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武拎起已经被用过的小棉毛裤晃了两下,唉,这年头,借用一条棉毛裤也马上现世报,还让不让人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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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夜一早,顾家晾衣杆上挂着两条床单一条小毯子。
陈斯好和顾念因为电视频道争了起来,身为哥哥的陈斯好立刻指着窗外理直气壮地喊:“虎头,你都尿了个世界地图尿湿了我家两条床单了,不觉得惭愧吗?所以要听我的,看《蓝精灵》!”
“不!我没有!不是我!我要看唐老鸭!”
做贼心虚的两个大人对视一眼,当做什么也没听见。
第294章
送走龙年除夕,迎来蛇年春节。
顾家从年三十到年初五跟摆了流水席似的。顾阿婆和景生起惯了早,六点钟就开始忙活一大家子的早饭。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能和景生独处的机会极少,因此斯江也给自己定了个六点的闹钟,她好歹也是学了一年烹饪课的优秀学生,在上浆和入味上颇具心得,年夜饭掌勺的狮子头和清炒虾仁大获好评,因此在灶披间里站在外婆和景生当众倒也凑上了“三个臭皮匠”的名头,把每天的早饭弄得花样百出。
顾念从小跟着周老太太早睡早起,七点出头自然醒,先钻进爸爸妈妈的被窝里翻腾几圈,非要挤进他们当中,一会儿把两个大人的头搂到自己小肩膀上享受一下左搂右抱,左亲一下右亲一下,一会儿使出连环扫堂腿企图把北武踹下床去。他最喜欢两张床之间凹下去的那一条沟,左顶右撑腾出空间后,跟个蚯蚓似的在那条沟上扭来蹭去,快活得不行。北武和善让抢不着被子,索性丢给他一条被子折腾,两个人裹着另一条被子侧身对着墙叠罗汉,随便儿子怎么折腾。顾念玩得没劲了,被窝里的热气全折腾完了,又怎么叫也叫不醒爸妈,只好悻悻然自己穿好衣服下地。
等到八点钟,实在等不及了,顾阿婆抱了顾念喊景生斯江一起先吃。
顾念以前在北京,爸妈都在单位食堂吃早饭,外婆不太会做饭,老太太还闻不得北京人热爱的豆汁味儿,因此他的早饭通常都是牛奶鸡蛋包子馒头,前一夜的剩饭剩菜煮个泡饭加个鸡蛋就是大餐,如果有稻香村的糕点那简直就是过节了。他平生头一回发现原来早饭还能吃上菜,青椒土豆丝,香干炒毛豆,雪菜炒肉丝、炒辣酱、炒三丁、烫干丝……就连蛋,他都没吃过一次重样的,白灼蛋、茶叶蛋、荷包蛋、鸡蛋羹、掌蛋、水波蛋,炒蛋里头还能加上香肠。主食品种可就更丰富了,大年夜早上吃的菜肉大馄饨,大年初一吃的红枣茶配扬州四色包子,奶奶包的三丁包实在太好吃,顾念吃得眼泪汪汪,捧着小包子问奶奶:“阿奶,你跟我一起回我家好不好?我家大,我家新,我家好,你给我包包子,我给你玩我的汽车。”
顾阿婆的心都化了,要不是还有斯好斯南,绝对一口答应下来。
九点半,顾阿婆和景生开始忙午饭。北武和善让单独腻歪了个把钟头后心满意足地爬起来吃早饭。顾东文也踩着点儿回来了,他们三个凑一桌,把留的菜重新温一温,吃到十点多,陈斯好起来了,这第三轮的早饭算他独一桌,风卷残云消灭完剩菜剩饭。
十一点斯南爬起来直接奔灶披间。过年的时候灶披间的长条桌上永远盘叠盘碗垒碗,各色冷盘满当当,猪肚猪心猪耳朵门腔、酱牛肉、苏州藏书的羊羔肉、镇江的水晶肴肉、哈尔滨食品厂出的大红肠、鸭胗鸡爪之类的应有尽有。两只煤球炉子上,一口锅里是金黄的老母鸡汤,一口锅里是雪白的肠肺汤,五层的蒸笼里从上往下搁着绿杨邨的重油蔬菜大包、新亚的鲜肉大包、丰裕的生煎馒头、陕西北路的糍毛团和顾阿婆亲手包的扬州包子,因知道斯南独爱吃萝卜丝肉渣馅儿的,上头点了红点,省得她跟狗熊掰棒子似的一个个掰过去。斯南这么东尝一口西抓一手,随便垫上一些,景生和斯江就进来开始忙热炒,不一会儿十二点午饭又开席了。
等吃好午饭,顾阿婆午睡,北武善让和景生斯江在客堂间打八十分,顾东文带着斯南拎着斯好和顾念去西宫白相,三点多种回来各人手里都是大包小包,瓜子爆米花烤红薯糖人,还有香喷喷热烘烘刚出炉的鸡蛋糕。于是桌上打牌的丢下扑克牌,屋里祈祷的搁下十字架,一大家子又在客厅里开始吃点心。
北武喜欢喝绿茶,不讲究茶叶品种。东文前年因为胃不好改喝了红茶,知青老战友们给他寄来的滇红都是一麻袋一麻袋装的,他只吃得出好坏也不问品种。善让喜欢喝奶茶,景生拎一只煤球炉子上来,开了窗,小钢宗镬子里头先烧牛奶,再丢下一把野生的滇红茶叶,善让坐在小矮凳上和斯江两个头并头地用木勺子把茶叶的颜色全捣出来,放上□□糖后搅匀了出锅,陈斯好一次能喝两小碗,牛饮完毕后眼巴巴地看着顾念捧着自己的小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馋,真馋,非常馋。
斯南呢,这些都不爱,她喜欢晒着太阳吃冰砖。斯好看着冰砖也馋,但是顾阿婆不管他睡懒觉不管他寒假作业不管他看电视,就是不许他大冬天里吃冷饮。他倒是努力争取过:“二姐姐能吃我也能吃!”顾阿婆眼睛一瞪:“你二姐姐在新疆长大的,壮得跟头牛似的,吊在门框上随随便便上上下下几十个什么什么向上来着,你有本事学她做上一个,你尽管吃,吃十个八个外婆都不管你!还有你那个肚子,吃油点吃多点吃冷点就那个那个了,上回那个事还记得吗?哎呀呀,我房间里足足臭了一个礼拜!那个红木马桶跟了我七十年,从扬州到上海,从来没吃过那种苦……”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顾阿婆算旧账。陈斯好立刻瘪忒,他不是没学过,别说一个了,离了凳子根本抓不住门框,气人。只好把盼头放在阿奶家的夜饭上头。
过年期间,斯江带着斯南和斯好天天去陈家吃晚饭。自从陈阿娘面瘫了一趟,陈东方和陈东海倒是回来得勤了,大年夜一下班也带着老婆孩子回来烧阿娘的冷灶。陈阿娘已经没了过去几十年的热乎劲头,但是年总还得过,年夜饭是她和陈东海李雪静三个人忙出来的,还是宁波菜,还是炝蟹炝虾大黄鱼,一大桌子加上斯江三个足足十口人,先给供桌上的陈阿爷磕头敬酒,再归座吃团圆饭。这几年没了陈阿爷的例行训话,没了钱桂华的炫耀眼红处处吃瘪,陈阿娘眼见除了斯好还小,其他孙子孙女都已经是大人模样彼此也说不上几句话,这年夜饭看似团圆实则一盘散沙实在热闹不起来,她心里实在酸涩凄楚。
年初五这天下午,顾东文亲自把陈阿娘请到家里。顾阿婆拿出两本证来:“亲家母,年前东文把我家新的的土地证和房产证办好了。”
陈阿娘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虞,心道你顾家的房子办好证关我陈家什么事呢。
顾阿婆递给她一本证:“这套房子呢,东文办的是共有权证,斯江、斯南、斯好的名字都在上头,所以特意请你来过个目,好心里有数,将来要有谁动了坏心思,说他们姓陈不姓顾,你也能做个见证,是我老太婆做的主,孙子、外孙子外孙女,在我这里都一个样。”
因两个小脚老太太都不识字,顾阿婆就指着共有人名单下密密麻麻的字让顾北武念。
两儿两女一个媳妇,顾景生、顾念、斯江三姐弟,都在上面。
陈阿娘脸上热辣辣地发烫。陈家也是私房,但只是一个房间,灶披间是公用的,前年陈东方和陈东海也去把房产证土地证办下来了,上面只有陈阿娘和三兄弟的名字。
顾阿婆叹了口气:“亲家母你不要多心,你对斯江斯好是没话说的。东文这么做呢,是因为西美和东来两口子过不下去了,斯江她们三个孩子不管跟谁,都是我们两个老太婆的心头肉是不是?要是跟了东来回去你们陈家,我徐寻芳也没得二话,这小房子就算是个念想,让他们知道外婆心里有她们,姓什么无所谓。我家爹爹当年盖了这么个小破房子,招了老顾头当上门女婿,四个孩子照样姓顾不姓徐,有什么脸面姓徐呢?扬州徐家那么多的房子铺子和地都在他手里全败光了。所以斯江他们虽然不姓顾,在我眼里和景生虎头一样样的。别人有的他们也不能少,将来他们看不看得上另一回事。”
陈阿娘没法接这话,但是她心里有数,这万春街虽然是棚户区不值钱,但从民国时候到当下,土地和房子总归是最金贵的。她陈家的孙子孙女占了顾家的房子,不合适,要让弄堂里的街坊邻里们知道,她抬不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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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五迎了财神后,斯江接了一个家教的活,是系里老师介绍的,给美国学校一个九年级学生的妈妈当中文老师,要求是迅速听懂能说日常用语,家教地点比较远,在古北新区那边,靠着虹桥机场,坐公交车至少一个半钟头,但是听到一小时七十五块钱的酬劳,斯江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跟老师确认了一下,没错,一堂课两个小时,一百五十元人民币,每周上两到三堂课,家教费每堂课后付人民币现金。北武和善让都为之咋舌不已。
最好的一点,景生坚持要送她去等她回,两人便有了几小时的独处时间,在年节下简直不要太宝贵。
第295章
对于斯江和景生而言,这个春节是泡在蜜罐子里的。虽然蜜罐子还藏在碗柜里,但也就和外头隔了层纱门。北武和善让“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眼神和微笑就像不时拉开纱门的手,让蜜罐子跟着晃荡。偏偏他们什么也不多说也不多问,斯江反而总有种冲动,想要偷偷找善让吐露自己的幸福,这大概就是令人憎厌的“恋爱的酸臭味”吧。
万春街的日与夜,没有爱情小说和电影里那么浪漫时髦,但却从来不乏动心的瞬间。天蒙蒙亮时,景生在下楼梯的半当中把身后的斯江堵住,转身替她揉搓刚从被窝里出来的热耳朵,怕她生冻疮。斯江偷眼看看上下没人,会低头在景生的额头、鼻头、下巴三连啄,故意错过他期盼的地方,那双搓着耳朵的手便会固定住她的下颌,强讨上一个吻。水泥台子上比肩而靠的牙刷,一红一蓝,在包着水管的白色厚塑料纸前静静等待,像幅静止的油画。很快脸盆插入了背景,热水瓶倾斜下来,热气蒸腾,像电影里的柔光镜,斯江抻着脖子享受几秒的“蒸汽按摩”,景生喜欢朝她的脸上轻轻哈一口气,热气飞舞着散开。斯江吓了一跳鼓着腮帮子吹回几口冷风。
灶披间里三个人各忙各的,顾阿婆笑眯眯地絮叨着自己小时候扬州徐家的过年盛况,像流动的音乐布景。斯江从小听了无数遍,听见上句就知道下句。大厨房里光掌勺的大师傅就有五个,白案红案各有分工,灶上的丫头分作三班,十二个时辰里一大家子从来不缺热水用,打下手的嫂子婆子二十几人,核对斤两的,拣菜洗菜的,改刀的,和面的,送食盒的,对账的,各司其职。顾阿婆自七岁起就跟在徐太太身边听她理事,理什么事呢,拆东墙补西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出钱不进钱,今天卖田地,明天卖铺子,后天当瓷器字画。家里进来的除了吃的穿的用的,就是大烟。
“也是命好,要不是早就败光了,土改的时候肯定被捉起来枪毙了。”顾阿婆乐呵呵地摇头笑。
斯江和景生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
“我老娘生下我们姊妹几个,就一人一套备好的红木家私嫁妆,后来先卖了大姐的,再卖了二姐的,最后等着要卖我的嫁妆时,日本人打来了,没来得及卖,我只来得及抱了个马桶跑,”顾阿婆坐在小矮凳上看着煤球炉子笑,“当时脑子里全是糨糊,只想着逃难没有马桶怎么上厕所,结果一路上,马桶里装的都是馒头,哈哈哈哈。”
景生就问:“斯江,你要不要红木马桶做嫁妆?我帮你打一个。”
“覅!外婆呀,烧早饭的时候你能不说马桶什么的吗?”斯江对外婆发嗲。
顾阿婆转过身看着他们俩笑:“我说的是馒头,有什么要紧呢。再说,斯江的嫁妆怎么好要景生你来出呢?你要出也是出聘金给女家,戆小宁哎。”
“什么嫁妆不嫁妆的啊,这都什么年代了,我不要的,”斯江和好面,“外婆,我总算也能面光盆光手光啦,快来教我包包子,我那个褶子总是捏不好。”
顾阿婆颤巍巍地挤到她和景生中间,手上像快动作一样,一转眼一个白胖子落了地,十八道褶子整整齐齐。斯江照着捏半天,不是馅儿挤出来就是东倒西歪类似饺子。景生绕到她身后,拆开包子皮,拨掉三分之一的馅儿,左手拉着她的左手拿起包子皮,右手引着她的右手开始扯着包子边转圈,转眼一个漂亮齐整的包子落在了蒸笼里,他呼出的气息熏得斯江面红耳赤,也跟上了蒸笼似的。看完肠肺汤火候的顾阿婆转回身来:“啧啧啧,这不行了嘛。老顾教不好,小顾一步到位,囡囡出师了。”
下午打八十分,明明是景生和斯江一队,最后却总不免变成三打一,北武常问善让:“你是不是卧底?怎么老给对家送分?”
善让也冤枉,瞪着眼责怪景生和斯江:“你们两个不许再耍赖了啊,老对什么眼神,明着再暗示啊,要不然景生你怎么知道手上的红桃能甩牌?”
斯江和景生就看着对方乐,他们俩有什么办法呢,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手里有没有什么牌,就是这么心有灵犀不点也通。
夜里,斯江在陈家吃晚饭,八点钟一到,景生的声音比挂钟还准时。
“斯江,回去伐?”
楼下李奶奶和康阿姨笑得不行:“迭格阿哥,真正好啊,就格能几步路也勿放心,同老早顾东文看南红的腔势真是一模一样的。”
“是要看看好,斯江太漂亮了,弄堂里男小伟天天往伊面前凑,要没阿哥搪牢,难能办?小姑娘面皮薄,勿晓得拒绝哦。”
四个人从陈家往顾家走,再看到天边的烟花时,景同心不同,斯江想起小时候景生因为自己烧焦的头皮,总忍不住要逗他几句。
斯好却比景生更快地接话:“英雄救美,头发烧没,哈哈哈哈。”
“当英雄嘛,总要付出点代价的。”斯南拽着斯好去追烟花。
景生和斯江静静地并肩站在弹格路上,仰着头等远处的火树银花放出璀璨光芒,大衣袖子下微微勾一勾的手指证明他们是一对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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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八,斯江人生中第一次当家教。人的一生会遇到数不清的机会,用顾阿婆的话就是“贵人无处不在”,代代相传的俚语和上帝的教诲在不识字的旧社会女性身上取得了神奇的融合与平衡,自动形成了一套略带魔幻感的理论。
布朗太太算得上是斯江的贵人,她是一个爱尔兰血统的美国女性,在亚特兰大郊区长大。斯江自动把她和小说《飘》联系了起来,谈及斯嘉丽和电影《乱世佳人》,布朗太太笑得前俯后仰:“亲爱的斯江,谢谢你,我把你的话当成赞美,谁不想拥有费雯丽那样的面孔呢?”
这一年的古北新区还在建设中,到处都是工地和田野。老师在电话里说的古北一带是个非常笼统的概念,好在静安寺的57路直达虹桥古北方向,景生和斯江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叽里咕噜说了一个小时的话,在动物园下车时还觉得路程太短了些。
布朗一家租的是纺织局名下的一栋别墅,离龙柏饭店很近,也是三十年代英国犹太人跟着沙逊在这一片建造的别墅之一,建筑面积五百多平方米,大大小小有八个房间四个卫生间,但布朗夫妻加上四个孩子还有两个住在家里的保姆,这套别墅竟还显得不够宽裕。
斯江这天登门授课,布朗先生在家,他是一个高大魁梧的白人,一口费城口音,对斯江没有中国口音的流利英语表达了恰到好处的惊讶,寒暄了几句后就把客厅让给了她们。斯江用心准备的教学内容令布朗太太十分满意,这天她们学习了元音发音,重复练习了简单的见面问候语,认识了一至十、百千万数字。还剩最后二十分钟的时候,大门口传来喧嚣声,有一个小男孩发出了尖厉的叫声和哭声,另一个大男孩语速极快地讽刺着弟弟的无能和懦弱。
大门“嘭”地被撞开,四个孩子蜂拥而入,四五岁的男孩飞快扑进布朗太太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一个六七岁的女孩生气地开始叙述哥哥在校车上是怎么欺负她和弟弟的,另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女孩翻了个白眼,把书包重重地丢在沙发上,拿下耳朵里的耳机大吼了一声:“你们烦死了!”十五六岁的大男孩对着母亲耸耸肩,看了一眼斯江,飞快地跑上楼去了。
斯江表示自己可以提前结束课程。布朗太太一边轻轻拍着儿子的背,一边对斯江摇摇头,她高声对着楼上喊:“丹尼,我还需要二十分钟——”
布朗先生很快下了楼,把小儿子和小女儿带出了门,自行车的铃铛声渐渐远去。客厅里又安静了下来。布朗太太给斯江续了一杯茶,说了一声刚学会的“对不起”,示意她可以继续上课。
在课程结束后,布朗太太递给斯江一个红包和一个漂亮的铁皮盒子。
“这是我自己做的一点曲奇,希望你能喜欢。”
布朗太太把斯江送出大门,在外头她们遇上了布朗先生和两个孩子,孩子们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不开心,戴着头盔把小自行车骑得飞快,布朗先生跑在她们后面,朝斯江挥了挥手。
斯江一转上虹桥路,等在马路牙子上的景生就迎了上来。
“冷死了吧?”斯江心疼得不行,摸了摸景生的手,却比她还暖许多。
“不冷,走了好几圈,这附近居然有条马路叫可乐路。”景生笑着接过她手里的铁皮盒子。
“咦,难道可乐公司就在这个路上?”
“肯定不是,”景生把她的手抄进自己大衣口袋里,“上课顺利吗?那家人难不难弄?”
“布朗太太人很好的,”斯江把方才的见闻说了说,有点羡慕,“布朗先生也是个好男人。”
景生乜了她一眼,笑问:“两个小时就认得出好坏了?”
“嗯,布朗太太是家庭主妇,布朗先生养家,可他们夫妻之间很平等,布朗太太叫他帮忙带孩子他就马上来帮忙,看得出他平时一直有在照顾孩子,也没给他老婆一点脸色看,就挺难得的,”斯江仔细想了想万春街里这么多户人家的情况,“阿拉弄堂里烧饭接送小囡的男人也有,但是陪小囡白相的爸爸极少。就是小舅舅和小舅妈,我看也都是小舅妈在陪虎头玩。”
“我得回去让阿舅再进步进步。”斯江笑着打开景生手里的铁皮盒子,里面的曲奇饼干形状不一,有星星有月亮还有小动物,一股黄油香味扑面而来。
景生挑了个星星饼干塞进斯江嘴里:“哦,那我也得记下来以后好好注意。”
斯江一口饼干差点噎住,红着脸轻轻踢了景生一脚:“关你什么事。”
“你不会真的要读完博士工作个一二三四五六年才准备结婚吧?”景生把月亮饼干咬得嘎嘣脆响,笑弯了眼,“我爸本来去年要给我们买个婚房的——”
这下斯江是真的呛得咳了起来。
景生拍拍她的背:“惊喜过度?”
“惊吓!”斯江瞪了他一眼,强行压住狂跳的心脏,“我们才开始谈朋友呢,什么婚房啊,小孩啊,你也想得太远了。”
“想总归要想的,”景生悠然自得地翘起了嘴角,“爱情要有,面包也要有。”
斯江红着脸看向不远处减慢了速度的公交车:“车子来了!”
“可惜现在计划生育,只能生一个小孩。”景生有点遗憾,像斯江说的布朗家四个小孩也太多了,最好是两个。
“撒么子呀!戳气色了!”斯江虎着脸狠狠踩了他一脚,径自跟上了队伍的尾巴。
第296章
新鲜出炉的第一份工资捏在手里,斯江的嘴角翘了一路,用景生的话说,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
斯江在公交车上就来不及地开始筹划这一百五十块要怎么花。
“先给阿娘买一双棉童鞋,她上次说你给斯好买的那双翻毛的新鞋子看着就暖和,鞋底还防滑,三十八块也不贵,明天就去华亭路买下来,你记得是哪个摊头的吧?”斯江心疼阿娘,两个爷叔来烧冷灶,送的都是不实用的礼盒,看起来像倒过好几手的“流通货”。
景生酸溜溜地点点头:“记得,我带你去。”
“过年前在陕西路外贸店里看中了一件羽绒马甲,明天正好顺路一道买上,”斯江心算了一下,“马甲五十八,那么去掉九十六块,还剩五十四块。”
“哎哟,看看噶许多钞票,用起来一点也不经用。”斯江想起自己怨怼过姆妈一天到晚念叨钱,这会儿倒有点心有戚戚了。
“你还准备全部用光啊?”景生弯起眼笑得促狭,“红木马桶不弄一个?城隍庙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