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好拉了拉西美的睡衣衣角:“舅舅阿姐伊拉去撒地方了?(舅舅姐姐她们去哪里了?)”
西美低下头,看见儿子的大头一晃一晃的,眼泪直往下流。
“姆妈?侬做撒哭了呀。(你怎么哭了啊)”斯好吓了一跳,松开手缩了缩:“吾明朝勿看电视了。(我明天不看电视了。)”
西美却蹲下身紧紧搂住了他。
“姆妈只剩下你一个了!”
“我尽心尽力噻是为了伊好!没一个人领情!”
想到离婚后斯好就会跟着陈东来,西美悲从中来,再也顾不得什么面子里子了,在万春街弄堂口哭得肝肠寸断。
——
“其实大姐姐高中毕业发寒热住医院那次,姆妈哭得来一塌糊涂。”
陈斯好在三十岁那夜醉眼惺忪地告诉斯江和斯南:“塞古哦(可怜哦),问我到底跟爷还是跟娘(跟爸爸还是跟妈妈),哈色吾了(吓死我了)。”
景生和佑宁对视了一眼,拿起酒杯出门到院子里继续喝。
斯南伸了个懒腰一脚把斯好踹下了沙发:“呵,侬只墙头草,肯定会说无论如何都跟着姆妈吧。”
斯好靠在沙发上转过头辩解:“你们都不睬她,我总不好不睬她,谁叫我是儿子呢。”说完就横在地毯上打起了呼噜。
“活该。”
斯南嘀咕了一句,不知道是说姆妈还是说阿弟。
斯江默默看着墙上的投影。
“阿姐?”
“嗯?”
“侬原谅伊了伐?”
斯江淡笑着摇摇头。
原谅是不可能原谅的,只是无谓再提起而已。她不爱她,她就也不爱她。
第266章
“今天这么大暴雨,你们两个在雨里走了一个小时?!”神经内科的副主任医师王医生气得差点拍桌子了,狠狠瞪了景生一眼:“瞎胡搞。”
景生默默点了点头。斯南眨巴眨巴眼,咬着下嘴唇抬头盯住天花板不响。
顾东文火冒三丈,一巴掌揎在景生后脑上:“册那!侬是阿哥侬没点数啊!侬以为斯江是侬是南南?(你是哥哥你没数啊,你以为斯江是你是南南?)”
景生手指捏紧了椅子边一声不响,恨不得顾东文再多打他几巴掌再骂得狠一点。
王医生地把血象化验单和脑电图报告又看了一遍,没好气地说:“幸好不是急性脑膜炎,先留院观察三天,把热度降下来。以后注意了,大人发高烧千万别拖,别自己瞎吃药捂汗,万一是急性脑膜炎,很危险,知道吗?”
“知道了,”顾东文松了口气:“谢谢王医生,真是太谢谢了。”
卢护士推开门走进来跟王医生打了个招呼:“不好意思啊,半夜三更请侬来帮忙。”
王医生一边洗手一边叹气:“大家同事,覅客气。”
顾东文老脸一红:“怪我,都怪我,看到急诊都是小医生心里发慌,对不起。”
王医生笑了:“不要紧,正常的,大多数老百姓都宁可熬到白天来挂门诊,实际上我们急诊科虽然才成立了四年,但是常驻的医生都是好医生,绝对信得过的。”
景生站起来朝着王医生深深鞠了一躬,垂头沓脑地出了门。
斯南跟着溜了出来,追上景生:“你又不想这样的,别懊恼了。”
景生瞟了她一眼,勉强扯了扯嘴角,靠着把杆站定了,等顾东文和卢护士出来。
“下次要是我发高烧,你们记得赶紧把我送医院,知道吗?”斯南拉着把杆,脚尖一下下点在踢脚线上。
“胡说八道,”景生仰起头,“对不起,您没听见啊,小孩子乱说话,不作数的。”
斯南噗嗤笑出声来:“你怎么学我阿娘了。”
见景生又低下头一副“我有罪我该死”的模样,斯南踢了他一脚:“喂,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在沙井子,放寒假下大雪那次,我玩雪玩得衣服湿了,半夜发高烧,你和我妈骑脚踏车送我去人民医院——”
景生闷笑了一声,伸手撸了撸她的卷毛:“那次是我对不起你,还记仇呢?”
斯南睁大眼摇头:“没记仇,刮大风嘛,你骑到半路没发现我摔下车,也挺正常的。还好你很快回头来找我。我妈才好笑呢,她骑在你前面,啥也不知道,到了医院门口才发现我们不见了,哈哈哈哈。”
“你比你妈还好笑,摔进雪里居然能睡着,我要晚个五分钟,你这条小命怕就没了。”
“我命大,我运气好啊,”斯南呵呵笑:“要是你没坚持一起送我去,等我妈到了医院再回头找我,我估计真死翘翘了。”
“不过你进了医院还挺精神的,折腾断了三根针头,两个护士加你妈都按不住你。”
“她们要扎我脑门!多吓人啊。人家都打屁股针,要么打在手背上。”
“你——从小就与众不同。”
“这倒是,”斯南撅着屁股向下拉伸胳膊:“我是乡下人嘛。我姐是城里姑娘,娇得很,听姆妈说她小时候多吃几块肉都能吐一晚上,啧啧啧,太可惜了,要是斯好当时在,肯定全部捡起来吃掉。”
景生伸手敲了她一个毛栗子:“不许说你姐坏话。”
斯南却一脸认真地对他说:“我没说我姐坏话,我是在警告你,大表哥,我认真警告你啊。”
“欸?”景生一愣。
斯南挥了挥自己的拳头:“你要是下次再让我姐生病,我就找你干架了。”
景生轻轻叹了口气:“好。”
“也不许让她哭,她最容易哭了,看个书看个电视都要眼泪水淌淌,所以你要当心点。”斯南霍地抬起一条腿架在了把杆上,气势汹汹地瞪着景生。
“好。”景生嘴角慢慢浮起了一丝笑意。
斯南冷哼了一声,高高抬起腿在空中来了个虎虎生风的“脚踢北海”:“反正你得对她最好,可以比对我稍微差一点,至少第二好。她对我最好,对你也最好,你们俩又对我最好,所以你也得对我们俩最好,懂吗?”
“哦。”景生的拳头轻轻碰了碰斯南的鞋底:“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斯南仰着头跑回医生办公室门口,顾东文和卢护士正好拿着病历和化验单陪着王医生走了出来。
——
斯江住了三天院,头一天陈阿娘顾阿婆和西美斯好一大家子全来探望。随后西美天天来送晚饭,母女俩谁也不说话。
西美回到万春街,只有儿子跟她好声好气地说话,顾阿婆都板起面孔来摔东砸西的,要有话也没好话。
“你养了她几天?你就下得去手打她?一趟两趟地打,不过借了你的肚皮托生,你就了不起了?”
“你十八岁偷了户口本跑去新疆,我就该打断你的腿关在家里,哭了求你别去,不是为了你好?”
“你能偷偷摸摸做自己的主,倒不让斯江做自己的主,就你能,你天下第一能!”
西美这次倒不回嘴了,闷头盯着陈斯好做暑假作业。
临到斯江出院这天夜里,顾东文拿出四张飞机票来:“下个礼拜,景生陪斯江去北京散散心,白相一个礼拜再回来。”
西美愣了愣,一肚子话在顾东文冷冰冰的眼神中化为乌有。
“机票多少钱?我来吧。”
“不用。你回乌鲁木齐去,”顾东文拿起啤酒瓶,咬开瓶盖,“我就跟你说一声,斯江如果不想去H师大,要是想复读重考复旦,就她自己说了算,你别再烦她。”
“大哥!”西美红了眼圈。
陈斯好见势不妙赶紧溜出门往阿娘家去了。
顾东文一仰脖子,半瓶酒下了肚。
“斯江不是你,她不糊涂。这年头,人人都看着钱和权,她没有,她有理想有抱负,知道这有多难得吗?你不能毁了她,你没这权力,懂吗?我们谁也没这权力,我也没有,北武也没有。跟谁生她养她的没关系。”
“我说了多少遍了,我真的是为了她好!就因为我以前为了理想才错得离谱!我不懂事我戆我白痴我错得一塌糊涂,我才不想她走弯路。当记者真的不是好工作,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好的坏的,都是她自己选的,后悔不后悔都是她的事。顾西美,当年我跟姆妈也是这么说你的,不要拦,不要打断你的腿关起来,不要去知青办闹。”
西美泣不成声地捂住脸。
“你是不懂。你瞒着她,你不让她选,她以后哪怕赚再多的钱,都会意难平,人这辈子是没有假设那样会怎么样如果这样又怎么样的,没法比。”
“我真的是为了她好……”
“她先是陈斯江,才是你女儿!”顾东文“嘭”地把空酒瓶顿在台子上:“用不着你替她选你替她定!我们谁教过你该怎么做人老婆做人姆妈?”
西美仰起脸哭道:“那你们为什么不教?!为什么不教?你们说了我会听的啊,你们打断我的腿好了,我就去不成新疆了,你们不让我跟陈东来结婚啊,他轧姘头就不关我屁事了!你们逼我跟他离婚啊,我就不会想到他就觉得腻惺!我吃了多少苦你们没一个人知道!你们现在让她自己选自己定,以后她吃苦受难了怎么办?”
“顾西美!”顾东文下死力压住胸口的怒火,转眼那团火烧成了灰烬:“算了,就这样吧。你好自为之。”
隔了许久,顾东文才又开了一瓶酒,起身从五斗橱里拿出一张电报递给她:“陈东来拍来的,说等你回乌鲁木齐就离婚,他净身出户,什么都不要,只要三个孩子都跟他。”
西美呆了呆:“他想得美!”
电报单被撕得粉粉碎。
——
顾东文特地歇了一天摊,拦了部差头,带着斯南和斯好送斯江景生去虹桥机场。
“阿舅,送好阿姐你真的带我们去动物园玩?”斯好乐不可支。
“阿舅啥辰光骗过侬?(舅舅什么时候骗过你?)”顾东文在副驾上掏出香烟来又塞了回去。
斯南一路上看着车窗外发呆。
斯江哄了她半天,怕她因为没能去北京不开心。
斯南却摇头说:“我不想去,宁宁哥哥回来了,阿拉长远勿见,约了要去看电影切冰淇淋咖啡。”
“咦,他不是有什么实验课题要做,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就回来两个礼拜。”斯南叹了口气:“结果太不巧了,他从北京回来,你们却要去北京了。”
“那等我们回来,再和他碰头好不好?你帮我跟他说一声。”斯江摇摇斯南的胳膊。
“嗯。”斯南探身看向景生,比了比拳头:“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景生淡淡地应了一句。
“你们干嘛呢?”斯江失笑,左看右看,觉得他们俩有点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