到位!”
西美也吃了一惊,她倒没往这方面想:“李老师,李老师,我就是想请你来核实一下事实,帮我审批一下离婚报告——”
李老师握住她的手,坚定不容抗拒地摇头:“西美啊,我们知道你委屈你难过,但是你这个离婚报告组织不能批准。”
“啊?”西美傻眼了。
“老陈,你坐下,别站着,明天我们党委武书记还会来找你谈,你的问题比较严峻,我们肯定还要向上反映。”
陈东来的心直往下沉,他看向西美,西美翕了翕嘴唇,想辩解几句,却又无力辩解。
“你和老陈的婚姻事实我们都清楚,你们从上海远赴边疆,同甘共苦二十年,是有着坚实的革命情感基础的。西美,我们女同志也要有宽广的心胸,不要轻易被打倒认输,家庭就是另一个战场,你们还有三个孩子,你这么丢盔弃甲地逃跑,孩子们怎么办?你就让他们从此没了爸爸?”
“是人都会犯错,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就算是囚犯,出狱后也有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对不对?何况是二十年的夫妻呢。西美,在情感上,我们肯定是理解你同情你支持你的,但你还是要认真考虑,不要因为一时气愤就把路走绝了。一旦真的离婚了,夫妻感情就破裂了,再也没法修复,对吧?老陈虽然犯了错,但还是一个好同志好男人,工作认真负责,工资全部上交,回来还知道打扫卫生做菜炖汤,我们一路上楼,大家都在夸他,你也听到了。”
“话再说回来,哪个猫儿不偷腥?天底下的男人都一个样。你和老陈离了,就能找到比他更好的?你也快四十岁了,还有三个小孩,就算小孩都不跟你,那你和新的老公还生不生小孩?对方要求生,你生不生?要生就要取环,冒很大的风险去生。如果对方也有小孩,你是不是还要当后娘?后娘好当吗?”李老师眼中闪着悲悯的光,摇头道:“就我这么多年看下来,比老陈好的男同志真不多。倒不是我劝和不劝分,我以前在吐鲁番先是在妇联工作,后来进了工会,十几年来我看得太多了,以前我们新疆条件够艰苦吧?棉花田里都有人背着老公老婆偷偷摸摸干那种事。离婚的多吗?十个里面也有三个头皮硬的妇女同志坚决要求离婚,然后呢?”
西美不响。
“没一个过得好的,一个人太苦了,真的,”李老师拭了把泪,“教育局的小汪老师,你大概听说过,她离婚后又找了一个,结果比她前头的老公还不如,一分钱不给,还背着她打她儿子,她儿子不敢告诉她,后来是我们工会的干事发现的。”
西美低下头:“我不打算再找。我两个女儿也都大了,不用我照顾。我就一个人过。”
李老师一怔,更同情西美了:“你看你,这是跟全天下的男人赌气?犯得着吗?你一个人过?我们教育系统里孤寡老人少吗?你也去探望过的呀,每年学雷锋日我们学生都会去帮她们打扫卫生。房子里一股味道你还记不记得?今年四月份那个七十八岁的朱老师摔了一跤,三天才有人发现送进医院᭙ꪶ去,没来及住院人就没了。”
陈东来刚刚沉下去的心又慢慢放回了原处。
——
陈东来请的三天假很快到期,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西美,搭石油管理局的公车赶回克拉玛依去。
西美的离婚报告依然没批,全校都知道了她要离婚,都知道了道貌岸然的陈工,很辛苦很贤惠会炖汤的陈工在单位里搞破鞋。
没了陈斯南震楼,大家同情的目光和私下的八卦一眼肆无忌惮。当然,学校里都是知识分子,大家私下的议论也都是有分寸的,最出格的不外乎是想像一下那个“姘头”的长相和身材,到底长成什么样,能让陈工丢下这么好的顾老师呢,毕竟顾老师是教育系统一枝花,进校没多久就被教育局看中要调过去当研究员的,当时大家没少传教育局局长看见顾老师时的“眼睛一亮”。但顾老师人品放在这里呢,最后以工资少十二块的理由婉拒了教育局。谁想到……
因顾西美的遭遇,一时间女老师们的丈夫们日子都不好过起来,每天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花了多少钱,买烟买的是硬壳还是软壳都得交待清楚。
西美反而日益平静下来,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她也没有多余的脸可丢了,全心全意扑在国庆汇演的节目编排上,到了九月底,西美打了个电话找斯南。
“南南,我是说万一,万一啊,万一妈要和爸爸离婚,你跟谁过?跟妈还是跟你爸?”
第249章
世事总少有一万,常有万一。
斯南躺在阁楼地板上,枕着头看着天花板,翘着二郎腿抖了一刻钟,突然有点不习惯,毕竟再也没人一巴掌打下来不许她抖腿了。
“阿姐?”
书桌前正在打字的斯江漫声应道:“嗯。”
上个星期收到了三封来自美国的厚邮包,最近斯江忙着写申请信。
“要是爸妈离婚了,我们肯定都跟姆妈过吧?”
清脆利落的“哒哒”声骤停。
斯江猛地转过身:“南南,你刚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