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北武沉默不语,等顾景生全部吃完了,才开口:“你爸肯定能回到上海,如果实在找不到你妈,你就也留在上海。”
顾景生抹了抹嘴,定定地看着顾北武片刻,想要说什么,却只是垂眸点了点头。
第35章
夜里,陈东来夫妻留下来陪夜。斯江排了气,喝了点水,麻药劲过去了,刀口疼得厉害,她咬着牙偏说不疼。医生晚上查完房,护士交待了几句,病房里便熄了灯。只有走廊里惨白的灯光透过门上小小玻璃窗,在地上和墙上晕开一片。深咖啡的吊扇在天花上慢悠悠地转,叶片每转到一个地方就要铆足了劲用一下力,不然好像会停在半路似的,影影绰绰的阴影在墙上也这么慢一下快一下地晃动。
“姆妈。”斯江轻声唤。
“怎么了?哪儿难受?”顾西美坐到床边,心都快碎了:“要是疼就说,我去问问护士有没有什么止疼的方法好不好?”
“姆妈,你把手给我。”
顾西美握住她的小手,大夏天的冰冰冷。
“爸爸,你也过来好吗?”斯江用力扯住姆妈要松开的手。
陈东来心里一酸,依言走到顾西美身边伸出了手。
斯江把姆妈的手放到爸爸的大手里,再紧紧捏住:“姆妈,爸爸,你们和好行不行?”
两个大人都沉默着。
斯江又捏紧了些,力气用得过猛,刀口火辣辣的疼,疼得她小脸抽了两下。她忍着疼小心翼翼地问:“姆妈,爸爸,你们别吵了好吗?都怪我不好——”
“别胡说,跟你有什么关系。”顾西美抽出手来,把斯江的手放好:“好了,不吵了,我们现在不是没吵?你好好休息,别想那么多。”
陈东来揽住顾西美的肩膀,顾西美僵了僵没挣开。
“斯江,今天爸爸热昏了头,瞎说八说了些什么自己都不记得了。大人有时候也会犯糊涂,说气话,过去了就好了。听姆妈的话,你好好休息吧。明天舅舅还会带妹妹外婆阿娘一起来看你,阿娘说会给你炖黑鱼汤呢。你不是最喜欢喝鱼汤了?”
斯江闭上眼,长长的睫毛抖了几下,又不放心地睁开:“那——你们不会离婚的对不对?”
顾西美一愣,看了一眼陈东来。陈东来急忙道:“不会的!”
“姆妈?”斯江还不放心。
顾西美叹了口气,低头亲了亲她的脸:“当然不会了,好了,快睡吧。”
斯江在昏暗中仔细凝视着姆妈的眼睛,不知怎么就热泪盈眶,那一刹那她好像感应到了姆妈的难处,那种钝钝的痛也割在了她心上。
“乖,不哭了啊,开了刀流眼泪将来眼睛要不好的。”顾西美摸到台灯按下开关,给她擦了泪,找出枕头下的宝贝尿布放到她手里:“斯南老是不让你捏着这块布睡觉,今天小坏蛋不在,它就能陪着你了。”
斯江紧紧捏住尿布,破涕为笑:“姆妈,侬欢喜吾伐?”
“废话,当然欢喜了。姆妈最最欢喜侬了,侬是姆妈最最宝贝的心肝,姆妈的骄傲。”顾西美忍不住轻轻抱了抱她,遗憾女儿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她还没来及好好抱上几天。
“姆妈欢喜妹妹伐?”
顾西美皱起眉:“妹妹啊,她不调皮,不给姆妈惹麻烦,姆妈当然也欢喜她的。”
“妹妹调皮,吾啊(也)欢喜伊,欢喜得一塌糊涂。”斯江认真地说。
陈东来笑了:“傻孩子,哪有人把一塌糊涂用在这里的。快睡吧,等妹妹明天来了你自己告诉她。”
“我想跟妹妹在一起。”斯江眨了眨眼:“爸爸,那个大表哥都能留在外婆家,妹妹为什么不行呀?”
顾西美和陈东来都一怔。斯江暗搓搓地在心里跟那个不承认自己是大表哥的大表哥说了声对不起。
——
台灯还亮着,斯江的呼吸渐渐变得匀称,偶尔发出嗯哼的呻吟。顾西美坐在床边,轻轻地给女儿按腿想着心事。陈东来忐忑不安地送上一杯温水,她只当没看见。苹果削好切成块递给她,她冷冰冰地一句:“挡着我了。”
“今天是我不好。”陈东来叹了口气,坐到病床脚头:“你别生气了。”
顾西美嘴角扯了扯,似笑非笑:“我哪敢生气。”
两夫妻这几年来每个月的重逢,小别胜新婚是没有的,头一天还能举案齐眉客客气气,第二天基本就开始憋着闷气,第三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总要吵上几句,夜里陈东来道个歉服个软,第四天当成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吃个早饭说再见。顾西美只要说她没生气,就肯定在生气,现在说不敢生气,那就是生了大气。陈东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做下属思想工作他可以,做老婆思想工作他没辙,好在这个流程已经熟悉了,于是赶紧迂回一下。
“你说景生那个孩子,放在你姆妈家合适吗?你妈还要照顾斯江,两个孩子要是合不来怎么办?”陈东来转移了话题。
顾西美手上一停,她也一直在琢磨这事:“那怎么办?斯江和外婆这么亲,分开来老的小的有得要哭。再把斯江送回你爷娘家,你爸身体又不好,老三家的三天两头要请你妈去帮她接儿子女儿放学做晚饭,哼,你妈三四点钟出门,坐一个钟头的公交车到闸北区去帮她接孩子,做好晚饭,回到家都八点钟了,斯江怎么办?”
陈东来叹了口气:“我这不是担心那孩子性格不——怎么听话,万一影响了斯江的学习,唉,小孩子学好难学坏太容易了。”
顾西美沉默不语。顾南红和她一百样合不来,这件事上倒是难得一致,顾景生就是个狼崽子,惹起祸来,可不是斯南那种级别,比大哥小时候还要吓人。姆妈一个小脚老太肯定说不听打没用管不到压不住,又不是正经亲戚,和斯江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想᭙ꪶ想她都要担心得睡不着觉。她的斯江宝贝,放在这么个野孩子身边绝对不行。想到这里,顾西美对弟弟不免生了一丝怨怼,斯江也是他照顾大的,都不替她想一想,这么安排真是枉费斯江对他这个舅舅那么好。
陈东来不知怎么脑子一抽,突然精神一振:“要不,我们把景生带去新疆怎么样?”
顾西美头一抬:“神经病!”她管斯南一个还累得要死,再来个顾景生,她直接跳下塔里木河算了。
“他不是说自己会骑自行车,会做饭,爬树游泳样样都会,要是放在你学校,就在你眼皮底下,能生出什么事?放学后他还能帮你做饭或者看着斯南。你看他今天为了帮斯南都拔刀了,应该不会欺负她这么小的小孩。”陈东来脸上一热:“那个——北武不是说大哥给了一年的生活费三百块钱吗?他和斯南都那么瘦,两个孩子和你还能一起补补身体,咳咳,补点营养。”
顾西美冷笑一声:“陈东来你要点脸吧,你不要脸我还要脸,这么多年我靠娘家靠北武还靠得不够?你连我大哥这点钱也要想,你们宁波人还真是精打细算啊。”
陈东来羞愧难当,垂头丧气了片刻:“你当我没说。”
顾西美冷眼看了他一会,平静地说:“我先去问问我姆妈,她要不想带,顾景生就跟着我们回阿克苏。”
——
过了几天,顾阿婆气囔囔地跟顾北武私下说,要她照看顾景生实在太难了。杨阿奶是个极其护短又不肯吃亏的,年轻的时候从楼子里出来,豁得下脸,眼看孙子吃了亏,警察还偏帮顾家,哪里肯依,专瞅准了顾北武他们几个一出门,就躺到顾家楼下哭嚎,那骂得话有多难听,顾阿婆听都不好意思听,还要拦着顾景生不许他出去生事,免得杨阿奶假摔假晕。这万春街里少说有六七户人家吃过她的亏,受气还赔钱,要不然杨光也不能被养成那幅德性。
顾北武也遇到了难处,顾景生没有户口,又是云南来的敏感身份,当下知青政策还不明朗,跑了三家小学,都不肯收这个插班生。周善让暗示了几回,他不愿欠她人情,更不想万一顾东文出了事牵连到她,便一口回绝了。
陈东来两口子刚觉得到了开口的时机,没想到顾景生却先找了他们。
“二姑,二姑夫。”顾景生挑他们回万春街洗完澡吃完饭切完西瓜的时候开口,十分有礼貌。
顾西美一愣,这还是他头一回这么称呼她们,便笑着递给他一片瓜:“怎么了?景生。”
“我想问问能不能跟着你们去新疆待一年。”顾景生垂下眼帘,两只大拇指顺着瓜皮边来回搓:“我听说二姑是老师,我想上学,在上海恐怕不行,我没带户口证明。”
顾西美和陈东来对视了一眼,她和校长前两天刚刚确认了顾景生没户口去插班一年没问题,偏就这么巧!
顾景生手里瓜瓤和瓜皮接壤的地方密密地被掐了一溜指甲印。陈东来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别怕,都是一家人,你想去新疆也不是不行,就怕你叔叔不肯。”
“我在这里有点过不惯,弄堂——实在太挤了,人又多。那个死老太婆天天来骂我,阿奶不肯我出去对付她,憋死了。”顾景生一肚子憋屈郁闷:“我不想连累阿奶,让阿奶不开心。我爸他总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要当英雄不当狗熊。”说完他溜了顾西美一眼,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西瓜。
嗐,他这倒把顾阿婆和顾东文抬出来了,之前还不承认是顾家的孙子呢。顾西美心里一哂,细细打量了他几眼,看他使这点小心眼倒不像在说假话,也没必要说假话。她做老师这么多年练就一副火眼金睛,孩子说真话还是假话真瞒不过她。
“阿克苏穷得很,你真的愿意去?”顾西美笑着问他。
顾景生抬起头,抹了一把嘴边的西瓜汁,眼睛发亮:“嗯,斯南说那里有雪山,有开满野花的大草地,有冰川,有沙漠,有驴车拖拉机随便坐。嗯,还有吃不完的牛羊肉,摘不完的葡萄和哈密瓜,新疆的上海孩子也比这边的好玩,都是她的好朋友。她还说我如果去了新疆就能去看姑父怎么开采石油!”
顾西美和陈东来面面相觑。呵呵,陈斯南,爷娘真没看出来你是个大沙坑,专坑熟人,上山下乡宣传部门少了你真是可惜!
第36章
斯江回想自己和顾景生的恩怨时,哦,没有恩,只有怨,总觉得是从知道他要去新疆的这一刻开始的。
他不仅抢走了斯南,还抢走了她的爸爸妈妈。他轻松地取代了她在这个家里“姐姐”的地位,并且毫无自觉。
“哥哥”是一类多么可怕的物种,她从小就在三个堂哥身上发现了。她曾担心过沈青平朱镇宁这样的男孩们会在阿克苏霸占了“哥哥”的位置,令斯南忘记她不亲近她,她每个星期都会写信给斯南,每一页上都画着她想象中的她和她,她们和爸妈。
王家沙的青团、老松盛的糕团、弄堂口的大饼油条、生煎馒头小馄饨,她缠着阿舅教她怎么画。春天的海棠花,初夏的枇杷树,秋天的金桂和月饼,冬天的烤红薯和爆米花,她想把上海的四季分明、花香果香都放进妹妹眼里。还有电视台的舞台,跳舞的伙伴,带灯泡的化妆镜,精致美丽的演出服,她在排练间隙一遍遍的画,她觉得也许斯南会特别喜欢某一样某一处,就会很喜欢很喜欢上海,就会坚决不肯回新疆。她和斯南抱在一起哭,难道外婆舅舅和爸爸妈妈舍得把她们分开吗?
她没有想到斯南吃过了她画的那些好吃的,爬过了弄堂里的枇杷树和桑树,去过了电视台看她排练,还是想回新疆去。她总是嫌自来水有股味道,嫌倒马桶倒痰盂很恶心,嫌弹格路上跑不快,嫌阁楼里望出去一片片破落的屋顶,嫌盘旋在空中的鸽子群。不但她自己想回,她还要带着顾景生走。
她选择了哥哥,她不要自己这个姐姐了。她甚至从来没问过姐姐想不想和她一起去新疆。斯江的心碎了,然而这一切当然不是斯南的错,她还只是个四岁的宝宝,她能懂什么!错的当然是顾景生,他就是个错误。
——
早上七点多,顾景生和斯南跟着顾北武去医院换班。爷娘前脚走,斯南后脚就蹓跶去上下两层其他病房,和各路小朋友叔叔阿姨打完招呼才回到斯江病房来。
“阿姐,105的小胖子有个铁皮公鸡,和我们家的铁皮青蛙不一样,好白相得来。他说十点钟可以借给我们玩一会。他还问你今天能不能去他们病房玩呢。”斯南乐呵呵地抱住斯江的手臂:“他们叫你小仙女!我姐姐是仙女!最漂亮的仙女!”
斯江破碎的心暂时被胶水粘了起来,她瞥了一眼在和舅舅说话的顾景生:“好呀,我们等下一起去。阿舅——”
顾北武笑着走过来:“大囡囡怎么了?”
“我想吃食堂里的酱黄豆、炒干丝和小米粥。”斯江眼巴巴地转头看向斯南:“妹妹能帮我去看看有没有荷包蛋吗?爸爸老是给我买那个煎得硬邦邦的蛋。”
斯南跳起来挺起小胸膛:“我去我去,阿姐喜欢吃只煎一面的荷包蛋!食堂老伯伯可喜欢我了,他儿子也在我们阿克苏!上次他还偷偷送了我一个茶叶蛋!”
斯江捧住斯南的小脸,大大地香了一记她的面孔,来不及多亲几下,斯南已经喊着啊呀呀涎唾水老腻惺(恶心)地跑出门去。
病房里只剩下斯江和顾景生两个人。
斯江若无其事地爬回病床上靠好,看了窗口的顾景生一眼:“新疆一点也不好玩。”
顾景生扭身看看她,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看起来和斯南十分相像。
斯江压住恼怒:“我去过一次新疆,到处都是沙子。白天太阳可晒了,热死人,晚上还要盖棉被。斯南骗你的,我们一个夏天才吃了两次哈密瓜,食堂里没肉吃,只有白菜和馍馍,最好吃的是菜粥,舅舅要坐三个小时的拖拉机去镇上才能买到肉。”
“沙子好,馍馍好。”顾景生转身靠着墙蹲在窗下,笑眯眯地说:“我觉得好玩。反正你去不了。”
斯江憋着气抬了抬下巴:“我才不想去!上海最好,什么都有,吃的玩的用的还有学习,上海都排在全国第一名!我妹妹也要留在上海!”
顾景生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笑了:“反正上海不好玩,你也一点也不好玩。我不要待在上海也不要待在你家。我要和斯南一起回新疆玩沙子。”
斯江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啊?”
——
顾北武和斯南说说笑笑地端着饭盒推开病房,傻眼了。
大窗户下面,一身小病号服的陈斯江,骑在顾景生的身上,挥着两只小拳头施展着王八拳,咬牙切齿地喊:“不许你去新疆!就是不许!不许你去我家!”
顾景生抱着头左躲右闪:“就去就去就去!你管不着!”
“阿哥!阿姐!”斯南痛心疾首地跑过来拉架,裤带里的两只茶叶袋嘭嘭嘭敲在顾景生脑袋上,比陈斯江的拳头好不了多少。
顾北武架起斯江,啼笑皆非:“小戆徒,你这是干什么呢?怎么拿表哥练拳了?看来平时在学校没少练习啊。”
斯江在空中挣扎着踮起脚尖要去踢顾景生:“他是个坏蛋,不许他去新疆!舅舅你把他送回云南去!我不想看见他!不许他和妹妹在一起!”
顾北武沉下脸:“斯江,不要瞎胡闹。好好说清楚怎么回事。”
斯南扶起顾景生,皱着眉喊:“阿姐不讲理!表哥只要一个小指头就能打倒你,他让着你,你欺负他!我们不理你了!阿哥,走,我带你下楼去玩铁皮公鸡,不带阿姐去。”
她说到做到,拉着顾景生就往外跑。顾景生出门前还回头得意地对着斯江笑了笑,又龇出一口白牙。
斯江刚被胶水勉强粘起来的小心心又粉粉碎了。没有人懂她,没有人能理解她的难过。斯南叫他阿哥呢,还要为了那个坏蛋不理自己。天塌了。
“他不是你表哥——!大舅舅不是他爸爸!他不姓顾的,南南侬回来呀!”斯江拔足往外追,却被顾北武抱回了床边。
看着舅舅板起来的脸,斯江嚎啕大哭:“我讨厌他讨厌他就是讨厌他!不许他去新疆!不许他抢走妹妹!妹妹是我的!阿舅,你带他去北京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