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杨光带着四五个大孩子守在文化站门口,见陈斯南来了,就上去笑呵呵地问:“和平新村里有个水塔,我们今天比赛爬水塔,谁第一个爬上水塔,谁就是老大,手里的弹珠糖纸香烟壳子全归他,你敢不敢去?”
斯南眨眨眼,转头东看西瞧。有两个和斯江玩得好的小姑娘就喊:“南南,覅去,老吓人的,水塔老高的,侬来跟阿拉翻花绳吧。”
又有几个小男孩笑哈哈地叫:“就是就是,小新疆你不是小姑娘吗?去玩花绳吧,你没小鸡鸡,没胆子的!”
杨光弯下腰,伸手想捏斯南的脸。陈斯南头一偏他捏了个空。
“算了算了,以为你蛮厉害的,我们才等你到现在,走吧,我们走了,女的就是女的,没用。”杨光拿出一个皮弹弓挥了挥:“你要能爬上去,这个就是你的。”
“给我给我!杨光给我!”四五个小男孩拥上去抢。杨光哈哈笑:“谁第一个爬到顶就是谁的!我说话算数!”
十几个男孩子一簇堆往外走。那几个小男孩对着陈斯南吐舌头粥鼻子瞪眼睛地做鬼脸。
斯南眨了眨眼,默默跟在了队伍后面,切,爸爸单位的钻井她都去过,水塔算个屁咧。
杨光转过身看到她,得意地笑了,爬水塔时就能吓唬她,吓不到就把她一个人关在水塔里,天黑了再放出来,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赢他们。
——
斯江拉着陈东来急急忙忙跑向和平新村,眼泪和汗一起往外冒。囡囡胆子也太大了,杨光那个坏胚子肯定会使坏的。
水塔下面围着一帮孩子,正在尖叫,看见大人来了叫得更起劲。
斯江一眼就看见了中间的斯南,冲了上去:“囡囡,你没事吧?!”
斯南却高声喊了起来:“爸爸!他耍赖,说好我爬上水塔那个皮弹弓就给我的!”
杨光高高举着皮弹弓,在一群五六岁的男孩子的围攻中左躲右闪声嘶力竭:“没!我没说——”谁想得到这个新疆小猴子爬得那么快,他们还没追上她她已经一溜烟地下来了。气死人!
“你说了你说了,我们都听到的!你想耍赖!不要脸!”男孩子们不乐意,斯南说了,谁抢到那个皮弹弓给她,她赢来的弹珠糖纸香烟壳子就全部分给他们。
等陈东来搞清楚原委,杨光已经寡不敌众,被压在地上蹭了一脸的泥。
“囡囡,你跑来爬水塔半天不回家,姆妈发大火了,我们快回家吧。不要理他们了。”斯江拖着斯南走。
“我的弹弓!我的弹弓!我赢来的!”斯南挣脱姐姐的手,把裤袋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给虾兵蟹将们,高兴地去接自己最想要的战利品。
陈东来板着脸一把夺了过去,丢回杨光身上:“不许拿!那是别人的东西,回家!你看看你一身的灰,痰盂罐呢?你丢哪里了?还有你们——”他转头教训皮孩子们:“知不知道爬水塔很危险?摔下来要进医院,甚至没命,你们是谁带的头?我要去找他家长。”
杨光接住皮弹弓恶狠狠地朝斯南挥了挥,一溜烟地跑了。一看大人发火,十几个孩子呼啦一下作鸟兽散。
斯南甩开他的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跟只小狼狗似的龇牙:“我的弹弓!我的弹弓!”
“你还犟?”陈东来吸了口气,再看看那高高的水塔,一颗心被揪得疼:“你一个女孩子,成天跟男孩子玩在一起干什么?在新疆就无法无天,天黑了也不回家要你姆妈到处找你。回来上海还这么不守规矩,你知不知道摔下来有多严重?会摔死人懂不懂?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危险的事不许做,死懂不懂?死了你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和姐姐了!”
“我的弹弓!我赢的就是我的!”斯南大眼里蕴了泪,却仰着脖子红着脸硬摒住了,她扭过头看向斯江:“阿姐,是我的!我第一个爬到顶的,我赢来的弹弓!爸爸不讲理!”
斯江心疼地搂住她安慰她:“囡囡乖,姐姐知道你最厉害了。阿舅也有皮弹弓,在阁楼上,我们回家拿好不好?阿舅肯定愿意送给你。”
斯南的眼泪滚出眼眶,她用力推开斯江:“我不要!我就要那个!就要那个!”
斯江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陈东来一巴掌拍在斯南屁股上:“你还敢对姐姐动手?!爸爸从来没打过你,今天真的必须好好教训你,你知道错了吗?乱发脾气不讲理!”
斯江一愣,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被阿爷冤枉了挨打的事,她扑过去抱住爸爸的手:“不许打妹妹!妹妹没错——囡囡囡囡!”
陈斯南哭着大喊:“我讨厌爸爸!讨厌姐姐,讨厌你们!讨厌讨厌讨厌!”一扭头咚咚咚飞快地跑远了。
“陈斯南——站住!不许跑!”陈东来带着斯江赶紧追。
武宁路上脚踏车公交车小汽车来来往往,陈斯南沿着上街沿钻得飞快,一转弯,人就不见了。
斯江急得哭了出来,她小时候离家出走时对周边几条马路很熟悉,而且走到文化宫就遇到了舅舅。可斯南才回来几天,完全不认路,舅舅又出门了,她要是遇到坏人——斯江想都不敢想。
“别急别急,别慌啊,她走不远的,她还小,跑不快,斯江,你别哭啊。”陈东来不知道是在安慰斯江还是在安慰自己。他抻长了脖子,心却悬了起来。
——
斯南不敢过马路,窜进了旁边的弄堂里,边跑边哭,退出几次死弄堂后才发现每一条弄堂都大同小异,上面晾着乱七八糟的衣裳,下面堆着乱七八糟的物事,放暑假的孩子东跑西窜,她疑心自己已经回了万春街,就问了公共厕所在哪里,找到了厕所,也是又脏又臭,但是却没有她丢在厕所附近墙角边的痰盂罐。她走回弄堂里问一个老太太。
“万春街?”老太太摇头:“迭里是康家桥11弄呀,勿是万春街。侬是啥宁噶格小囡?(你是谁家的小孩)几岁了?哪能乱跑呢?认得路伐?勿认得吾送侬回去,侬屋里万春街几弄几号啊?”
斯南想起刚才挨的一巴掌,摇摇头转身跑了。她怕出了弄堂就被爸爸抓回去,姆妈打起来才是真疼,索性找了个阴凉的地方蹲着,墙角正好有蚂蚁在搬家,一群蚂蚁扛着一只死掉的蝉从她脚边过去,她看得入迷,一时就把屁股上的疼和拿不到那个弹弓的气愤抛之脑后了,却不知道家里已经翻了天。
“你打她了?”顾西美懵了几秒钟,才明白过来斯江说了什么,她拧着眉腾地丢下手里的棉鞋,火冒三丈:“你打她干什么?她才几岁?她是第一回 爬水塔?还是第一次发牛脾气?我辛辛苦苦火车上折腾得半死才养下来的,你就这么给她一巴掌?我多少天没得觉睡才养得她生龙活虎的,你就帮着外人打她?陈东来,你不会当爸爸就别当,求求你别给我添乱都不行吗?你回来找我干什么?还不快点去找警察把斯南给我找回来!她要是少了一根汗毛,我就——阿拉日脚覅过了,离婚拉倒!”
第31章
陈东来没想到顾西美竟然说出这种话来,他在周围几条马路上找了一大圈,还要宽慰比他更急的斯江,太阳下头已经晒得头晕脑胀,被这顿夹枪带棒的话当头一砸,这几年作为丈夫被冷落被无视的憋屈突然找到了缺口,跟钱塘江大潮一样哗地奔腾出来,嗓门也响了起来:“她长这么大,你凭良心说话,我动过她一根手指吗?都是你在打她骂她。要不是她今天爬到二十米高的水塔上,混不讲理,还推了斯江一把,我能打她屁股?还就是很轻地拍了一巴掌!你倒给我安了一麻袋的罪名,还要离婚?”
顾西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理他,拉过斯江替她洗脸。
潮水扑上来又转瞬退去,留下一片虚无。陈东来定了定神,心灰意冷地跌坐在椅子上:“你说我不会当爸爸?我每个月的工资只留五块钱,全部上交,烟也不抽,酒也不喝,在油田里一天上十二个钟头的班。一个月休息四天,全部凑在一起回阿克苏陪你和斯南——”
顾西美冷笑一声回头瞥了他一眼:“你了不起是吗?你工资比我多二十几块,交给我就成了好爸爸了?你也凭良心说说,我拿了你的工资加我的工资,有几块钱花在自己身上了?我用的雪花膏还是北武寄来的!你休息四天来陪我们,我有休息过一天吗?你这也叫会当爸爸了?天底下的爸爸也未免太好当了。”
“你当妈妈就当得很好?你去幼儿园教书,把斯南丢在柜子边上。她后来会爬了,你在她身上绑两根带子拴在课桌上,她天天像只小狗一样,胸口都勒出两条淤青。”陈东来哽咽起来:“你去小学教书,她幼儿园放了学,你就让人把她锁在宿舍里。林老师明明说了能帮你照看几个钟头,你就是不肯,非说什么她能独立。她吃了多少苦?哭得嗓子都哑了,哭得发高烧,后来捧着饼干盒子躲在床底下,再后来掰窗框掰得手心里全是木刺,踢门踢断了脚趾甲。你这就叫当妈妈?你天天骂她凶她打她,她那么聪明的一个孩子,在你眼里没一样好的,只有斯江才是你的宝贝女儿是不是,可你照顾过斯江几天?斯江是你带出来的吗?”
顾西美手里的湿毛巾啪地打翻了脸盆,她嘴唇哆嗦了会儿,冷笑着说:“我早知道了,我再苦再累也是活该,得不着一句好话。你心里一堆怨言,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了对吧?陈东来,算我瞎了眼,今天才认清楚你了,好事都是你的,你孝顺,你忠厚,你老实,你顾家,你疼女儿,你是好爸爸。我作我矫情我凶我打骂孩子我是恶人。我不会带孩子,我当不好妈,行,以后两个都给你教给你养,行了吧?”
“姆妈,爸爸,你们别吵啊,别吵了。”斯江蹲在地上抱住脸盆,两腿发麻怎么也站不起来。
陈东来和顾西美都收了声。
“斯江,起来,你没事吧?有没有被脸盆碰到?”顾西美要拉斯江,斯江却捧着脸盆低着头抽泣。
“斯江乖,起来,你腿上湿了,妈妈帮你擦。”顾西美柔和了声音。
斯江仰起脸:“姆妈,爸爸,先去找妹妹好不好?先去找妹妹,你们别吵了,都怪我都怪我不好!”她努力睁大眼想看清楚姆妈和爸爸的每一个表情,眼泪却一串串往下掉,大人的面目却始终模糊着。
顾西美一愣,蹲下身直接绞了把毛巾给她擦腿:“说什么傻话呢,关你什么事。都怪你妹妹太调皮,怪有种人不顶事。”
陈东来忍不住又接住她的话:“你在女儿面前不要这么阴阳怪气的行不行?什么事都怪别人,你永远是对的,你从来都没错。”
“我说你了吗?你来不及自己要认领?”顾西美呵呵两声,拽起斯江:“走,姆妈带你出去找斯南。找回来看我不打烂她屁股。”
“你除了会打她还会做什么?就不能好好跟孩子说话?”
“你跟女儿们说过几句话?两手两脚就数得过来吧,还好意思说我。”
斯江突然猛地甩开姆妈的手,往门口跑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大声喊道:“你们吵吧,你们吵吧,不要管我也不要管妹妹了!吵到天黑都行,我自己去找妹妹!”
“斯江!”陈东来和顾西美这才休了战。
“我讨厌你们,讨厌爸爸,讨厌姆妈!”斯江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两夫妻面面相觑,谁也不肯示弱,齐齐追出去,在窄小的门洞口互不相让,终是陈东来退了一步,让顾西美先走。两人看也不看对方,心里却是一个念头:刚跑了一个,还没找回来,现在又跑了一个,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斯江在太阳下飞奔,身后的呼唤和周围的招呼声,都被她甩在身后。她要去找妹妹,只有妹妹是她的,那个姆妈,那个爸爸,不是她的。她一直隐隐觉得自己不像他们的女儿,她像一个客人,一直得到最礼貌的对待最动听的赞美,可却始终在那个“家”的门外头。
没有人知道她多羡慕斯南,妹妹和爸妈说话才是一家人的样子,和堂哥们和叔叔婶婶们一样,和舅舅对外婆一样,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做。她不行,她要找话才有话。
她羡慕斯南被姆妈不停地教训,从早到晚,姆妈的眼睛似乎都盯着妹妹,不许蹲着吃饭,背要挺直,吃饭不许露牙齿,喝汤不许有声音,刷牙要上下左右里外都刷。要有礼貌,要说请要说谢谢。倒痰盂不许乱跑,倒完痰盂要洗手,用过马桶要盖好盖子,不许拎着裤腰带走路,指甲缝里有没有泥,头发出汗了臭不臭。
可姆妈对她,总是那几句,斯江真漂亮,斯江真乖,斯江真好,斯江不要太宠妹妹。她在姆妈话里最多出现的次数是“斯南你看看姐姐”。如果她不漂亮不乖不优秀不宠妹妹,就不斯江了,她可能就连这些词句都没有了。
她甚至羡慕斯南被姆妈骂被姆妈打,羡慕斯南声嘶力竭地吼叫反抗和哇哇哭。只有斯南依偎着她叫她阿姐,一脸嫌弃地不给她香面孔的时候,她才摸得着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才觉得她不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她有妹妹。只有她对斯南好,让斯南开心的时候,她才觉得她是这个家的姐姐,她有姆妈,她有爸爸,她有个自己的家。她不该告诉姆妈爸爸打了斯南,她不该没拦住爸爸打斯南,她不该没陪着斯南去倒痰盂。都是她的错,是她害得斯南跑了,害得爸爸姆妈吵了起来。
斯江想起文化宫里的湖,炎日之下打了个冷颤,哭着朝武宁路飞奔去了。
——
康家桥十一弄里,陈斯南跟着蚂蚁群挪了两步,忽地一阵大风刮来,头顶箜落落响,一根晾衣杆抖了抖滑落下来。她跳开一步,晾衣杆咣咣两声掉在她风凉鞋边上,嗡嗡地震,一条红牡丹图案的粉色床单从空中翻卷下来把她从头到脚兜住。
一片粉红色里,斯南听见隔壁门洞里传出高亢透亮的歌声:“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她揪着床单往下拉,这片粉却无边无际似的流动着,外面跟着传来女声唱道:“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
斯南不知怎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胡乱扯了两下,眼前猛然一亮。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捧着床单看着她笑:“我就说肯定是你,他们还不信!”他仰起头喊:“快看,爬水塔的冠军在这里!”上面传来一阵欢呼声和楼梯咚咚声。
赵佑宁笑着问斯南:“小妹妹,后来你拿到那个皮弹弓了吗?”
伤心事一被提起,陈斯南眼里就起了雾,她转过身子对着墙蹲下,睁大眼继续看蚂蚁,回了一句:“关你什么事。”
“哇,你几岁了?三岁四岁还是五岁?怎么能爬得那么快?”
“杨光肯定是想吓唬你,我看见他朝你爬过去了,想拉你的脚。”
“你是陈斯江的妹妹吗?你以后都住在万春街吗?”
“我们能找你玩儿吗?你教我们打弹珠吧。”
“我刚才帮你打了杨光,狠狠地打了他的背。”
三个男孩子围着斯南七嘴八舌,在她头顶罩下一大片阴影。
赵佑宁见斯南不搭理他们,就也蹲了下去:“我叫赵佑宁,和你姐姐是一个学校一个年级的,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斯南盯着蚂蚁摇头:“不要!”
“那——你要不要到我家玩?我家有冰的酸梅汤,冰的。”
斯南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赵佑宁:“我外婆家有冰的桔子水。”却忍不住舔了舔唇角,一上午都没喝过水,现在才发现口干得厉害,喉咙都有点疼。
“酸梅汤也好喝的,来吧。喝完我们送你回去。”赵佑宁朝她伸出手。
“对,我们一起去跟你爸爸说,让你爸爸不要再打你。”
“你爸爸真高,刚才他一发脾气,我们吓死了。”
斯南眼睛酸胀,她吸了吸鼻子,站了起来:“我叫陈斯南,我姐姐是陈斯江,你们真的认识我姐姐吗?”
“当然,你姐姐可有名了,她是大明星。”赵佑宁笑着牵住斯南:“你姐姐每个月都会上电视,她还是小荧星艺术团的领舞,五一节跳的是《绣红旗》,对不对?她学习也特别好,是全年级第二名,得了好多奖状,下学期还要主持开学典礼呢。”
斯南忍不住问:“我姐姐第二?那第一名是谁?”
赵佑宁有点得意地捧紧了床单,挺起胸:“我。下学期开学典礼我是升旗手。”
斯南一把甩开他的手,下巴一抬:“哼!”
“哎,妹妹,妹妹?”
“我姐有我,我爬水塔第一!打弹珠第一!滚铁圈第一!拍糖纸第一!你有吗?你有我这么厉害的妹妹吗?”斯南两手叉腰,眼睛却落在了餐桌上拉丝玻璃杯里的酸梅汤上,咕咚,咽了一口涎唾水。
赵佑宁愣了愣:“没——”
又输了,好气哦。迭个妹妹真是骨骼清奇非俗流。
第3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