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唐泽年已经听了无数遍,并不放在心上,对于斯江来说,却是全新事物,她不由自主地听得很入神。
“都是官样文章,做做样子的,”唐泽年凑近了她低声道,“她其实最烦没完没了地回答这些问题,在家里没少抱怨,呵。”
斯江凝视了他片刻,低声说:“至少她还愿意做做样子。”
唐泽年仔细看了看斯江的神情,没看出嘲讽的意味,便靠回病床上拿起本书来看。
苏明真答完疑,带着温和的笑容回到儿子病床前:“晚上医院吃什么了?明天你阿爷阿奶要来看你,你有什么想吃的?”
“医院吃了大排,青菜,荷包蛋,鸭血汤,”唐泽年皱起眉,“你跟阿爷阿奶说,让他们别跑了,这么冷的天,老人家出门不安全,我也没什么想吃的。”
“他们有他们的一片心意,不让他们来有得要不开心了,”苏明真柔声笑了笑,转头对斯江说,“医生说要年年好好休息,要么我们一起走?”
斯江识趣地拎起包告辞。
唐泽年立刻掀开被子下床,手上接着的输液管被扯得笔直,斯江赶紧把歪了的输液杆给他推过来。
“你干嘛?”苏明真的法令纹深了下去。
“上厕所,”唐泽年扶着输液杆毫不退让,“斯江,我先送你去电梯口,姆妈,你别走,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斯江独自进了电梯,看着外头母子俩剑拔弩张的模样,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按下了一楼键。
她在一楼等了十几分钟,果然等到了一脸不虞的苏明真下来。
苏明真见到斯江,有些意外,脸色略和缓了一些。
“你是在等我?”
“是的。”
事情的经过十分简单,但由于景生一直没提起唐泽年到底说了什么难听点话,只能凭空猜测,斯江陈述事实的时候不免有点气短。
“所以不是打人,是互殴?还是唐泽年先动手的?”苏明真不动声色地问。
斯江沉默了几秒。
“所以唐泽年是活该对吧?”
斯江一怔,这一刻她才感觉到自己面对的不是电视里报纸上经常看到的领导,而是一个普通的母亲。
“我不是这个意思!”斯江赶紧解释,“这是个意外,谁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我今天就是特地来向唐泽年道歉的,对不起。”
苏明真说不出是对儿子的彻底失望,还是对面前少女过于冷静的陈述感到愤怒,一股热血冲上头,几乎就要说出极难听的话,考虑到这是人来人往的公共场所,已经有人在盯着她看,她到底还是把翻滚的情绪压了下去。
“道歉有用吗?你知不知道医生下过两张病危通知给我们?”苏明真别过脸,径直越过斯江往外走,“现在三个星期过去了,肇事者连面也不露一下,你来是为了道歉,还是为了怕我们追究责任影响你男朋友的学业?如果唐泽年的姆妈不是我,如果我不是干部,你会来吗?”
“你们也未免太现实太功利了一些,”苏明真冷笑道,“唐泽年是个什么样的年轻人,我看你们一个个都很了解他,天真、幼稚、理想主义、利他主义,你吃准了他是个好人——”
“唐泽年妈妈,”斯江打断了她,“您误会了,我男朋友到现在都完全不知道唐泽年生病的事,另外我的确是因为知道您要追究这件事才特地来的,您说的对,如果您不是领导,我不会来。”
苏明真一怔,朝不远处等着的司机挥动的手收了回来。
“我是很现实,但不功利。我知道您的权力很大,大到可以不经过任何公正公开的程序,定夺一个人的前途和未来,比如我以前的班主任高老师。您认定的公平不一定是正义的,”斯江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寒风中发抖,“我是很了解唐泽年,但有几点和您描述的不太一样,他的确有点理想主义、利他主义,可他还是一个热情、正义、向往民主崇尚自由的人,他光明磊落有担当,他不希望您公器私用,以权谋私,这才是他维护我们的出发点,和您所想象的并不一样。”
“我很荣幸,能被这样的唐泽年欣赏。如果您作为他的母亲,而不是一个领导,去客观地评价他欣赏他,我想他会愿意告诉您更多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如果您坚持要主观追究我和顾景生的责任,而不是客观地探讨这件事的真相,那是您的失职。”
司机站在车门边上,吃不准是要开门还是继续等着。经过的公交车喇叭和脚踏车铃铛响个不停,伴随着骑车人的高声叫骂。
“此地好停车伐?”
“当官的了不起啊?瞎停八停,挡住马路了晓得伐?”
“公交车进不了站了!快点开走——”
看着斯江远去的背影,苏明真拧着眉抿了抿唇:“走。”
走过了中福会,斯江怦怦乱跳的心才逐渐平息下来,狠话是说了,但是会有什么后果,她不知道。
所幸一直到放假前,景生在学校一切如常,斯江对流言蜚语充耳不闻,一心扑在专业学习上,这个学期很快顺利结束。
——
放寒假之前,经济系的学生把一大堆明信片和信件送到善让办公室。
“我们周老师就是魅力无比啊,天南海北的问候年年都这么多。”
冬日暖阳透过西窗落在善让办公桌上,台历已经超前翻到了二月份,开学的日子用红笔圈了出来。一旁立式的七寸相架里,顾念被顾北武横在肩膀上,一家三口哈哈大笑,满满溢出来的甜。加了盖子的青花茶杯里泡着内蒙学生送的咸奶茶,善让狠狠地加了六颗方糖,喝在嘴里又甜又咸十分古怪。
这是一个适合接受远方心意的下午,不用赶时间,无人打扰,不乏仪式感。
善让把明信片和信分成两沓,男生的明信片大多言简意赅,贺词简短,女生的情真意切,多半会忆及往事,依然有不少邮票值得收藏。善让笑着用橡皮筋把待拆邮票的捆成一叠,带回家让顾念参与,不需要拆邮票的收进抽屉里,再拿起裁纸刀来拆信。
拆到第三封,下头突然露出一封抬头是顾北武的信来,字迹秀丽。善让仔细一看,上面写的却是北京大学1977级经济系顾北武收,显然已经失联许久。她不由得沉吟了片刻,把信放到了一旁。
又拆了几封信后,善让心神不定地捧起茶杯,盯着那封信看了又看,一时心跳都加快了不少。
第292章
把信封举高了对着太阳,会有点透视的效果,依稀可见信纸上的字迹很工整,大概有两张纸的厚度。善让再次搁下信,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自嘲地笑出了声。出于女性和妻子的直觉,她猜得到信是谁写来的。虽然很少提起,但那位方小姐,在顾北武的心里,一直占着一个她进不去的角落。
善让记得上次回万春街过年,在北武的旧箱子里,她翻到过一个崭新的钢琴八音盒,随口问了一声,他有些尴尬羞赧,随手接过去将八音盒塞至箱子的最深处。还有那叠信件,信封角上标注着日期,收得十分妥帖。北武并没有隐瞒过哪些信来自于谁,但也从来没有提起过那段往事。
他不说,她便不问。那是他的过去,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或者是慰藉。她只要拥有他的现在和未来就已经很满足了。
然而,如果那份过去要插进现在甚至影响到未来呢?善让把信放到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里。这许多年没有联系过的人,突然来信,肯定不会是小事。转念间,善让又把塞入那堆学生信件底下的信翻了出来,惭愧于自己何至于小气到这个地步,何至于对北武和自己没信心到这个地步。隔着太平洋分别经年,她也从来没这么失态过。
善让回到畅春园,顾北武难得提前下班,已经在收拾回沪的行李,正和顾念小朋友你争我夺。
“好了,你已经带了三辆小汽车了,这辆有点大,包里放不下,我们就不带了好吗?”北武坐在地上,把一辆塑料的消防车取了出来。
“不!要带要带!”顾虎头拿出了小老虎的气势,狠狠地把消防车连着北武的手一起按回包里。
周老太太在旁边转圜:“来,虎头把车车放外婆包里来好不好。”
顾念立刻把消防车拿出来交给外婆,小手一合眉眼弯弯:“谢谢!”
跟着自说自话地替老太太回答了:“没关系。”
善让抚额失笑。
“妈妈妈妈,妈妈回来了。妈妈辛苦了。”顾念迅速跑来拉拢战线,拖着善让把她按在自己的小椅子上坐下,认真地替善让捶起背来。
在一片表扬声中,顾念捶了十下背,把自己的小水杯拿过来:“妈妈喝茶。”
善让眼睛一热,赶紧接过小水杯装着喝了两口。期末一顿乱忙,她几乎没注意到儿子竟然已经这么懂事了呢。
顾念认真地盯着她:“妈妈真的喝,喝吧。”
顾北武把一套绘图书塞入顾念的小行李包里,抬头笑着说:“顾念,妈妈有自己的杯子,我们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水杯喝水,讲卫生。”
顾念屁股一撅,靠在了善让胳膊上,仰起头楚楚可怜地声明:“宝宝卫生,宝宝干净,宝宝香喷喷。”
善让的心化成了一滩糖水,赶紧低头喝了两大口:“妈妈真的喝了,谢谢虎头。”
“不谢,没关系。”顾念满足了,又转身和北武争抢空间去。
夜里善让最后检查了一下四个人的行李和随身物品以及火车票,推开书房的门。
“不知道是谁给你寄了封信,᭙ꪶ学生送到我办公室了。”
北武一怔,接过信看了下笔迹就拧起了眉,当着善让的面拆开了信,越看脸色越差,最终叹了口气。
善让转身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来,哗啦啦地翻了几页:“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
北武犹豫了一下:“没事,一个老朋友家里发生了些不愉快,晚点我和她联系一下。”
方树人的信一看便是激动时所写,满纸委屈愤懑懊恼疑问指责,甚至流露出了丢下一切厌世的情绪。也许她实在无处可说,才写在了纸上,又或许实在无人可诉,才寄来了千里之外的北京。她应该并没有想过他离开大学那么久还会收到这封信,倘若真的要让他收到信,只需要问一声斯江即可。正因为这样的缘故,北武觉得自己不能擅自泄露信的内容。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善让垂眸道,“我看邮戳,还是九月头上寄来的,你赶紧和你朋友联系一下吧。”
“好。”北武拿起信封看了看邮戳,再抬头,才发现善让已经出去了。
——
北武一家是小年夜回到万春街的。
斯江听说小舅舅已经准备年后从单位辞职,吓了一大跳。即便现在做生意的人多如牛毛,但国家单位干部编制和事业单位的编制还是普通人高不可攀的金饭碗。
“阿舅也要去香港了吗?”斯江又惊又喜,“那你就能见上大姨娘啦。”
“你舅舅的新单位其实还是国家单位。”善让见顾阿婆一脸的不乐意,赶紧解释了一句:“单位很好,是我们以前一个老同学介绍的,属于新华社,就是比较辛苦,得两地来回跑,但是待遇特别好,也能接触不少新事物。”
顾阿婆问:“那你和虎头呢?”
“我们就待在北京,我妈这次回老家看一下,还跟我去□□忙照顾虎头,”善让看看挂钟,“我二哥怎么又掉链子了,说了五点来,这都六点半了人还不到。”
顾阿婆把汤碗重重地顿在北武面前:“钱不钱的有什么要紧?顾老四,你怎么回事情啊你?咣啷一记飞到美国去好几年,丢下善让一个人,现在又要咣啷一记跑到香港去,丢下她们母子俩,你什么人啊?”
北武和东文正说着话,被老娘劈头盖脸一骂,刚堆上笑容要开口哄老太太,顾阿婆就红了眼眶。
“钞票哪里赚得完?多有多的用法,少有少的用法,我老太婆说的话虽然你们听不进,但是不说我难受,顾老四你给我听着啊,既然结婚生子了,好歹把善让和虎头放在前头,多陪陪,要不然怎么能叫个家呢?”
顾阿婆侧过身拭了一把泪:“你上头三个哥哥姐姐我就不说了,都是野在外头不着家的人,你老子没了以后,要不是你一直在家,我不知道多少回都想跟着他去了算了。一家人一家人,不陪着过日子算什么一家人。”
见一屋子人都神情凝重准备开解自己,顾阿婆扭头啐了两个儿子一口:“你们一个对不起小卢,一个对不起善让和虎头,没一个好东西,我作的什么孽,生出你们两个祖宗。”
不等儿子们开口,顾阿婆掀开帘子进了房间。
善让朝眨巴眨巴大眼睛的顾念小朋友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说:“奶奶伤心了,你去哄哄奶奶呗。”
“行,宝宝厉害。”顾念精神抖擞地搬着两条小短腿追了进去。
周老太太在北京住了近三年,对北武和善让的状况很是了解,心知北武要去香港也是穷极生变,没办法中的办法,但亲家母这话句句说在了她心坎里,她以前也曾担忧过亲家母是旧社会小脚老太,会跟善让处不来,现在真是恨不得对着亲家母掏心挖肺地好了。她有心要替女婿说几句好话,便拍了拍善让的胳膊,自告奋勇地也跟了进去。
北武摸了摸鼻子,对善让笑:“感觉我不是我妈的儿子,是女婿,你才是她亲生的姑娘。”
斯江这才松了一口气,靠近善让认真地问:“舅妈,你真的愿意小舅舅两头跑吗?”
善让压低了声音:“一个月能挣七千块港币,还有出差伙食补贴,我都想去呢。”
斯南嘴里的瓜子仁差点呛进气管,两眼灼灼放光地盯着顾北武:“七、七千一个月?!”
景生一巴掌拍在她后脑上:“嗳,别一副钻在钱眼里的样子,勿像样,好歹你也是数过两三万块钱的人了好伐?”
斯南屁股火烧火燎,哪里坐得定,两腿一曲,蹲在了椅子上,白了景生一眼:“那又不是净赚的钱,得付租子付工资付货款,而且大舅舅累死累活的。拿工资才叫爽,你不懂。”
“上班也辛苦的。”斯江说。
“那也没做生意辛苦啊,去,赶紧去啊小舅舅,”斯南一脸谄媚地笑弯了眼,拍拍手上的瓜子壳,搓了搓,“舅舅,我能预支一下明年的压岁钱吗?嘻嘻,呵呵,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