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你呀。”斯江急了:“姐姐最喜欢斯南了。”
斯南眨了眨眼,隔了会儿才扭过头去嘀咕了一声:“哦。”
第27章
“叠好被头,摆好枕头,轻轻讲句,夜里碰头。”斯江哼着上海话童谣《起床歌》,教斯南叠被头。斯南咯咯笑着把叠好的被子哗地搞乱:“阿姐,再唱一遍,再唱一遍!”
“好!叠好被头,摆好枕头……”斯江不厌其烦地又叠好被子。斯南却钻进被子里翻滚着大笑:“阿姐,再唱一遍,再唱——”
就这么叠啊翻啊,翻啊叠啊,一遍又一遍,两姐妹几乎一开口一伸手就笑成一团。斯江根本不明白斯南为什么会笑成那样,可是看到斯南跟只小老鼠一样不停地钻进爬出,笑到脱力,常常钻了一半就直接摔倒挣扎着继续钻,她就也笑到停不下来。妹妹怎么这么可爱,她怎么有一个这么好的妹妹呢,光这样一想就感动得要哭了。
顾阿婆在客堂间里喊:“两只小疯子,吃早饭了,叠个被头要叠几十遍,叠到天黑也叠不好。”
斯南听到外婆这话,又笑得在床上滚了几滚。斯江爬上去拉她:“囡囡,阿拉切饭饭去,来,香一记面孔。”
斯南睁大眼:“香一记面孔是撒意思?”
斯江在她脸上啵啵了两下:“就是亲亲呀。来,到你亲阿姐了。”
斯南推开她的脸:“勿要。”
斯江很受伤,追着她索吻:“囡囡,囡囡,阿姐欢喜侬呀,快,来香一香。”
斯南一巴掌,拍在斯江脸上,啪的一声,两人都呆了。斯江揉揉脸:“没事没事,你是不当心的,侬亲一记吾就勿痛了哦。(你亲一下我就不痛了。)”
斯南别扭地转过头,马马虎虎地在斯江脸上碰了碰,刷地溜下了床,嘀咕了一句:“姆妈从来没香过吾面孔。”
斯江的心都碎了,赶紧追出去:“囡囡,再亲姐姐一下,来嘛来嘛。那你再给我亲一个,来嘛来嘛。”
两姐妹又围着吃饭台子开始你追我赶,笑得不行。
——
虽然顾西美两口子不过来吃早饭,顾北武一大早就踏了脚踏车出门,弄堂口的烧饼油条豆腐浆,愚园路的牛肉煎包,华山路的鲜肉小馄饨,老松盛的生煎馒头甜咸糕点,样样都不放过。三十岁的男人,举了两只钢宗镬子双脱把骑回万春街,龙头上还挂了两只篮子,引来崇拜他的小朋友们一顿骚乱追着脚踏车哇哇叫。
斯南爬上椅子,就被满当当一桌吃的惊呆了,疑惑地看向斯江。斯江恨不得把全上海好吃的都塞到妹妹的小肚皮里,妹妹实在太瘦了,夜里胳膊肘尖得像鱼刺,戳得她生疼。她热情推荐:“囡囡,侬欢喜切撒?(你喜欢吃什么?)阿舅买的都好吃的,要么先来一只生煎馒头?里面包的是肉,你先咬破皮,把里面的肉汁吸出来,当心烫——”
斯南已经被烫得捂着嘴嘶嘶叫,半只生煎馒头滚下了地,汤汁流得水门汀油光发亮。斯江心疼得不行:“哎呀呀,都怪姐姐没早点说,囡囡你没事吧?阿姐冲杯冰桔子水给你——囡囡!掉在地上的不要吃——!”
斯南动作极其灵活,嘴里塞着捡起来的半只生煎爬回了椅子上,鼓着嘴猛嚼,左牵绿豆糕,右擎长油条,颇有少年狂的腔调。还不忘解释自己不浪费粮食的原因:“肉!香!好吃!”
顾阿婆拭了一把泪:“作孽啊,怪不得瘦成这样,那种乡下地方肯定没东西吃的哇。就这么点小吃,她就急成这样,这要是去我们扬州,小霞子(孩子)还不高兴疯了?顾西美哦,从小就不会弄饭吃。”
刚刚踏进娘家大门的顾西美脑仁又开始疼:“陈斯南!说过你多少遍了?吃饭不许蹲着,坐下!坐下好好吃!吃慢一点,不要一副从来没吃饱过的穷相——”
陈斯南一回头,放慢了吞咽的速度,可怜巴巴地看向斯江:“囡囡没吃饱过,姆妈不让吃。”
面对丈母娘小舅子和大女儿的谴责眼神,陈东来赶紧咳了一声解释:“那是因为每次吃肉你都要吃到吐,对你的胃不好,妈妈是为了你好知道吗?”
顾西美恨恨地走过去拎起陈斯南让她坐好:“你吃什么都没数好伐?给你留了六只汤团,说了几十遍早上吃两只中午吃两只晚上吃两只,你说你怎么吃的?”
斯南一脸无辜:“一口一口吃的。吃光了,囡囡没浪费。”
“你,一上午就吃光了六只,下午肚皮痛死了伐?在地上哭啊嚎啊,要不是曹家大妈妈听见了,你要被汤团撑死!”顾西美气得不行:“在卫生所里躺了一夜,害得我觉都没得睡。”
“嗯,囡囡肚皮痛死,姆妈只想睡觉,还打吾。”
一屋子人又都看向顾西美。
“我就揪了你两下耳朵!谁让你不听话的?”顾西美日常眼冒金星:“陈斯南,你不要老是把挨打挂在嘴边啊——”
“姆妈!”斯江大声喊:“这次把妹妹留下来吧,我会照顾好妹妹的。外婆、阿舅,可以吗?妹妹跟我们住在一起好不好?我可以送她去幼儿园再去学校,我都认识路的,我会帮妹妹洗头洗澡,我都会,我还会教妹妹学习。”
听到洗头洗澡四个字,陈斯南就看向屋顶,再听到学习两个字,眼白快要翻出来了。
“别瞎说了。”顾西美舀了两只小馄饨放在斯江碗里:“你别只顾着妹妹,快点自己吃,今天要一起去外滩玩,舅舅还要帮你和妹妹拍好多照片呢。”
斯南眨巴眨巴眼看向舅舅:“你们天天早上都吃这么多吗?”
顾北武笑了,刚要回答却被顾西美打断。
“你想得美,因为你第一次来外婆家吃饭,你是客人。这是招待客人才买这么多。平时也和我们吃的一样,泡饭、酱瓜、咸菜、馒头。”顾西美恨铁不成钢:“你吃再多也不长肉,有什么用?都不知道吃到哪里去了。”
斯南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摇了摇自己依然比同龄孩子大的脑袋:“这里呀。林老师说我可聪明了。”
顾北武夹了一个牛肉煎包给斯南:“我觉得也是,阿拉斯南一看就特别聪明,来,尝尝这个,里面是牛肉馅的,老板是新疆人,味道很正宗。”
斯南咬了几口摇头:“舅舅骗人,我们阿克苏没这个东西吃,这个好吃,我们新疆的牛肉抓饭更好吃。”
顾阿婆拍了顾西美一巴掌:“你看看你看看,霞子现在都说什么‘我们新疆’了。我不管,这次斯南不走了啊,就住在外婆这里好不好?”
“不好。”斯南把剩下的小半个牛肉煎包塞进嘴里,脑袋晃得像拨浪鼓:“你们家太小啦上厕所要走很远很远,我都快尿裤子了,厕所里又脏又臭。我不喜欢。”
“这里有姐姐!”斯江急了:“我每天给你唱起床歌,我们俩一起玩,多开心啊。外婆家还有电视机,能看好多节目。还有好多好吃的。”
“好了好了,你们快点吃。大家都在等你们两个呢。”顾西美赶紧催她们。
——
顾北武不知从哪里借了一辆军用吉普车,提前出门去拿车。过了十分钟,陈东来一家走出弄堂去跟他会合。文化站门口一堆大大小小的孩子丢下在玩的石子弹子轮子,簇拥着跟在他们身后。
“斯江,你去哪里?”
“去外滩。”
“斯江,你今天不去电视台表演节目吗?”
“不去,星期天才去。”
“斯江,你几点回来?我们等你一起跳房子。”
“好的,我们六点钟回来,要去阿爷家吃晚饭,吃好饭再跳房子好吗?”
“斯江,那是你弟弟吗?”
“不是,是我妹妹。妹妹、妹妹、妹妹!”斯江秀气的眉头蹙了起来。
“小新疆——”人群里传来一声喊,不少孩子笑了起来。陈东来皱起眉头停下脚,身后的小孩们齐齐退后了两步,又一阵哄笑。顾西美扯住他:“走了走了,跟小孩有什么好生气的。以前他们不也这么叫斯江。”
一家人加快了步伐,斯南扭过头看了看人群,露出一口白牙,却什么也没说。
“斯江你妹妹好丑啊。一点也不像你!是不是新疆捡来的?”又有人笑着喊。斯江愤怒地回过头,一看果然是万春街里的皮大王杨光,坐她后排,没事就喜欢扯她辫子拽她书包踢她凳子抢她卷子。他爷娘都在黑龙江,从小被送回来跟着奶奶过,没人管,脸皮厚嘴巴臭到处惹是生非,偏偏他奶奶极为护短,让人没处说理。
看到斯江生气,人群里就有几个男孩追着杨光打:“你惹斯江生气了,看我们怎么收拾你。”
顾西美皱着眉拉过斯江,低声嘱咐:“不要理他们,一个个不好好读书,长大了只能当流氓阿飞,人见人厌,你离他们远一点。”
“流氓阿飞是啥?”斯南好奇地问。
“又关你什么事。”顾西美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要是再不学好,将来就是个女阿飞。”
“那我要当女阿飞。”斯南笑嘻嘻地立下志愿:“女阿飞女阿飞,真好听。”
这一路穿出去,难免碰上万春街众多街坊,好奇的目光惊诧的表情,打探的语气遗憾的微笑,还有意味深长的点头问好,顾西美走出弄堂已经一身汗哒哒。一刹那想到的竟然是还好四年前没带着“哈密瓜”回上海,不然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到万春街来。
斯江招手喊:“阿舅——阿舅!”
咦,握着方向盘的怎么是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人,女人,看着特别亲切的女人。
第28章
“过来这边。”顾北武笑着替他们打开车门:“这是我朋友周善让。今天麻烦她辛苦一天当我们的司机。”
周善让笑着朝他们挥手:“你们好。斯江、斯南对吗?名字真好听,长得也可爱。”
顾西美不禁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难得一见的女司机,意味深长地朝顾北武笑了笑,说了声谢谢。上了车,她替斯江擦了一下额头的细汗:“快叫阿姨好。”
斯江甜甜一笑:“周阿姨好。”
“斯江你好,我五一节在电视上看到过你,你那个下腰后翻过来转过去还一字马,太厉害了。”
斯江高兴得很,红着脸直起腰背:“谢谢阿姨。”那个下腰翻转接一字马,她练了一个多月,摔了无数次,哭了好几回,可是父母从来没有看到过她有多努力,也从没看过她演出。她平时得到的赞美很多,都是“漂亮懂事跳舞好看唱歌好听”这类词,听着并没有什么感觉。没人知道她被老师踩着拉筋有多苦,没人能体会她完成一组动作后的那种快乐和兴奋。意外得到了一个能理解她的人,斯江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周善让。
斯南揪住斯江的裙子绞了绞:“吾也想学。阿姐教吾!”
“好呀好呀。”斯江笑成一朵花。
周善让起动车子,从后视镜里看到斯江的笑脸,旁边却是一双黑白分明饱含警惕的大眼睛,就忍不住笑了:“斯南你好呀,听说你坐了五天五夜的火车?累不累?”
陈斯南箍紧了斯江的腰,默默摇了摇头。
顾西美轻轻拍了她一下:“怎么这么没礼貌?阿姨跟你说话呢,快叫阿姨好,看看姐姐多懂事。”
斯南一声不吭放开斯江,挤过陈东来的膝盖,扒着车门看窗外。当着外人的面,顾西美不便教训她,尴尬地笑了笑,又探身过去叮嘱:“你不要乱动门把手什么的知道吗?”
斯江压低了声音:“姆妈,囡囡没乱动。”她也挤过陈东来的膝盖,坐到斯南身边:“呀,快看,警察叔叔要换绿灯了,看得见吗?在那个高高的岗亭里,他手旁边有个小电风扇,控制开关就在电风扇下面的铁盒子上,他看见我们了呢——”
“红灯亮了!”斯南叫了起来:“他怎么做到的?像开电灯一样吗?”两姐妹开始热烈讨论。
吉普车敞着蓬,窗玻璃都没有,和兵团里常见的军用吉普不太一样。好在车一动就有风,行驶在悬铃木树荫下也不太热。顾西美暗暗留意周善让,猜测她是什么来头,能开军牌车出来显然是部队出身,见她穿着打扮又十分朴素,五官端端正正短发清清爽爽,白衬衫下头穿了条古里古怪的卡其色短裤,裤袋老大一只横在大腿边上,回力球鞋里连双袜子都没穿。
顾西美皱了皱眉,目光落在周善让左手腕那块上海牌旧钢表上,猜测她家里人可能是给部队领导开车的,又或者是军区司机班的小干部。这倒让她松了一口气,至少阶级成分接近,谁也没高攀谁,谁也不用将就谁。像方树人那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资产阶级大小姐,她是坚决反对的,只有顾南红脑子瓦特还想要那样的弟媳,呵呵,人家只想把自己漂漂红好洗去黑五类的烙印而已,别说爱情了,连革命友谊都没有,幸亏没成。
已婚妇女通常自动肩负着做媒的使命,虽然自己选的丈夫大多不怎么如意,却对自己的眼光深信不疑,又或者喜欢把自己那套空中楼阁的婚姻观同幸福划上了约等号,极希望别人来遵循实践。当然幸福了是她做媒的功劳,不幸福就是当事人的责任了。
顾西美也不例外,加上多年来对弟弟的回报之心,使她立刻斗志昂扬起来。前面周善让却笑着和顾北武在随意聊天。
“你昨天怎么没给我打电话?早知道我陪你去火车站接人。”
“53次经常晚点,吃不准时间,拖着你一起等干什么。”
“你有这么好心?是预着今天好使唤我吧?”
顾北武笑着给她拧开军用水壶的盖子:“来,司机同志辛苦了,趁着红灯喝口水。”
周善让直接侧过头,在他手上喝了一口水,挂挡起步:“算你有点良心。为人民服务,不辛苦不辛苦。”
顾西美在心里掂量了一番,便往前凑了凑,笑着问周善让:“小周啊,你和我家北武是怎么认识的?”
周善让含笑溜了顾北武一眼:“能交待吗?你交待还是我交待?”
顾北武也笑了:“我和善让的二哥是朋友,去年她也考上了北大,我们正好都在经济系。”
顾西美默了默,才笑叹:“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小周也是上海人?你普通话说得真好,能考进北大——真是了不起。有空来我们家坐坐,阿拉姆妈是扬州人,做的扬州菜好吃得很。”
顾北武侧过头看了自家二姐一眼,挑了挑眉。顾西美眼乌子在前方转了一百八十度,不接翎子。
周善让打了方向灯,转过方向盘:“我爸是湖北人,我在南京出生,算半个南京人。咦?我来告个密,顾北武刚才交待得不彻底,避重就轻。老顾同学,我看你有问题,问题还很严重,隐瞒就是说谎,革命群众可不容糊弄,要不还是我替你补充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