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考得上吧,去年复旦分数线542,有点怕,”斯江忐忑地吸了口气:“新闻系分数线一直都是最高的,我上次模拟卷只得了548——”
“肯定考得上,覅担心。你的文科一直比理科好。你姆妈估计比你还紧张。”
“还好,已经到了这个关头,担心也没什么用,不过她不太喜欢我报新闻系。”
“因为当记者太辛苦?”
“可能是吧。”斯江笑叹了一声:“她觉得当老师最好,稳定,还有寒暑假。”
景生也笑了:“寒暑假是真的好。”
教室后门“砰”地打在墙上,教室里一阵嗡嗡的回声。
“喂!你们说完了没啊?”
陈斯南虎着脸把教室门轻轻带上。
斯南横眉冷目地睨了他们两个一眼,扭头就走。
“南南,要不要去食堂和操场看看?”
“不去,没什么好看的。”
“怎么了?生气了?”斯江笑着去摸她的卷毛,被斯南一个箭步躲开了。
“别管她,估计拉大号拉不出来,憋回脑子里了。”景生冷哼了一声。
斯南猛地转过身,对着景生膝盖就是一脚。
“偏心鬼!讨厌!”
景生弯腰揉了揉膝盖,看着斯南飞跑向校门口的背影喊道:“陈斯南,全世界就你一个人的心脏长在正中间!你该进科研所去!”
“那你们应该被关进宛平南路600号!”斯南狠狠地回了一句,撒丫子跑得更快了。
第262章
为了斯江回乌鲁木齐,斯南特地找过房爷搞了张临时乘车证,回到家急吼拉吼地炫耀了一番。虽然学生票半价,但能省则省,顾阿婆不免又好一通感谢上帝感谢斯南过房爷。
斯江却私下跟斯南说以后不能这么走后门,说白了就叫以权谋私,贪国家便宜。斯南觉得自己好心变成驴肝肺,阿姐狗咬吕洞宾,气得两天没睬她。
等看着斯江上了火车,斯南在站台上对着景生嘀咕:“说什么不能用乘车证,还不是用得挺开心的,嘁。”
“你姐说得对,不能看见别人走后门气得要死,轮到自己能走后门了就来不及地冲上去。”景生笑道:“去年排队买鲜肉月饼,有人插队递个条子直接拎走半锅,你不是气得直跳脚?”
斯南翻了个大白眼:“哦,以前你被汽车撞断了腿,卢阿姨让她同事对你特殊照顾,你也没说不要嘛。”
“我和别人一样住在大病房,哪有什么特殊照顾?你又瞎三话四了。”景生随口回了一句,带着斯南往外走。
斯南不服气地说:“我明明听见护士长大妈妈说卢阿姨可操心了,特地请她去给你备——备皮!都请出护士长了,还不特殊?”
景生的脸腾地烧了起来,一巴掌拍在了斯南背上:“就你耳朵长嘴巴老。”
“什么是备皮啊?”斯南来劲了:“你看你做贼心虚了吧,你脸都红了。”
“自己看书去。”景生不理她,大长腿越走越快。
“那我电话里问陈斯江!她一直陪着你,她肯定知道。”斯南冷哼了一声,小跑着跟上去。
“你烦不烦啊,备皮就是刮毛,把腿毛刮干净好做手术,还有,陈斯南,你怎么连名带姓地喊你姐?”
“呵呵,你看看,你这心偏的呀,你们都能喊我名字,我就不能喊你们名字?人人平等懂吗?我就喊。陈斯江、陈斯江、陈斯江;顾景生、顾景生、顾景生!”斯南越想越气,“还有,明明我也请了半天假特地来送她,结果火车开走的时候,她只对着你招手,只喊阿哥再会,我以后再也不帮她任何事了,她回上海的时候你也不要叫我来接她!哼。”
景生转脸瞥了她一眼:“今天也没人要你来送啊。”
“顾景生!”斯南原地停了下来,鼓着腮帮子气囔囔地瞪着景生的背影。
景生无奈地走了回来,揉了揉她一头卷毛:“你现在怎么这么难弄的?昨天夜里突然乱发脾气,现在又这样——”
斯南红着眼圈吼了起来:“因为你偏心!你对我不好,你不喜欢我了,你只喜欢陈斯江!”
“你都堵住出口了,走吧,我们先回家。”景生放软了声音。
“不走不走!我就不走!”
“你走不走?”
“不走!要走你走!”斯南嘴里硬气得很,眼泪却不争气地扑簌簌往下掉,“你对我不好,我以后不喜欢你了!你没良心,我才是对你最好的人,我还去景洪找你呢……”
看着斯南委屈地拿手背在脸上一顿乱抹,眼泪鼻涕在太阳下头亮晶晶地反着光,人也被匆匆出战的旅客们挤得东倒西歪。景生叹了口气,伸出手牵住斯南往前走了几步,把肩膀往下沉了沉:“鼻涕蹭蹭。”
斯南哽咽着歪过脑袋,把景生肩膀上蹭了一片水印。
“好了,我请你去美新吃冷馄饨好不好?”
“不好,昨天在方老师家吃过了。”
“那去愚园路吃牛肉拉面和烤羊肉串?”
“我要吃五串羊肉串,不!十串!面里还要加一份牛肉!我要吃穷你!”斯南尽量表现得穷凶极恶。
景生笑了:“好,今天管你饱。来,我帮你背书包吧。”
“你是不是在讨好我?”
“是的,二小姐,陈帮主,陈老虎,万春街霸王花,你最凶你最大。”
“那你说你是不是知道自己错了?”
景生屈指敲了她额头一下:“给你点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
“谁让你喜欢我姐比我喜欢我多嘛!”斯南挽紧了景生的胳膊,“我不开心了。”
“那你以后有的不开心呢。”景生抽出胳膊,把她推上公交车。
“欸?”斯南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就被一个举起来的蛇皮袋撞了一下脑袋。
“挤什么挤啊!你的行李打到我了,当心点!”斯南吼着把蛇皮袋托高。
“对不起对不起。”
一转头,斯南开始念叨起了羊肉串:“其实愚园路那个羊肉串吧,也就勉强能吃,唉,沙木沙克哥哥家那个羊肉串才叫好吃,羊肉就得我们新疆羊才好,还有,用铁棒棒穿的羊肉烤出来怎么能好吃呢?必须得红柳条啊。大表哥你还记得吗?阿瓦提县红柳树也多,不比我们阿克苏少,嗳,你说我喊沙木沙克哥哥来上海卖羊肉串怎么样?肯定赚死了,一毛五一串,他家以前一天能卖好几百串!我一个人就能吃二十串……”
“是的,那次你把我一整天的买菜钱都吃光了。”景生幽幽地补充。
最后,斯南坐在愚园路的马路牙子上,一边吃一边嫌弃,一边嫌弃一边吃,依然吃下了十串羊肉串。
——
斯江在二中插班了两个星期,给二中和整条友好路上的中学带来了一场风暴。乌鲁木齐不缺美女,斯南在的时候因为她眉眼间距小,眼窝略凹,接近维族姑娘的长相,却比维族姑娘黑瘦,并不引人注目。但斯江是地道的江南美女长相,清丽不可方物,物以稀为贵,她又丝毫没有上海姑娘的倨傲,谦虚可亲,男生女生都想和她做朋友。
老师们少不了也对着顾西美一顿猛夸,夸完斯江夸她教女有方。这算是西美大半年来最好的慰藉。
去年年底,陈东来因个人作风问题被调去了泽普石化厂技术科担任副科长,虽然泽普石化厂是国家重点“扶贫”工程,投资高达五亿多元,但对陈东来而言,他原先只差一步就会成为石油管理局最年轻的副局级干部,却就此折戟,要在一千五百公里外的南疆至少待上三年,皮带一松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西美作为“受害者”在学校得到了领导和同事们的更多关爱,对于陈东来被降级发配去南疆,她一方面心里觉得活该,一方面却又有点不甘心,因为始作俑者小何毫发无损地去了美国,而陈东来工资奖金的减少和前程路断,损失最大的无疑也包括了她以及三个孩子。为此,西美多接了三个学钢琴的学生,夜深人静时,西美偶尔也会设想如果自己当时没有提出离婚神情,生活又会是怎么样。她知道有人背后议论她够辣手,也有人议论她没用,姘头不搞只搞了自己老公,吃亏的还是自己,但这些她都置若罔闻,想多了也是为难自己。因和陈东来在物理距离上隔了三千里,眼不见为净,两人也极少联络,西美逐渐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离异妇女,只是差一张离婚证而已。
好在春节后教育局再次向她伸出了橄榄枝,其中有没有某位领导背后的安排,顾西美并不在乎,她毫不犹豫地把这个机会当成了救命稻草,只等九月份就调去市教育局担任档案员,工资虽然比现在要少三十几块,但隐形福利要多得多。
斯江来乌鲁木齐后,对于父亲的调离没有多问什么,令西美松了一大口气。但母女二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摩擦不断。
“还剩几天就考试了,你别浪费时间和班上的同学来往,以后一辈子都见不着的人。”西美对找上门来的同学一概没什么好脸色,次次都搞得斯江很难堪。
“只是看一下卷子而已。”
“呵,让她去找老师好了,你一个转学生,自己还搞不灵清呢。”
斯江只好不响。
“吃饭的时候别看书,对胃不好,你怎么养成这么个坏习惯,有没有带坏斯好?”
斯江默默收起英文小说,她并没有吃饭看书的习惯,但如果每顿饭都不得不听姆妈唠叨那些毫无意义的话,她还不如看书放空一下。
“跟你说了几百年不要看闲书,你呢?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现在搞成近视眼,你开心了?”
“近视度数只会一年比一年深,配眼镜这么贵,还总要换,多少费钞票?早点听姆妈的话哪里来这么多麻烦的事。”
斯江依然不吭气,头一个礼拜她还会解释这个解释那个,后来就没力气接话了,疲惫不堪,她宁可在教室里自习到晚上九点熄灯,也不想回宿舍。因为有姆妈的对照版本,斯江越发想念自由自在的外婆家。而姆妈为什么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斯江将之归结为婚姻的不幸扭曲了姆妈的性格。但婚姻的不幸,是否有她性格上的原因,斯江不得而知。
六月底在石油管理局招待所里见到阔别已久的父亲时,斯江竟然莫名同情起眼前的中年男人来。
陈东来的两鬓星点花白,本应该是男人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形容憔悴,暮气沉沉,见到斯江的时候陈东来吃了一惊,许久没有收到女儿的照片,眼前明媚沉静的少女和他印象中的女儿完全对不上号,他来之前想了许多话,真见到了却难以开口。所有的解释、掩饰在斯江澄清的眼神前,都只能是自辱。
“斯江长大了,爸爸差点没认出来,”陈东来有点局促地征求女儿的意见:“爸爸带你去昆仑宾馆吃饭好不好?”
“好。”斯江弯了弯眼,欣然应允。
昆仑宾馆就是友好路上著名的“八楼”,前些年改建了“楼中楼”,十一层的北楼平地而起,虽然已经不是友好路上的最高建筑,依然是全自治区最顶级的涉外宾馆,象征着乌市的辉煌。
和父亲吃饭远没有和姆妈吃饭难熬,斯江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分裂,比起姆妈每天对远在南疆的父亲进行全方位的贬低和打击,父亲的歉意和内疚让斯江觉得更好受一些,但也仅此而已了。斯江没有权利代表姆妈原谅或者指责父亲,她对父亲早就没有过多的期望,经过大半年的冷却,更谈不上有什么失望或绝望。
父女俩许久不见,倒也不缺话题。斯江先说了说阿娘的近况,陈东来便顺势问问顾家人的近况,聊起景生的大学生活,陈东来不免回忆起景生小时候在沙井子生活的那一年。斯江听得津津有味。
知道斯江最近一次模拟考考了558分后,陈东来十分高兴:“这个分数复旦肯定没问题,你别担心钱,我问过了,就算是自费生,一年学杂费加在一起也就一千出头,爸爸妈妈这里没问题,到时候我每个月再给你寄一百块钱生活费,够不够?”
“谢谢爸爸。”斯江心里踏实了不少。
在万春街,外婆、大舅舅、景生和她都一起记账,家用开销一本账,买菜铜钿、水电费、报纸牛奶、零食点心饮料、人情进出等等,算起来的时候总别有趣味,华亭路摊位又是一本账,进货出货运输面料加工人工工商税务租金等等,流水账不复杂,也让斯江学到不少。但在乌鲁木齐,每天夜里姆妈记账报数目的时候,斯江只觉得压抑,从她儿时会数数开始就知道爷娘每个月要寄回上海三十块生活费,十八年过去,还是三十块,但姆妈不厌其烦地天天重复:“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你们三个每个月要九十块生活费,还要给阿娘养老铜钿,我每个月的工资全部贴进去都不够,要不然哪用得着收这么多学钢琴的学生呢?等到你读大学了,出国了,天天要用钞票,万一要读研究生……”
从斯江如释重负的神情中,陈东来不用多想就记起了西美无休止的絮叨,他轻叹了一口气:“斯江,你姆妈也很不容易的,她就是做多怨多,你不让她说她更难受。”
斯江颇为意外,显然,父亲很了解母亲。
吃完饭,陈东来把斯江送回二中门口,塞给她一个信封和一袋苹果:“爸爸这个月的工资和奖金,你先拿回去给你姆妈。这袋苹果是阿克苏产的,特别甜,你也拿回去吃。”
“谢谢爸。”
“你好好考,出国留学的事先放一放。”
“知道了。”
“十号我再来,送你去火车站,你是直接回上海吧?”
“是的。姆妈买好票了。”
“好的。那爸爸先走了。”
“爸爸再会。”
“爸爸的地址电话都收好了伐?慢点让斯南有空给爸爸打电话。前几次打电话回去她都不在家。”
斯江默默点了点头,不是不在家,从知道爷娘的事情后,斯南就不肯再接爸爸的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