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低下头往白蔷薇下走了两步。
“我有病。”
斯江的心猛地一揪。
李南靠在了树干上,视线落在了唐泽年那处:“我小学的时候生了一场病,得一直吃药,吃了药前我本来挺苗条的,比你还瘦。”
看着斯江的表情,李南笑了笑:“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吃那么多,但是不吃就很难受,吃多了也难受,初二有段时间我瘦了五斤你记得吗?”
斯江记得,因为那场减肥李南还进了医院休息了好几天。
“我每天睡觉前就对着马桶抠,把吃的都吐掉,真的能瘦。”李南低下头:“瘦是瘦了,瘦进了医院,然后吃了更多的药,结果比以前还胖。”
“可是喜欢一个人,和胖瘦是没关系的,我们就都喜欢你啊,大家都喜欢你。”斯江握住她的手,心疼。
李南呼出一口气:“那是因为你不胖,斯江,你不会懂的。你也永远不会懂长得丑的女生遇到过什么,在想什么。”
“我们真的觉得你很可爱,你学习好,性格好,幽默,开得起玩笑,热心,组织能力强,和谁都合得来,初一的时候我最羡慕的就是你!”斯江急了。
“我性格不好!幽默是装的,开不起玩笑,但是开不起玩笑的话我就没有朋友了!”李南声音大了一下,又低了下去:“老唐不一样,他才是真的性格好学习好什么都好,他应该和你这样的女生在一起,他一直只当我是兄弟,是我发花痴,你不要因为我不理他。”
斯江气得手一抬就拍了她一巴掌:“李南!那照你这么说,我胖上十斤,长得不好,唐泽年也根本不会喜欢我,我也不配喜欢他对吗?这种以貌取人的喜欢算什么喜欢!这种喜欢我也看不上。”
李南苦笑着抬起头:“如果顾景生只有一米六,体重一百六,你觉得曾昕张乐怡她们还会喜欢他吗?”
斯江咋舌,光想一想她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人都是很现实的,斯江,”李南把手帕塞回她手里,自嘲地笑道:“什么灵魂美才重要,长得不好看,别人根本不想认识你的灵魂。”
“唐泽年不是这种人。”斯江摇头。
“我是。我自己都不能忍受。”李南抬起头看向自半空中垂下的花瀑:“我连想都不敢想,如果想到了,那也是想‘我不配’。”
这一刻,斯江觉得自己说什么都带着居高临下的自以为是,是的,她不是李南,所以她不能也不可以去“教导”她,她没有这个资格。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没有人有权去定夺去审判他人的思想和选择。
半晌后,斯江轻声说:“我去跟唐泽年说说看。”
“谢谢!”李南眼睛一亮,用力抱了抱斯江:“谢谢侬!”
——
斯江和唐泽年在大花园里慢慢绕圈。
“李南刚才跟你说什么了?”唐泽年看了看101室的玻璃窗上贴着的几张面孔,笑了笑,“搞得我很紧张。”
“你为什么不去H大?全奖,签证也有了,为什么呢?”斯江微蹙着眉问他:“那次在西宫,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自己要对自己的未来负责,不要为别人牺牲。我这次没签出来,还有下次,但是肯定不会放弃,你已经签出来了反而这么轻易放弃,值得吗?”
她停了停,终于还是决定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请你不要因为我放弃留学好吗?”
唐泽年一怔,停下脚细细地看着斯江。
“怎么了?”斯江不自在地摸了摸脸,她是吃了一个奶油小方,脸上应该没沾上奶油才对。
“我是因为我姆妈才放弃今年秋季入学的,前几天已经申请了明年春季入学,在等学校回复。”唐泽年的眼睛弯了弯,笑意深深:“斯江,谢谢你关心我。”
斯江愣了两秒后满脸通红,尴尬至极狼狈不堪地“哦”了一声。
“那,那就好。”
“斯江!”
唐泽年两步就追上了斯江,一边倒退一边笑着问:“你不是也收到H大的通知书了吗?你会不会去读?”
“你怎么知道?”斯江吃了一惊,才意识到她根本没和任何同学说过录取通知和签证的事,唐泽年和李南又是怎么知道的。
“方老师来问我签证的时候都遇到了什么问题,问得特别详细,偶尔带了一句。”唐泽年立刻把方树人出卖了:“好像因为你妹妹和她小姑子说过几句,方老师是关心你——”
斯江停住脚,深呼吸了几口,怪不得方老师约了今天聚会结束后要给她一点签证方面的资料,很好,刚才的狼狈和难堪可以全算在陈斯南头上了。
“那你申请春季入学了吗?”
斯江围着方太太筑的小花坛转了一圈,坐在了长条椅上:“H大没给我奖学金,我选了C大,昨天刚刚寄了申请信。”
看到斯江脸上隐隐有“你可别改选C大”的表情,唐泽年无奈地苦笑了一声:“放心,我不会对你死缠烂打的,我都没申请C大。”
斯江涨红了脸,觉得黄梅天的气压实在太低了:“不好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事了,你安心高考,李南她——”唐泽年坐了下来,和斯江之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他顿了顿继续说:“她和你不好了以后,特别难过,她那个人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实际上想得特别多,很多事都放在心里。你——毕业了以后,你们还能做回好朋友吗?她就是死鸭子嘴硬,去哪儿吃什么干什么都会提起你。”
“唐泽年。”斯江侧过头轻轻喊了一声。
唐泽年的心漏跳了一拍,在斯江澄清的眼神里,他看见了他自己,还有他的每一点小心思。他希望她拥有最好的一切,他说了谎,他是想等她一起走,如果她走不了,他就也不走。这当然是荒唐的,也是她不喜欢的,但他没有任何选择。再冷静再理智再怎么自己劝自己,都抵不上她的一个眼神。他已经竭尽一切努力说服自己,然而都是徒劳。
唐泽年垂下眼,转了话题:“我和家里是吵过好几次,不过是为了甲肝的事。”
斯江一怔:“怎么了?”
唐泽年吸了口气:“其实这次甲肝本来是可以不这么严重的。”
斯江想到他姆妈,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去年十二月就检测出来是毛蚶引发的甲肝,也确定甲肝会有一个爆发期,”唐泽年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但我妈她们没有公开,她们明明已经在安排腾出床位了,还只是宣布毛蚶会引起腹泻,禁售毛蚶,根本没有提到甲肝。”
“你知道吗?十二月底,我们弄堂里还有人从菜场的垃圾箱里捡毛蚶回去吃,吃完再吃几片黄连素,”唐泽年握紧了双拳,他几乎一想起这个就无比愤怒,“如果早点公布毛蚶和甲肝的关系,根本不会有这么多人被传染。三十五万人,最后有三十五万人被传染!”
斯江头皮发麻,她记得《解放日报》上第一篇提到毛蚶可能带甲肝病毒的报道是一月十八号。那天新增病例一万八千多,随后一月二十一号肝炎疫情才从一旬一报改成一日一报。
“我对我妈她们太失望了。四月份政协要她们负责卫生的领导班子引咎辞职,我跟她说她真的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她——”唐泽年低下头嗤笑了一声:“她打了我一记耳光。说我太天真太幼稚了。还说了很多,说她们多么辛苦,所有的领导考虑的都是怎么有效地解决问题,病床、药品、医护、隔离点,她们没日没夜地忙,最后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控制住了疫情,诸如此类的说了很多,好像因为她们的官僚作风引起的这场灾难反而变成了她们的功劳,太可笑了。”
斯江半晌才低低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唐泽年吸了口气,挺直了腰杆:“高老师那个事情,我后来想明白了,你说得对,这也是一种以权谋私。所以这次,可能是我太天真太幼稚,但是我没办法当做不知道,更没办法理解,保密就这么重要吗?市民为什么没有权利第一时间知道真相?官僚,这就是彻底的官僚主义。”
“上周四,陕西北路幼儿园257名小朋友食物中毒,家长们都闹翻了天,新闻一点报道也没有。你们听说了吗?”
斯江吓了一跳:“小朋友们怎么样?严重吗?”
“都还在医院观察,还是在保密,”唐泽年侧过脸看着斯江,笑得非常灿烂:“所以我昨天给政协写了信,还给纪委写了信,实名举报了我妈,要求她引咎辞职,要求再有类似的事件绝对应该必须公开。这件事出一个结果前,我不会出国的。”
“斯江,我记得你高二有一篇演讲稿说过:天下无事,公卿之言轻如鸿毛,天下有事,匹夫之言重如泰山。”
“现在,对我来说,比出国留学更重要的就是,匹夫有责。”
唐泽年的声音甚至带了一丝戏谑,可斯江却有种热血澎湃的感觉,她第一次认识到这样的唐泽年,不是学生会的会长,不是足球场上的健将,不是年级排名第一,也不是那个单纯地喜欢她的少年,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独立的人,了不起的人。
第260章
在钦佩之余,斯江不免为唐泽年担心:“要是你爸妈知道你这么做——”
“放在古代,我肯定会被打得半死逐出家门,有族谱的话还会被除名。”唐泽年半开玩笑地说。
斯江也半开玩笑地答:“现在未必就不会。”
“那——你觉得我错了吗?”唐泽年莫名有点忐忑。
斯江摇头:“当然不,大是大非肯定放在第一位。唉,就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能你姆妈也有你姆妈的难处,她一个人不可能说了算,她上面还有那么多领导。你这样她肯定会很伤心很难过,毕竟你是她最亲的人——”
“我知道。”唐泽年低下头:“在这上面我是个懦夫,甚至比不上唐吉坷德。”
“不不不。你当然不是懦夫,你是勇士。”斯江斟酌了一下:“从你家,你姆妈这个角度,你是背叛者,但你针对的其实不是她一个人。何老师以前说过,绝大部分人都只会从自己的利益得失出发去考虑事情,以至于对他人的不幸遭遇麻木不仁,你没成为绝大多数人,你已经挥起了长矛。”
“利益之前还有良知,谢谢你理解我。”唐泽年顿了顿:“何老师的政治课确实教得特别好,高中的政治课一点意思也没有。”
斯江对此表示认同:“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我是支持你钦佩你的。这么大的一件事,必须要有人负责,政协既然都提出来了,说明了解事实看到问题的不只是你一个人。要不然下次再发生类似的事,肯定还是会先保密,遭殃的还是小老百姓。”
“对,《经济日报》的记者三月底也问了上海市政府要负什么责任,朱市长当时说了很多,我之前以为至少会有副市长级别的出来承担责任,结果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别说辞职,连检讨都没有。我真的特别失望,我妈甚至到现在都认为保密是理所当然的,不保密就会引起市民恐慌,哄抢药品,冲击医院,会不可控制。”唐泽年说着说着又愤懑起来。
斯江大概想象得到听到这样的话唐泽年会有多愤怒,她也完全无法理解当权者的想法。
“前天陕北幼儿园这么多小朋友食物中毒,”唐泽年握紧了双拳:“谁来负责谁会负责?从她们的角度看,谁都不想发生这样的事,园长也很冤,已经在积极处理,下次会严加防范。还是这一套套的官话,最后这些小朋友的苦都是白吃的。源头呢?制度上的缺陷呢?经手人的问题呢?呵,从上到下,都是一样的处理手法。她们甚至觉得领导能去现场慰问一下已经足够好了,能感动到受害者。”
斯江犹豫了一下:“能去慰问总比不去的好。至少甲肝流行的时候,领导们都还去了隔离点和医院探望患者,当时我真的蛮感动的。你知道吗?有人得了甲肝,家里人就把她赶出来了……”
“你说得对,”唐泽年停了停,长长地叹了口气,“可如果早点公布严重性,那人也许就不会被传染。”
“福祸相依,那她也许就不知道家里人是多么唯利是图无情无义了。”斯江看到唐泽年诧异的眼神,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在这个话题上和唐泽年独立起来了,她尴尬地捋了一下鬓边的散发:“你说得对,实事求是最重要,如果早点公布毛蚶和甲肝的关系,肯定不会有这么多人被传染。”
“我不是墙头草,真的。”斯江眨了眨眼:“我支持你。”
唐泽年失笑:“我做都做了,不支持也没什么关系。其实我做的很可能一点用也没有。”
“至少现在政府开始五大工程了。”斯江吁出一口气:“我们万春街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改造,公共厕所旁边永远都有粪水渗漏出来,夏天真的是要用五十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卫生条件真的太差了。苏州河里运粪船开到哪里,大粪漏到哪里——”
斯江皱起鼻子:“其实毛蚶有什么错呢,错的还是人。”
唐泽年看向101室:“你确定你还有胃口进去吃东西吗?”
斯江:“……”
——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吃饱喝足后的聚会,突然变成了数学小班课。起因是方树人把整理出来的签证相关资料给了斯江,斯江跟着问了两条数学题。这学期难得放松半天的高三毕业生们,立刻条件反射似的钻研起最后两道大题的题型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斯南和唐欢从二楼蹑手蹑脚下楼,以为会看到向往已久的高三毕业生舞会,结果下巴差点落下来。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斯南嘴里叼了一块炸猪排,左手罗宋汤右手冷馄饨,冷馄饨上还驼着好几块卤鸭,囫囵含糊地嘲了一句。
唐欢却目不转睛盯着斯江惊叹:“你姐姐也太好看了,比照片还好看很多。”
斯南把一张脸怼到她面前,眼睛瞪得滚圆,挑衅地扬了扬下巴,炸猪排跟着晃悠了起来。
唐欢噗呲笑出声来。
客厅里排排坐的好学生纷纷回过头。
唐欢红着脸对大家点点头弯了弯腰,示意斯南赶紧跟她上楼。
“斯南!”斯江霍地站了起来,先前被这个小叛徒激发的恼怒早不翼而飞,她笑着过来把炸猪排从斯南嘴里扯下来,“叫你跟我来玩你不来,结果自己偷偷摸摸来?”
斯南平衡着手里冷馄饨上的卤鸭和炸猪排,嘟了嘟嘴:“你那也叫请啊?一点诚意都没有。”
曾昕张乐怡几个围了过来,摸摸斯南的卷毛,感叹姐妹俩一点也不像,又分析曾昕和斯南长得有多像。斯南忍了好一会儿终于翻了个白眼:“行了没啊?我都饿死了。”
哄笑声中,唐欢和斯南逃出了101室,临出门前,斯南回头看了看唐泽年,挑了挑眉毛,小脸上明显写着“离我姐远点”的警告。
唐泽年忍俊不禁,对斯南挥了挥手。
“那个姓唐的,是你家亲戚吗?”斯南示意唐欢回头看。
“不是啊。他也姓唐?这么巧。”唐欢刚才就注意到了那个男生长得特别干净好看:“他好像喜欢你姐,眼睛一直粘在你姐身上。不过他和你姐挺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