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请问唐泽年在家吗?”
“哦,好的,谢谢。”
“我是他高中同学。”
“是的,是我。没什么事——嗯,是有一点事找他,请问您有他宿舍电话吗?”
“谢谢,请稍等,我记一下。”
“什么?”斯江愣了愣,“没,我爸妈都还在新疆。”
“不,不需要帮什么忙,他们工作得都挺好的,他们没打算回上海!”斯江有点狼狈,“谢谢唐泽年妈妈,我先挂了,再见。”
挂了电话,斯江抬起头,撞进景生黝黑沉静的眸子里。
“你跑过来干嘛?我就是怕他出事,打电话问一问,”斯江讪讪地解释,“他那一下摔得挺严重的,万一骨折骨裂什么的,他家里人肯定——”
“我也下河里了。”景生坐在茶几的一角上,冷哼了一声。
“我不给你煮姜茶了嘛,”斯江把通讯录“啪”地合上,咚咚咚走到餐桌边把空碗拿起来朝他比了比:“你还非要洗冷水澡,感冒了也是你活该,我可不管你。”
“不会感冒。”景生刚站起来,喷嚏不期而至,连打三个。
“还说?活该!”斯江一甩头,拿着碗下楼去᭙ꪶ了。
景生吸了吸鼻子。
“哦嗬——吵相骂了?”斯南从阁楼口探出头来幸灾乐祸。
景生一回头,被她倒吊着垂下来的一头长毛吓了一跳:“你好好的,像个女鬼似的干什么?”
斯南调皮地甩了甩自己的卷毛:“你打架了?跟唐泽年干上了?赢了?”
“废话,”景生揪了揪斯南的头发:“下来,好好说话。”
“不下去,我答应你不做电灯泡的嘛,好处费呢?”斯南朝他伸出手:“明年开始要涨价啦,一天四块洋钿,四个礼拜天十六块。”
景生掏了掏裤袋,空的,他一巴掌拍在斯南手上:“你抢钱啊?两块涨到四块!”
“嘻嘻,我还要带个拖油瓶呢,要不然,两个六十瓦灯泡侬试试效果?”斯南稳坐钓鱼台,乐呵呵地要挟景生。
“明天给你,钱包在亭子间。”景生拿斯南还真没辙,没办法,他有软档。
“行,我明天要去徐家汇报一个空手道班,等我学完了我们打打过几招啊。”斯南神秘兮兮地笑着预告。
“你干嘛要去报这种班?你跟谁打架了?学校里还是外面?”景生皱起眉头。
斯南憋了会儿,翻身趴在了阁楼口,把一脸的乱发胡乱撸到后头,有点难为情地说:“我们班有几个女生遇到了那种喜欢露JJ的流氓,她们说想去学空手道防身,就是学费太贵。我一不小心吹了个牛,说我很厉害,她们要拜我为师。”
“不是你逼她们的?”景生眯起眼怀疑道。
“当然不是!”斯南叫了起来:“我是那种人吗?”
“你是。”
斯南噎了半晌,干笑了两声:“我这不是也算行侠仗义嘛,她们对武侠啊帮派啊没兴趣的,好歹空手道和我们桃花帮也有一点点搭界,对不对?哈哈哈,其实我现在对什么帮主护法也没感觉了,呵呵呵,就瞎帮她们一把,反正在学校无聊死了。”
“你去田径队就不无聊了。”
“啊呀,你怎么和南郭先生一个腔调了啊,烦死了,”斯南皱起脸嫌弃起景生来,“一个礼拜要训练三次,我忙都忙死了,哪有空训练啊?”
“你不是说学校里很无聊?空手道班一个礼拜上几次课?”
“两次。不过有一次是礼拜天,所以只能算一次。”
“要上多久?学费多少钱?”
“两个月,一百二。”斯南干咳了两声:“一堂课平均七块五,不贵的。”
“你一个月零花钱五块,哪来的这么多钱?”
“舅舅给了一百,外婆给了我五十,”斯南听见斯江上楼的声音,立刻缩了回去,“你别管我的事了,赶紧去哄我姐吧,下次打架千万叫上我!”
——
斯江上来又给唐泽年宿舍楼打了个电话,报了寝室号以后,很快有人来接电话,却不是唐泽年。
严溯一听是陈斯江,语气就有点古怪:“老唐他没回学校,直接回家了,你有没有他家里的电话号码?”
斯江愣了愣:“我刚给他家打过电话。”
“哦,可能还在路上?”严溯心里纳闷,他们从H师大回复旦都到了,没可能唐泽年回静安寺这么久还没到。
斯江急了起来:“他说他回家了?”
“嗯,说了。”
斯江挂了电话,心事重重。景生湿了一半回来都感冒了,唐泽年湿成那样,既没回校也没回家——
她猛地站了起来:“我去弄堂口看看。”
“他那么大个人了,不会迷路的。”景生死样怪气了一句,腿却自动跟着斯江下了楼。
走到文化站门口,斯江就看到唐泽年在空地上低着头绕圈子。
“唐泽年!”斯江小跑过去。
景生双手插袋慢悠悠地踱了过去。
唐泽年冷得浑身发抖,正在天人交战中,骤然看到斯江又羞又愧,声音也簌簌发抖:“斯江,对不起,今天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说,不该先动手。”
斯江松了口气,又紧张起来:“你怎么也不换身干衣服?要生病的,到我家洗个澡喝碗姜茶换身衣裳好伐?”
“不了,”唐泽年对着斯江和景生深深鞠了一躬,“我那些话实在很差劲,说不定会给斯江惹麻烦,对不起。”想到室友们听到他口不择言的那些话时的表情,唐泽年恨不得给自己几个耳光。
景生见一向沉静老成的情敌红着眼眶语气哽咽惨淡成这样,也不好意思痛打落水狗,淡淡地嗯了一声,侧过身子走开了两步。
唐泽年看着斯江黯然道:“其实说对不起也没什么用,你以后可以不把我当朋友的。”不等斯江回答,他低下头自嘲了一句:“吾都没想到私噶会得噶推板。(我都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差劲)”
“你快点回去吧,要是感冒了记得吃药,”斯江顿了顿,“再会。”
唐泽年心底最后一丝期盼粉粉碎,他抬起头,眼前的陈斯江似乎是他从来没见过的陈斯江,疏离冷静,没有因为他特意跑来道歉而轻易原谅他,也没有一时心软说再见还是朋友。但他的确没有资格奢求这两点,一念之差,很多事就再也回不去了。
斯江看着唐泽年颓然离开,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却看到景生已经走远了。
“阿哥——!等等吾!”
景生却步子迈得更大更快。
追到亭子间门口,斯江才拽住景生的手,刚喘着气说了一句对不起,就吓了一跳。
“你怎么这么烫?”她伸手一摸景生的额头,果然滚滚烫。
——
景生吃了退烧药后很快就睡着了。
斯江回到客堂间给卢护士打电话,单位同事说她今天不当班。她挂了电话想想也是,要不然舅舅肯定会在家,再想想,好像这几个月舅舅去卢护士那里去得特别频繁。
再回到亭子间里掩上门,斯江站在床头静静地看了会儿景生,先前的那点子气早就消散了,再回味,生出点甜丝丝来。
他肯定是吃醋了吧,应该是吃了好几年的醋,被玫瑰花一刺激就报上私仇了。他先前说的杀鸡儆猴,猴子肯定也不是她,而是其他想追她的男生。
斯江碰了碰景生额头上的毛巾,冷毛巾已经变成了温毛巾,她取下来在面盆里投了投,轻轻绞干,重新搁回景生额头上,顺势跪坐在地板上,认真地看了会儿景生的脸,伸出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眼,心软软地像泡在热水里。
恋人之间的肢体接触似乎存在着一条条界限很清楚的线,如果进行到牵手,那么无论何时何地都想着牵手,如果进行到亲吻,那么随时随地都会想要亲一亲,浓度上去了下不来,有点由奢入俭难,大概也是“食髓知味”的由来。斯江被自己的这个奇思妙想羞到了,羞归羞,身体很诚实地靠了上去,脸颊相贴的时候,斯江做贼似的轻轻吁出口气,刚才泡在热水里的心现在终于得到了舒缓。
景生睁开眼,睫毛扫在斯江脸上。
斯江倏地弹了起来,合理怀疑景生刚才是在装睡,守株待她这只小戆兔。
景生手臂一拢,把她压回自己胸口。
“覅亲嘴巴,当心感冒传把侬(当心感冒传给你)。”景生温声提醒。
“撒宁想亲侬了?吾就是看看侬面孔还烫伐……(谁想亲你了,我就是看看你脸上还烫不烫。)”
景生闷笑了两声,滚烫的气息熏在斯江耳侧:“还生吾气伐?”
斯江费力地撑起自己:“当然不生气了,他到底跟你说什么难听的话了?”
景生凝视着她,摇了摇头。那两个字是他的忌讳,众口铄金,流言透骨,他不想脏了她的耳朵,怎么说他都无所谓,但是脏水泼在斯江身上,他一个字也忍不了。
斯江紧紧握住他的手笑了笑:“其实也没啥,我本来就一直叫你阿哥的,我跟寝室的同学也说过,户口本上你就是我表哥——”
“我不想在万春街和老同学面前公开,是因为不想别人背后说你闲话。”
“他对你说那种话,以后就不是我朋友了。”
“我跟他说过——”
斯江没能说完这句话,就被拉下去贴上了景生滚烫的脸,贴得太紧了,颧骨被压得隐隐作痛,充满了安全感的痛。
“亲侬头发应该勿会得传染伐。(亲你头发应该不会传染吧)”景生的声音明明在调侃她,却带着点哽咽。
斯江抬起头,一双眼弯成了弓:“侬有药,吾勿怕。”
一箭穿心。
——
小小亭子间的冬夜与世隔绝。
台灯熄了,他们在暗夜里久久地凝视着对方,偶尔会心地一笑,浅浅地轻啄,深深地热吻,紧紧地拥抱,在爱情的面前,流言蜚语和疾病都微不足道。
窗外传来隔壁人家收录机里一成不变的睡前歌曲。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凌晨四点,鼻塞喉疼的斯江悄悄爬上阁楼。每一根神经末梢都被熨过了似的平展,经历了亭子间到阁楼的短短旅途后尚有余温,像有一个温暖的混沌的泡泡包围着她,使她如在云端,不落实地。
斯江睁着眼对着帐顶无声傻笑,身体困顿精神亢奋。“第一夜”这个名词的突然浮现,虽然名不符实,也令她微微战栗了起来,血管里血液的流速骤然加快,脚趾无意识地勾叠着绷紧下压,摒牢在那个临界点以防止思绪进一步脱缰。但一合上眼,那些亲吻和拥抱自带触感和温度像龙卷风过境一样毫不费力地摧毁了她竭力维持的平静。
身旁的斯南嘟哝了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一条腿连着被子架在了斯江身上,借着这份额外的重压,斯江才慢慢又平静下来。
——
第二天傍晚,顾东文带着卢护士回到万春街,看到两个病号,颇有送医上门的滑稽感。好在景生和斯江都病得不算严重,用卢护士的说,多吃点开水不吃药三四天也就好了。
夜里顾东文看着躺在床上嘴角还翘着的景生,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
啧啧啧,小赤佬还是勿来讪啊(小家伙还是不行啊),一代不如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