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的人除了斯南都哈哈大笑。斯江急切地催:“阿姨你快说你快说,舅舅从来不说他年轻时候的事!”
顾北武无可奈何,长臂一伸在斯江鼻子上刮了一下:“你舅舅现在也很年轻好吗?周善让你考北大干什么?你应该去清华才是。”
周善让乐不可支,爽朗的笑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她拍了拍方向盘说:“顾北武67年串联去重庆的时候,和我哥干过架,两人运气好,都没死,进了医院做了病友,出院后又一起串联去北京并肩作战,最后是在北大打输了?两个人都受了伤,灰溜溜逃回南京在我家窝了一个月。我负责照料他们两个伤员。我哥最惨,还被我爸用皮带抽了三十下,屁股都烂了。哎,你这些光荣历史没跟家里人说起过吗?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揭露了你的真面目。揭批无罪!”
顾北武无奈地挠了挠额头,往后看,斯江一脸惊愕,斯南一脸崇拜,顾西美陈东来夫妇目瞪口呆,不由得苦笑起来:“十几年前的事了,你们回去别跟外婆说啊,我请你们吃饭。”
陈东᭙ꪶ来叹了口气:“北武啊北武!你真是——”他一直知道顾北武有问题,没想到问题严重到这个程度,六七年重庆武斗,那可是火包弹机关枪都用上的,还互相杀俘虏,想想就毛骨悚然。
顾西美恨恨地骂:“十三点,侬脑子瓦特了!”
斯江点头:“我不说,说了外婆会哭的,又要拿鸡毛掸子抽你了。”
周善让噗嗤笑出声来,溜了顾北武一眼:“啧啧啧,北京大学高材生暑假惨遭慈母毒打,倒也能上个新闻。”
顾北武摇头:“你都几岁了还这么贫?就会坑人,沙坑。”
顾西美见他们言谈这么亲昵,感觉这个媒三只手指捏田螺,稳当当的,越发高兴:“那小周你二哥是在上海当兵?”
“我二哥?被我爸赶去延安种田了。我爸在警备区,他身体不好,八月底才能退下来回南京。我趁着放暑假来探望一下老父亲,正好接他回去。”
“哦哦,退下来好,好好养养身体。小周你真孝顺。到底还是女儿贴心啊。”顾西美更满意了,周善让要是嫁给顾北武,在上海没有娘家,就会对老公一心一意,当然也就不会为难斯江了。这种时候她是不会去想自己得到过娘家多少帮助的。
周善让被顾北武含笑瞥了一眼,偷偷吐了吐舌头,又支使顾北武:“再来口水。你们热不热?晒吗?要不要把车篷支起来?我靠个边五分钟就能装好。”
斯南扒住驾驶座叫了起来:“别别别,这样舒服,不热,我不热,有风。”
陈东来抱住她:“别闹斯南,阿姨是驾驶员,要听驾驶员的话懂吗?”
“行啊,你这么小都不怕热,我也不怕热。对了,斯南,听说三十里风口和百里风区一年到头刮十级以上的大风,这次怎么样?你们火车还顺利吗?”周善让接住斯南的话问。
斯南站了起来大声说:“十二级!十二级的大风,火车这样摇,还在铁轨上抖,这样这样,空通空通空桶空桶的,可好玩了。”她一边抖一边晃:“架子上掉下来好多吃的,咣咣咣,当当当。你肯定不知道,我就是这样当当当地从姆妈肚子里掉出来的。”
周善让笑得手软,车头都晃了几下:“斯南你怎么这么可爱,你太厉害了吧,你在火车上出生的?”
“是的是的,我妹妹超级可爱!”斯江笑弯了眼:“妹妹在火车上出生的,还上了报纸呢。”
“报纸?在哪里?我要看!”斯南眼睛一亮。
“看什么看,看侬只头,快点看外滩,外滩到了。”顾西美一把按下陈斯南:“马上九点钟了,海关大钟要播东方红了。东方红,太阳升——”
第29章
这一整天跑了陈毅公园、和平饭店、大世界、人民公园,晚上周善让驱车直奔“远东第一高楼”国际饭店。
斯南站在楼下仰起脖子,小身体往后斜着倒在斯江身上,高声数:“一、二、三、四,等下,我重新数,一二三四五六,好像又错了,一二三——数不清!”
斯江数了一半,眼花了,直接认输:“真的数不清。阿舅!快告诉我们到底有几层?”
“一共二十四层,你们数不清的有二十二层。”顾北武笑着抢拍下外甥女们傻傻数楼层的镜头,人几乎趴在了地面上,起身前敲了敲地砖:“下面还有两层。”
周善让蹲下来搂住斯江斯南,一脸神秘地说起悄悄话:“下面两层啊有个大金库,专门放黄金,里面堆满了金砖!啧啧啧,进去要戴大墨镜,不然眼睛会被金光闪瞎了。”
两姐妹张大了嘴。斯南两只小手突然捂住眼睛,从指缝里看向顾北武:“舅舅,这样我还会瞎吗?”
周善让笑得不行,在斯南手上猛亲了一口。吓得斯南跳开来抱住斯江,转头看看周善让,做了鬼脸高声喊:“怪阿姨,不许香我面孔。只有我阿姐能香!”
斯江幸福得直冒泡,捧着斯南的脸就亲了好几口。斯南嫌弃地推开她:“侬香得太多,噻是涎唾水,吾臭忒了呀!”躲到陈东来的身后。
一行人说笑中走近大门,顾西美突然想起国际饭店吃顿饭要二三十块钱。她一家四口人,怎么也没有让顾北武掏钱的道理。陈东来却没有这个自觉,高高兴兴地指着旁边的西饼屋说:“晓得伐?全上海最好吃的蝴蝶酥就在这里,爸爸小时候跟着阿爷来买过。味道真是好。”
周善让笑道:“斯江爸爸你真时髦,那我去买点蝴蝶酥。你们先进去等我。对了,今天晚饭谁也别和我抢,让我给你们一家接风,能看见电视里的小明星,还认识了当当当生在火车上还上了报纸的小小明星,我太高兴了。”她挥挥手径直跑进了西饼屋。
顾西美捅了捅陈东来,低声埋怨了两句。陈东来赶紧掏出身上的二十来块钱:“北武,你拿着,我们这么多人,怎么能让小周同志请客呢。她开车苦了一整天,该我们请她吃饭。万一不够麻烦你先垫一下,回去我给你。”
顾北武笑着摇头:“没事,让她请,她在北京可没少吃我的。”他揉了揉斯南的短发:“囡囡等下放开肚皮吃,替舅舅吃回本,吃吐了也没关系,吐完接着吃。”
“吃完又再吐?”斯南有点犹豫,这个力气活听起来有点辛苦。
斯江护住妹妹一脸不乐意:“阿舅讨厌,吃吐了人很难受的,才不要呢。妹妹不要理阿舅,再好吃的东西我们吃到七八分饱就行了,这是阿娘教的。”斯南却已经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两眼放光砸吧了一下舌头挺胸抬头准备上战场,不免又被顾西美教训恶形恶状要不得。
周善让提着几个袋子跑了进来,指着大堂地上一个位置说:“看那里,那里就是上海的坐标原点,地图的正中心。走走走,我们都去当一下全上海的中心!”
斯江斯南欢呼着跟她去了。
上了十四楼的摩天厅,周善让熟练地点好菜,带着两个女孩儿去看夜景。顾西美局促不安地四周看了看,低声问顾北武:“她爸爸是不是部队领导?大领导?”
顾北武正在给相机换胶卷,头也不抬地答:“是。马上退下来了。”
“那还是算了。”
顾北武一愣:“什么算了?”
顾西美叹了口气:“本来我看小周和你蛮般配的,想拉拢你们一下做个媒,现在——”
顾北武失笑:“她爸是领导,你弟就配不上了?”
“你是男人,要看老婆脸色过日子怎么行。又不是上门女婿。”顾西美正色道:“我的话恐怕不好听,但我是你姐,肯定不会害你。你现在考上北大了,将来肯定有大出息,靠自己奋斗挺好,犯不着和那样的家庭掺和在一起,你做得再好,人家也以为你是靠老婆的,不值当。”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说:“再说站得高摔得也狠,你看看四人帮,看看□□,以前多风光?现在呢都成罪犯了。你以前就不本分,现在也该收收心了,犯不着和她——”
陈东来止住她的话头:“西美,北武自己心里有数,你别——,好了,不说了,小周回来了。”
顾北武笑着招呼斯江斯南到他身边坐。不一会儿,茄汁鲳鱼、红烧蹄髈、四喜烤麸、蟹粉豆腐,上一道菜斯南就哇一声,十分应景地喜庆。周善让点了一瓶八块钱的茅台酒给陈东来和顾北武喝。顾西美忙着给斯江斯南夹菜,心里越发觉得自己刚才那番话真没说错。
斯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半杯桔子水,张大嘴吐出舌头给斯江看:“阿姐看,黄了吗?”
斯江笑弯了眼:“黄了黄了。我也要黄一下。”周善让也兴致勃勃地也要参与。她和顾北武一样,都属于长袖善舞的人,言谈风趣,又特别愿意和斯江斯南说话,不端大人架子。难弄如斯南,都慢慢待她随意了起来。即便顾西美已经把她从弟媳妇的名单里划去,仍不免佩服她会做人。
等差不多吃完了,周善让从西饼屋的袋子里取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是六块小蛋糕,上面一层是厚厚的糖粉酥皮,嵌着杏仁。
“今天是顾北武同志的生日,我代表咱们77经济系的同学们祝他生日快乐,学习进步,早日成为国家栋梁。”周善让笑眯眯地把蛋糕分到每个人面前:“欧美人的习惯是弄一个大蛋糕让寿星来切,还要点根蜡烛唱生日歌,我们呢,就意思意思一下,主要是尝尝这个酒醉蛋糕,斯南斯江,蛋糕我保证超级好吃,但是里面有一点点酒,你们怕不怕?”
斯南打了个饱嗝:“我不怕!”
斯江却有点难过:“阿舅,今天是你生日吗?七月十八号?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的生日!你都没告诉过我。”
顾西美诧异地问:“北武今天生日?谁说的?姆妈不是一直都想不起来你生在哪天?”
一桌人都瞪大了眼,天下竟还有不记得自己孩子生日的姆妈?顾北武笑着捏了捏斯江的脸:“舅舅是个没生日的人,外婆连生我的月份都记不清了。报户口的时候随手报了个七月十八号。”
周善让一看斯江眼里氤氲上了雾气,赶紧举手解释:“怪我怪我!是我偷看了你舅舅的学生证,才发现他生日只和我相差三天,他要是耐心一点等一等我,就和我同一天生日了,所以才一不小心就记住了。”
斯江眨了眨眼破涕为笑:“周阿姨你的生日是三天后?”
“是啊。”
“那我也祝你生日快乐学习进步身体健康。”斯江甜甜地笑了:“谢谢阿姨关心我舅舅,你对我舅舅真好。请你对他一直好下去。我舅舅可好了,他聪明善良又能干,还很乐于助人,他长得也特别帅,比我们电视台的主持人帅多了。对了,我舅舅画画也画得好,还会修电灯、收音机、电视机、照相机,没有他不会的。他还很孝顺,冬天会帮外婆洗脚,他力气也大,我外婆家的浴桶这么高,装满了水特别重,舅舅两只手一抱,就能抱到外面去。周阿姨你和舅舅在一起上大学,以后再一起工作,如果你们生一个宝——”
顾北武一把捂住外甥女的嘴:“陈斯江小朋友你够了啊。你这大半年都学什么去了?明天开始每天一张数学卷子啊。”
周善让咬了一大口蛋糕:“喂!顾北武你快放开斯江,斯江你接着说,阿姨特别爱听。别怕,数学卷子我帮你做。”她朝着顾北武笑弯了眼。
顾北武脸上突然就有点发烫。他松开斯江低头尝了一口蛋糕,酥皮很脆很甜,蛋糕松软,白酒对冲了酥皮的甜度,混合成一种醇厚的醉人口感,又从喉间返回舌尖,格外清香,还捎上了一点点隐秘又干脆的辛辣。
——
下到大堂,斯南喊着要去上厕所,顾西美气得要命:“刚刚明明问你要不要去上厕所,你偏不去,现在浪费大家时间!就你从小屎尿多。”
斯南脖子一梗:“我刚才没有尿尿!嘘不出来!”
“你轻一点!别人都听见了!”顾西美手霍地一伸,看到斯江又缩了回来:“快去快去,烦死人的小东西。”
斯江牵着斯南跑去厕所。斯南被蛋糕里的那一丢丢白酒熏得小脸酡红,跑起来东倒西歪,在厕所门口嘭地撞上一个人。
“对不起——对不——”斯江吃了一惊:“方姐姐?”
方树人也很吃惊:“斯、斯江?是斯江吗?”
斯南憋得慌,甩开姐姐的手自己进去了。
斯江惊喜之后就板起了脸,想了想忍不住抱怨:“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方树人一怔,莫名很心酸,弯下腰轻笑道:“没关系,方姐姐还喜欢斯江你,很喜欢很喜欢。”
她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要孩子了,斯江是她唯一接触过的孩子,用姆妈的话来说,斯江就是个小天使,或许靠这个可爱的小天使,她也很容易度过余生,至少这两年她过得不坏。
斯江红了眼圈:“那你为什么不肯做我小舅妈?!舅舅明明问过我要不要你做小舅妈的!”
不过才过去两年,对方树人来说已如隔世。她轻轻叹了口气,抿了抿唇:“对不起斯江。”
斯江摇摇头,从她身边走进厕所,突然又回过头来大声说:“我有小舅妈了,她对我和妹妹可好了,对我舅舅更好!她今天还帮我舅舅过生日,请我们吃蛋糕呢!”
方树人看着她极漂亮极肖似顾北武的脸,有点走神。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突然很想学习如何在恰当的时候说恰当的话,最好能说得圆圆满满大家满意她自己也满意。
“恭喜。”最后她嘴里却冒出两个不知所谓的字。
“阿姐阿姐!”厕所里传来斯南的叫声。
斯江握了握拳:“再见!”。她跑过去一看,却见斯南蹲在马桶盖上,哭丧着脸:“尿、尿漏在外面了。”
“没事没事。擦干净就好了。”
斯江回头,却是周善让笑眯眯地伸出手:“来,没事的。斯南,阿姨先抱你下来,替你擦干净,然后我们一起用草纸把地上擦干净,出去了告诉服务员,她会再进来认真打扫的。”
斯南两条小细腿抖啊抖地站了起来,落在周善让的怀里,哇地哭了出来:“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的,我不会,我来不及了,别、别告诉姆妈!”
周善让轻轻拍着她的背:“好的,这是我们三个的秘密,谁也不说好不好?”
斯江把马桶冲了,拿了一叠草纸开始擦马桶圈,不知怎么也哇地哭了起来。哭了又很懊恼,明明是舅舅的生日,明明这一整天这么开心,她怎么能哭呢,越懊恼就越伤心,眼泪哗哗止不住。
方树人在外头静静站了片刻,转身离开。顾北武大概就在不远的地方吧,她并不想见到他,去年那套放在门口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就当是树山哥送来的礼物。她沿着角落匆匆穿过大堂,顾北武正站在那个原点上往楼顶看。而她的丈夫唐思成正在楼顶工作,监听全市的电波。
门外的暑气迎面扑来,蒸干了或许根本没有存在过的泪痕,方树人快步走出几十步,才回头看了看国际饭店的楼顶,不知怎么突然希望顾北武已经不再偷听敌台了。可前几天台湾电台里播出的那把动人的歌声却在她脑海里萦绕不去。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细唱,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
对了,她今天没能买到姆妈想吃的酒醉蛋糕,师傅说一天只做两次,今天下午两点的那批,刚刚被人买完了。她只是不凑巧来晚了一步。
第30章
七月下旬的万春街,出了黄梅天,碰不上台风天,就是一年里最难熬的日子。大清老早,弄堂里摆满了吃饭台子小矮凳,人来人往。新媳妇拎着马桶,小囡捧着痰盂罐,往弄堂口公共厕所去。
陈斯南担任“倒痰盂官”已经快一个礼拜了,瘦黑小的她一改往日的灵活,走三步歇两歇,蹲在路边看人家早饭吃啥,难免被老头老太嫌弃:“小鬼头侬走开走开,痰盂摆勒阿拉切饭台子边浪,腻惺伐色,快点去快点去”。(小鬼你走开走开,痰盂罐摆在我们吃饭桌子边上,恶心死了……)
斯南哈哈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弯腰端起痰盂再往前挪,看到人家夹煤球出来,放下痰盂摩拳擦掌也想试一试,还想去摸一摸烧得通红的煤球,吓得人高喊:“覅碰!覅碰!”。等看到住在一只门洞里的人们为了抢水龙头吵相骂,她又轧闹忙在旁边挥拳踢腿,唯恐天下不乱:“打呀!打伊呀!踢伊!”让人哭笑不得。
等排长队倒好痰盂,她的事就更多了,丢下痰盂找个近一点的水龙头,踏在小矮凳上把自己的手洗干净,晃悠到文化站门口,翻花绳踢毽子跳房子这种她是不屑玩的,打弹子滚铁圈拍糖纸和香烟壳子,她一样样碾压过去,等离开的时候,两只裤袋鼓囊囊沉甸甸快掉在膝盖弯里。陈斯南拉着裤腰带叹气,嗐,上海这些笨蛋玩的水平实在不行。她在沙井子打弹珠,和沈青平朱镇宁他们挖出沙道,堆起沙丘,加水做出小泥坑,那个难度才有意思,照样想进哪个洞就进哪个洞。当然,多年后她在高尔夫球场挥杆时,总有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也没想起来是童子功的影响。
头一天,万春街的男小伟们都以为她是运气好,现在看见她就有一半人打了退堂鼓,那么好看的玻璃弹珠,搜集了半个月的糖纸,从大人抽屉里偷出来的香烟壳子,居然全部输给一个四岁的小新疆,谁说出去谁是戆徒儿子!又有那不服输的,叫来对面和平新村康家桥严家宅的小伙伴们,守株待兔,只等赢了陈斯南就把战利品对半分,结果铩羽而归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