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1988年的最后几个月收稍收得并不明媚,十月初份山西航空的飞机失事,造成44人离世。十月下旬的汉城奥运会丑闻迭出,韩国人厚颜无耻明偷拳击金牌,还殴打裁判,震惊全球。中国奥运队只拿到了五枚金牌,远远少于四年前洛杉矶奥运会的十五枚,上海人在外滩遇到韩国旅游团都会啐他们几口:韩国巴子!覅面孔!
当然也有好事,例如十六岁的上海姑娘庄泳在汉城勇夺百米自由泳决赛。这个韩国人偷不走也抢不了。顾东文指着电视对景生感叹:“看,你本来也有机会为国争光的呢。”
景生呵呵:“嗯,可不是,25米池我百米最快游出过一分零三,也就比庄泳慢个六秒不到?”
更多是不好不坏的事。市里开始向居民出售公有旧住房了,有旧里弄房子也有前几年造的新公房,平均下来一平方米170块,最贵的也不过260,从黄浦区先开始试点推行。顾北武特意从北京打电话回来让东文去看看,有合适的买上一两间,最好替他也买上一间。顾东文一算,乐得合不拢嘴,太好了,毕竟景生将来的婚房总归还是要新公房拿得出手。他过了国庆节就特地关了半天摊去打听,结果在黄浦区房管局门口被一堆爷叔阿娘明晃晃地歧视了。
“轮得着侬?帮帮忙哦侬,房子老早没了。”
“一塌刮子(一共)只出来九百九十平方米,公告栏里还没贴出来就内部抢光了好伐。侬啥区格?(你哪个区的)”
“侬静安区格盯牢静安区去,跑来阿拉黄浦做撒?”
“吾造啥谣了?阿拉噻是27号一大早来排队格,侬买着了伐?哦,没买着侬放啥屁?”
“对,吾天天来盯牢,半夜勿睏高排第一个,吾要看看到底房子卖把啥宁了?(我天天来盯着,半夜不睡觉排第一个,我要看看房子到底卖给谁了)”
“有条子也没用的,房管局噶许多干部,啥宁窝里嫌便房子多(谁家嫌房子多)?阿拉一家门九个宁轧勒十五个平方里,只好天天来排队喽。(我全家九个人挤在十五个平方里……)”
“我家没想过新公房呀,不是有几套三十几平方的里弄老房子吗?还以为没人要呢,呵呵。没钱,屁股挤出血了才挤出五千块好伐?”
顾东文揣着两叠崭新的钞票转头去了静安区房管局,得了一堆“勿晓得勿了解勿清爽”悻悻然回了万春街,跟北武一说,北武也只有一声叹息,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到了十一月中旬,复兴中学破墙开店成了市里的大新闻。各大报社上争论不断,教育行业能不能搞钱要不要搞钱怎么搞钱,虽然有百年商业基础,这件事在上海滩引发的轰动和震撼依然很大。反对的人再多,也挡不住越来越多的学校破墙开店,毕竟老师的工资实在太低了,物价飞涨工资跟不上,灵魂的工程师们也得养家活口,否则来不及给灵魂当工程师自己的魂就穷死了。
华亭路南红时装到了一年里营业额最高的时候,顾东文请了两个小工帮忙,还忙得脚不沾地,当中又去了两次浙江的工厂,和南红通了不少回电话,人也瘦了一大圈。顾阿婆心疼他,每个礼拜老母鸡乌鲫鱼蹄髈肠肺轮流炖汤,顾东文气笑说老娘把儿子当产妇养了,最后顾东文没胖回来,陈斯好又胖了一圈,斯南也白嫩水灵了许多。
——
每年的最后一个月都过得飞快,日历一张张撕掉,圣诞过后就是新年。
跨年活动是年轻人的专利。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各阶段的同学们早就开始抢人,校园舞会结束后步行去外滩依然是首选活动。
因为唐泽年的事,斯江早早地退出了联谊寝室的舞会活动,答应了张乐怡和曾昕她们的邀约,仍旧从静安寺走去外滩。她和景生约在西藏路路口见,两人打算重走八月份大暴雨里的那段路,斯江暗搓搓地觉得有种忆苦思甜甜更甜的味道。
上海冬天的冷,不是北方那种冰天雪地滴水成冰的冷,是阴嗖嗖地冷在骨子里的,一点也不爽快。小风连绵不绝地吹,万针刺骨,一针接着一针,每一针都不到那个极限,每一针都没个完结。
斯江在静安公园门口跺跺脚,把藏青色的羊毛围巾紧了紧,悄悄低下头把半张脸埋在了围巾里,深深地吸了口气,景生身上的皂香味和淡淡的烟草味裹住了她,冷冽又旖旎,她的嘴角压不住往上翘。景生的这条围巾还是姆妈送给他的,已经戴了好几年,有点缩水,没以前那么松软,但是被他那么当着一家人的面不由分说地围上她头颈的时候,很像光明正大地抱了她几秒。只这么一回想,斯江的心就咚咚咚地乱跳,庆幸当时外婆舅舅斯南和斯好都各有各忙,谁也没看见,不过就算看见了也很正常吧,斯南也常常乱拿景生的旧外套穿。
“仙女——!想死我了!想死我啦——”张乐怡一路小跑过来,笑得像朵花儿,头上绒线帽的两只兔耳朵跟着一跳一跳。
两个人抱在一起有说有笑。很快曾昕也到了,陆陆续续高三(2)班到了十几个老同学,周嘉明、郁平都在其中。斯江因为缺席国庆节聚会没少挨批判,忙着补大家的通讯录和各路新闻。
看着手里荧光粉的充气大榔头,斯江笑得不行:“现在特别流行这个了吗?”
周嘉明笑道:“是的,老早就流行了,打到人了还会发出声音,卖得特别好。”
郁平在旁边嗤了一声:“戆。”
张乐怡一榔头敲在了他头上:“同学六年,就数郁平侬最戳气!”
大榔头发出“毕”的一声短促尖叫,声音太过古怪,包括斯江在内,十几个人笑得前俯后仰,纷纷你追我赶地互敲起来。
过了陕西路,人流明显增多。
曾昕和张乐怡一人一边挽住斯江,拷问她的大学生活,重点当然是有没有谈男朋友。
斯江犹豫了一下,咳了两声,红着脸点点头。
曾昕和张乐怡立刻发出土拨鼠尖叫。
“谁?”
“我要杀了他!”
“怎么不带来给我们看?”
“长得好不好看?”
一连串追问中,周嘉明和郁平不自觉地走近了她们三个。
斯江笑着摸了摸脖子上的围巾:“等会儿到了西藏路我就改跟他一起走了,你们还有什么话赶紧说,有什么秘密也快点老实交待吧。”
两个好友立刻又是一顿嚎。张乐怡几乎挂在了斯江胳膊上,气得直跳脚,骂她见色忘义。
斯江弯起眼,心想凭景生的色,义字放旁边还真不能怪她,她实在顶不住。
周嘉明和郁平各怀心事,默默跟了一路。
西藏路路口人山人海,到处都是大气球大榔头。
斯江突然傻眼了,简直要被自己蠢哭,东南西北四个路口呢,她和景生居然忘记说定到底在哪个路口见了。
“人呢?”
“哪个是你男朋友啊?那个戴眼镜拿着一束花的是不是?有点难看,配不上阿拉仙女!”
张乐怡和曾昕比她还着急,东张西望地看。
“嗳!你哥!顾景生,是顾景生!”曾昕一把拽住斯江,歪过大榔头挡住斯江的脸。
张乐怡立刻幸灾乐祸起来:“他走过来了!陈斯江你完了,你男朋友呢?他可别这时候撞上来啊,绝对会被打!”
曾昕笑弯了腰:“绝对绝对!你哥以前每次看唐泽年的时候,都好像在说:离我家斯江远点,我马上立刻现在就要打你了,哈哈哈。”
景生越走越近,南京东路的霓虹灯璀璨闪烁,自动虚化成一条流动的灯河,只有他逆行而来。
斯江不知道他怎么从这许多人之中找到自己的,大概是命运罢,命运的河流把他从遥远的景洪推来了万春街,从此和她的每个日夜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一个个春与秋。
虽千万人,吾往矣。
斯江把大榔头塞到张乐怡手里,迅速穿过人群,走向景生。
景生一怔,这和他们私下商量好的很不一样。
斯江不由分说地牵起他的手,再次逆行穿过人群,走回老同学老朋友们的面前。
“我男朋友,顾景生。你们都认识的啊。”
斯江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但是很坚定。
景生耳边“嗡”的一声,听见了自己极速的心跳声,还有血液沸腾的声音。整条南京路都瞬间静音了似的,对面一群熟悉的人脸上出现了匪夷所思的表情。
“我们走啦,以后再联系。”
斯江说完就紧紧牵着景生的手,转身往那条灯河溯流而上。
身后传来张乐怡和曾昕的尖叫声。
她被景生揽在了怀里,正好刚才那股子孤勇之气用尽了,脚下发软,有人可以让她放心地依靠,真好。
——
海关大楼敲响十二声时,威斯敏斯特报时曲响彻浦江两岸。
“新年快乐——!”的呼喊声在空中激荡。
斯江趴在景生背上,扭头看着江上腾空而起的烟火。
“为什么?”景生侧过头,贴着她的鼻尖轻声问。
斯江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你不怕,我就也不怕。”
景生觉得自己像她眼中的烟火,“嘭”地一声就炸在了夜空里。
最后一声钟响的余韵中,他们在黄浦江畔的人山人海中接了新年的第一个吻,很轻的一个吻,无关风月。
第289章
1988年的最后一夜,陈斯南在学搓麻将。
胡亚东和杨文意这群以前的桃花降龙帮的长老护法,国庆节到万春街来找过斯南,陈帮主跟着顾东文去华亭路卖衣裳去了,没见着人,年底电话打了四五次,终于请动了帮主屈尊到杨文意家里欢度跨年夜。打动陈帮主的关键词句是:阿拉教侬搓麻将,新手手气邪气(极其)好,侬要少赢点钞票。
杨文意家离万春街不远,在新闸路万航渡路口的弄堂里,是旧式里弄房子,他家住一楼,前大门和天井独用,远比石库门房子实惠。黑色的前门平常不开,大家都走后门。公用的后门进去是三四家合用的灶披间,窄小的穿堂旁边是杨家小而全的厕所。
斯南探头望了望,有点羡慕:“呀,老杨家有抽水马桶!我今天要来多上几次厕所,嘻嘻,”转头又嘚瑟起来,“我家虽然是棚户区没抽水马桶,但我舅舅在灶披间里砌了个淋浴间,结棍伐?不过没热水。哈哈哈。”
斯南和胡亚东羡慕地看向唐欢,他们这一堆人里,只有唐欢住的老洋房里是有宽敞的独立卫生间的,有金铜色的水龙头,浴缸上有莲蓬头,水龙头一拧,热水哗啦啦下来,不要太灵。
唐欢挽住斯南的胳膊:“那要么你今晚跟我睡呗……”
“唐欢,你怎么有点女阿飞的腔调?兄弟们要当心,这人变坏了!”斯南耸耸肩膀打了个激灵。
三个人嘻嘻哈哈地敲开杨文意家的门,杨文意白了胡亚东一眼:“在厕所门口轧山河轧半天,侬戆伐?”
胡亚东一愣:“嗳?吾一句闲话啊没港!(我一句话也没说)册——”当着一堆大人的面,剩下那个“那”字不得不咽了回去。
斯南已经甜甜地叫起人来:“杨文意阿爷阿奶好,杨文意爸爸妈妈好,打搅啦,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唐欢几个也跟着礼貌热情地打招呼。
杨文意阿爷阿奶同爷娘盖上手里的麻将牌起来招呼人客,态度邪气客气,再三强调不用换拖鞋。胡亚东拎着斯南和唐欢的鞋直接穿过房间,打开落地玻璃门放到了天井里,杨家的人对此也习以为常毫不在意。可见胡亚东是来惯了的。
大人们把茶几上早就摆满了点心水果饮料交待了,自顾自坐回八仙桌上继续搓麻将。斯南一看就很高兴,捅了捅杨文意:“你家里的人也太好了吧?都不管你的。”
杨文意脸一红:“嗯,因为我比较自觉嘛。”这句话是有底气的,毕竟他看上去没费什么力气就考取了七一中学,算是区重点里的头一把交椅,关键是一分补课钱都没花过,爷娘惊喜交加了好几个月,现在还有余温。
“呵呵!哈!”胡亚东白回他一眼,“爷叔,阿拉到前头去啦。(叔叔,我们到前面去啦。)”
“去去去,白相得开心点,夜里有汤团小馄饨八宝饭切,饿了喊一声啊。”杨文意爸爸挥挥手。
杨家是南北通,餐厅客厅一体,老式苏联皮沙发上铺了白色钩针沙发罩,压着碎花薄垫子,两个大衣柜做了隔断,南面放了两张大床,一张靠橱阿爷阿奶睡,一张靠窗爷娘睡。落地的玻璃门出去,就是杨家独用的天井。
天井一分为二,西面堆着一排绿植,两部脚踏车,东面靠墙搭出来一间小房间,为了防止小偷借着这间临时房爬上楼作案,屋顶和墙头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碎玻璃,月光下幽幽泛着光。
斯南哈哈笑:“撒上麻药毒药才灵光。”
四个人穿鞋又拖鞋,好不容易太平下来。第一次来到十六岁男生的房间,斯南好奇地探索了两分钟,挺新鲜的。小床边墙上的荷兰三剑客海报,她只认出了范巴斯滕,旁边的马拉多纳像匹发怒的小野马,凌空一脚正好朝着荷兰人。书桌上的书排得整整齐齐,台灯旁边的收录机里有一盒TDK,斯南随手按下播放键,传出了张国荣深情款款的歌声。
“轻轻笑声,在为我送温暖,你为我注入快乐强电……”
斯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英雄本色》!”
杨文意眼睛一亮,笑着点点头,和胡亚东把折叠方桌架在了床前,铺上毛毯,倒出一副麻将牌来,再搬出一叠子塑料方凳,结果方凳叠得太紧,两个人拽了半天也拆不开,倒又斗起嘴来。
斯南把身上景生的藏青旧大衣解开纽扣,走到他们中间,哗地一拉前襟,猥琐地模仿起黄牛来:“小阿弟,卡带要伐?录像带要伐?美金有伐?”
“哦,对勿起,弄错忒了,(搞错了)”斯南把杨文意书架上一副墨镜往鼻子上一架,潇洒地把大衣甩上半空,模仿周润发那样持枪一顿乱扫。
“啪啪啪啪啪——”丢下并不存在的枪,斯南一条腿往刚刚拽出一半的塑料方凳上一踩,“我失去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