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侬。”景生笑着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没关系。”佑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景生也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他也不算食言吧,斯南肯定知道了,北武和善让也知道了,赵佑宁也不算“别人”,是自己人,知道了也不大要紧,但又很要紧。
第280章
唐欢说她有个秘密要告诉斯南。
两个小姑娘没去福州路,沿着南京东路往外滩走,热得头晕脑胀,站到外白渡桥上被带着泥腥味的江风一吹,舒服了不少。两人靠着桥栏杆往东望,东面是黄浦江,货轮呜呜呜,往西看,西边是苏州河,又黑又臭,河浜上方横跨着一座座桥,桥上人来车往。
“我外公就是在苏州河里淹死的,”斯南有点惆怅,“为了保护公家的几个西瓜,滑稽伐?”
唐欢吓了一跳。
斯南揪着自己毛毛糙糙的卷毛,叹了口气:“我外婆可怜哦。欸,对了,你要跟我说什么秘密?”
唐欢走了半个钟头,因为电影产生的一时冲动消逝了不少,嗫嚅了几句,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我也有个秘密,小时候我差一点变成电影里的兰兰,”斯南踢了踢栏杆,“后来那个恶心的坏人坐了牢,不过很快就要被放出来了。”
“要是再被我遇上他,我也要像电影里的青青那样,一脚踹死他。”
“所以我姐不让我来看这个电影,你没发现?她和我大表哥看完电影怪怪的,大概怕我想多了,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想解解气,结果青青杀死了坏蛋自己还要坐牢,太不划算了,郁闷得来,一点也不解气,要是我就要想办法悄悄地杀了他,至少自己不能被抓到。”
斯南扭头看了眼唐欢诡异的神情,赶紧打了个哈哈:“我就说说,你别怕。”
唐欢双眼亮晶晶,声音也有点颤抖:“不!我肯定和你一伙!我帮你,我们一起想办法——我也和你一样的,也想过好多好多回——”
斯南一怔。
唐欢抓紧了栏杆:“我小时候也差点变成兰兰,被家里的一个亲戚卖了七千块,那个坏人把我带去了扬州,是我三哥把我找回去的。”
她低下头叹了口气:“所以我知道我嫂子特别委屈特别难受,但我也还是会帮我哥说话,我三哥真是个特别好的老实男人,对我嫂子其实挺好的,”
斯南有点难以置信:“咦,这么巧,偏我们俩都这么倒霉。”
“也不算最倒霉,”唐欢看着江水幽幽地道,“电影里兰兰才真的惨,我后来被我大姑带去南通,听说有个中学的女生遇到过兰兰那种事,不过她没有青青那样的姐姐,家里人收了两千块钱就算了,她初中没读完就去广东上班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
唐欢问:“你怎么知道那个——你说的坏人要出狱了?”
“他是我小舅妈的侄子。”
“卖我的那个亲戚,其实是我小舅舅,”唐欢苦笑了一声,“最后就我三哥打了他一顿,我爸妈、我大哥二哥他们都说我没出事就算了,还不许我跟别人说,说被人知道了我就没人要了,家里也会被人笑话。”
“放屁!”斯南义愤填膺,比起唐欢,她的阿姐阿哥舅舅舅妈可强得多得多了,那还是唐欢比她更倒霉些。
“我小舅舅给了我妈三百块压惊钱,剩下的他在江阴盖了个七间梁的大房子,还买了几十头猪崽,现在是当地的养猪大户,还评上了先进。呵呵,”唐方淡淡地说,“他每年过年来走亲戚,看到我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家里人也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别回去了,你那个家不行。”斯南搂住唐欢的胳膊晃了晃。
“不回,”唐欢吁出一口气,“这辈子都不想回。”
“你以后可以来我家跟我住。”
“真的吗?”
“真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嘛,当然可以。你随时来,”斯南认真地说,“现在我们还同仇敌忾呢,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同病相怜?”
“呸,这个词太丧气了,不好,同仇敌忾好。”
“嗯。”
“你要是杀人,我也帮你打扫现场,帮你埋尸体,帮你做证。”斯南义薄云天。
唐欢抿嘴笑了:“谢谢南南,我心里舒服多了。”
“我也是。”斯南伸了个懒腰,摸了摸被晒得滚烫的面孔叫了起来:“阿拉两噶头老戆哦,晒死了,快点走吧。”
“我请你去华山菜馆吃笋肉蒸饺和虾肉小馄饨好伐?吃好了我们可以去静安公园坐电马。”唐欢眼睛亮闪闪。
“那我把赵佑宁叫出来?他后天要回北京了,今天本来说好要一起吃晚饭的。”
“他会不会跟你姐他们回你外婆家了?”
斯南摇头:“肯定不会,宁宁哥哥老识相的,才不会做他们的电灯泡。”
唐欢愣了愣,怅然若失。
——
赵佑宁的确很识相,甚至以要去福州路外文书店看看的借口到马路对面乘了另外一个方向的公交车,他乘了一站路,在西藏路下了车,再到延安路乘71路公交车回静安寺。他回到康家桥,却碰上了他爸正在和贾青青纠缠不清。
贾青青是来讨好赵衍的,现在她几乎是一无所有了,手里的钞票被哥嫂榨去了大头,得了甲肝后被娘家人赶出老公房,还好单位里甲肝患者也不少,一栋宿舍楼直接变成了隔离点。她治好甲肝后搬进了四人宿舍,因为名声实在不好,不免被其他三个人抱团排挤,加上跟着赵衍过了几年舒心日子,吃用开销省不下来,时不时还要在其他人面前打肿脸充胖子,两三个月后身上就只剩下了三百来块,面子里子都要撑不下去了,死乞白赖让赵衍撤了诉后,贾青青突发奇想,觉得赵衍对自己还是有点心软,说不定有可转圜的余地,所以去妇女用品商店里下了不少本钱,冲到康家桥来寻求复合。
赵衍却是极厌恶嫌弃她的,以前看着她水汪汪的一双眼眨巴眨巴就心神荡漾,现在怎么看都觉得她居心叵测要耍心机,以前那柔软纤细的一把腰扭来扭去是淑女窈窕,现在怎么看都是轻浮浪荡。贾青青却是豁出去了,秉承着夫妻之间有什么别扭睡上一觉就能床尾和的打算,硬是挤进了门里,一壁哭诉过往追悔莫及一壁含情脉脉展望未来,把赵衍整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赵衍让她滚,贾青青却认定了他只是嘴硬心软,哭着滚到了赵衍身上,伸手就去解他的皮带。赵衍又羞又恼,上面要躲着这女人的唇舌,中间要躲着挺上来的白肉,下面要护着自己要紧的的部位,他书生当了几十年,哪里经得住贾青青有心算无心,打女人又是万万做不出的,没几下就被她压在沙发上手忙脚乱。
赵佑宁一开门,见到的就是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客厅大战。赵衍裤子被扯到了膝盖处,贾青青的连衣裙吊带松落,大半个胸脯压在他大腿上,烫好的头发在赵衍胸腹间像只狮子狗一样来回晃毛。
“宁宁,快点来帮忙,迭格女宁疯忒了!(这个女人疯掉了。)”赵衍面红耳赤地拽着裤腰,狼狈不堪地喊儿子来搭把手。
贾青青被吓了一跳,死命搂住了赵衍不放手:“叫伊出去!”
电话铃响了。
赵佑宁对沙发上的人视若无睹,径直穿过客堂间拿起了沙发边上的电话听筒。
“赵佑宁在吗?”
“南南?是我。”佑宁的目光落在贾青青脸上。
贾青青狼狈地掩着胸从地上爬了起来,清了清嗓子整理起四根细吊带来:“赵老师,你也太急了一点,不是说宁宁晚上不回来的嘛?”
赵衍迅速拉上裤子,指着门口怒目圆睁:“我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女人,滚,离婚是肯定要跟你离的。钱是肯定不会给你的,快点滚出去。”
电话那边的斯南静了静,幸灾乐祸地问:“你晚娘回来闹腾了?”
“嗯。有啥事体伐?”佑宁转过身,拎起电话往窗口走了两步。
“出来切饭,唐欢请客,华山菜馆来伐?”
“马上来。”
“覅因为伊拉勿开心呀,没意思格,勿值得,快点来,切好吾请侬去静安公园坐电马。(不要因为他们不开心呀,没意思的,不值得,快点来,吃好我请你去……)”斯南努力用上了哄小孩的语气,但她不是嗲妹妹,本来应该很嗲的几句话说出了关二爷温酒斩华雄的气势。
赵佑宁不由得笑了:“好。”
佑宁洗了把脸,一抬头看到贾青青被父亲推出了门洞。
贾青青的下巴左右转了转,又咳了两声:“宁宁,格么阿姨先走了,下趟侬回来,吾去买点小菜烧顿好格把侬切。(我去买点菜烧顿好的给你吃)”
赵佑宁低头拧毛巾,没搭理她。
赵衍从楼上窗户探出头来,喊了声“宁宁——上来”,佑宁也没搭理他。
——
暑假里,静安公园的电马要转到八点钟才结束,排队的小孩一长条。
斯南和佑宁还有唐欢三个人坐在长凳上吃绿豆棒冰。
赵佑宁不知怎么,看着一圈圈上下起伏转个不停的电马,听着一成不变的乐曲,突然觉得很难过。他不太愿意回康家桥,那个“家”曾经有过很多开心的回忆,由于父亲再婚后他的生活反差巨大,以至于小时候练琴被针扎的苦都蒙上了一层温情的滤镜,当然也可能是他单方面的美化。已经有了新家庭的母亲为自己过去的神经质和疯狂向他道歉。现在父亲也想在大洋彼岸重新构筑父子情。但发生过的永远不可能消失,这个“家”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斯南猛地一巴掌拍在赵佑宁背上:“喂,别想啦!”
佑宁手里的冰棍应声断成了两截,上半截掉在了他裤子上,人还没反应过来,这半截棒冰就又到了斯南手里。
陈斯南一脸尬笑:“没想到我现在功力突增,隔山打牛这么牛——哈哈哈,还吃吗?我洗过手的!”
唐欢笑弯了腰。
赵佑宁笑着低下头,把小半截冰棍一口吞下,啧啧啧,真是冰冰阴,不过刚才那点难过的确不翼而飞了。
斯南右手在赵佑宁裤子上蹭了蹭,蹭出一条湿痕,巴掌印还挺明显。
“我这叫亡羊补牢,要不然你那一滩看起来像尿了裤子,还尿歪了。”斯南眨巴眨巴眼解释道。
赵佑宁低头看看,行吧,她说得还挺有道理。
斯南左手臂一展,搭在了赵佑宁肩膀上:““嗐,你们发现没有?我们三个都挺惨的。爷娘爷娘都不行,坍台,没用。自己嘛也倒霉——”她胸口一阵豪气万丈冲上来,三五句把周致远的事说了。
“你看,我是不是比你惨得多?但我现在也过得挺好对不对?人得往前看,谁还没有个糟心的亲戚呢?还有唐欢,你看她是不是也挺好?别提了,她小舅舅就是个人贩子,把她这个亲外甥女卖了七千块。你看,我们两个都比你惨吧?这就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但是你想想你多灵光啊,从小就是天才!神童!永远第一!你还会弹钢琴!我做梦都想学钢琴。还有,我姐拼死拼活才申请到半奖学金,你呢?北大请你去,H大也捧着全额奖学金哭着喊着求你去。赵佑宁,你必须甩开你爸和晚娘那点破事,不要受他们影响,你是要来拯救这个世界的懂吗?”斯南一本正经地胡扯:“你会是中国的爱因斯坦,中国的霍金——不坐轮椅会说话的健康霍金啊,还有,你将来会娶到全世界对你最温柔最好对外最厉害最凶猛的老婆,生一堆聪明漂亮的孩子,你还会特别有钱!我外婆说了,上帝关上你一扇门就会给你开上十扇窗。”
赵佑宁笑得不行:“好,承你吉言。”
唐欢探过头来:“不过科学家好像都没什么钱,而且现在计划生育,不是少数民族好像都只能生一个孩子。还有上帝那个,好像只会给你开一扇窗吧?”
斯南一巴掌盖在唐欢脸上往外推:“你会不会哄人啊?”
“走,没什么人排队了,看看赶不赶得上最后一圈。”赵佑宁咬着冰棍棒子拉起斯南往电马那边跑。
——
十多年后,王菲唱了首《旋木》,那其实是首悲伤的情歌。
赵佑宁牵着那个对他最温柔最好对外最凶最厉害的女孩去坐旋转木马。
歌里唱道:
不管我能够陪你有多长,至少能让你幻想与我飞翔。奔驰的木马让你忘了伤,在这一个供应欢笑的天堂,看着他们的羡慕眼光。
第281章
进了九月,申城的空气中弥漫着桂花香、鲜肉月饼香以及糖炒栗子香。
斯江进了大学后,顾阿婆十分失落,好像几十年前的经历又轮回了一趟,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一个个离开,回不回来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景生住校了,斯江住校了,斯南天天很晚才回来,回来了也是待在阁楼里不知道在忙什么。只剩下斯好被她和陈阿娘两个老太太抢来抢去。
斯好倒是乐在其中,阿娘向来要啥给啥,外婆管是管的,不过只要两个姐姐不在家,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他一个礼拜胖了三斤后,回来过礼拜天的景生和斯江一眼就看出了不对,不仅陈斯好挨了一顿训,斯南也被说了一顿,难得没有回嘴。
陈斯南升上高中后有点懵,不是新环境太复杂,而是新环境太简单,竖起来的一身刺毫无用武之地。说起她的桃花降龙帮,同学们都以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礼貌地婉言谢绝了陈帮主的邀请后,微笑着到旁边去讨论新概念英语和托福。体育课上她展示出自己过人的反应能力和体力,女生们骇笑成一片,还是拿她当怪物看,但依然很礼貌,夸完一句“侬真结棍”,接着到旁边去讨论上一节课物理老师到底说了些什么。发现她上课不记笔记后,班长、学习委员、课代表都来找她个别谈话,很委婉很礼貌地提示她,普通初中的学习方法不适用于重点高中,热情地邀请她参加各个学习小组。斯南想要营造出的“模子”形象颗粒无收,江湖高手在和平年代太寂寞了。
相比较她的无从适从,唐欢却如鱼得水。
唐欢上学第一天在教室里用上海话把眼镜说成眼镜子,同桌的徐心懋立刻问她老家是不是苏北的,她紧张地嗯了一声,前排的陈斯南也扭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