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生也安慰过自己,身边的许多人和他一样看似都很正常,实际上却都不正常。斯南没心没肺路子太野,赵佑宁冷情冷性智商太高,顾西美太过偏执,顾南红太在乎吃相和卖相,顾东文从没走出来过,顾北武主动阉割掉了顾家人骨子里的野性。最正常的人是斯江,她小时候的乖巧讨好拿腔作调,被姆妈掌掴后的悲伤,女同学之间的亲密和疏远,唐泽年的不懈追求,高考志愿被篡改的打击,挫折与成就,喜怒和哀乐都在可承受的范围,规规矩矩地给她画上一圈圈年轮,不会脱出轨迹,她得以一直昂首挺胸地在宽门内行走,她始终是明媚的灿烂的理智的清醒的,让他见到她就心生欢喜,欢喜到极致,生出了要占有的贪婪。
和斯江谈恋爱的七个月,他如同踩在云里,飘飘然,也惴惴不安。他小心翼翼地压制着自己的贪婪,他甚至不敢主动越雷池一步。每一次两个人关键性的进展,都是斯江在推动,她可能并不觉得,她也不知道她每一次的勇敢带给他的震撼有多大。他为自己抑不住的欲望感到羞耻,那会使他联想到和他在生物学意义上有关系的那个渣滓,他害怕那是出自于令他憎厌的遗传。但和斯江的亲密接触像一个黑洞,引力不可抗拒,他的渴望热望欲望和怀疑恐惧忌惮不断交战,此消彼长。他只能等待,等高中毕业,等大学毕业,等他和她获得了家里人的认可后领到那一纸证书,他的一切反应就能获得合法的资格,是再正常也不过的。
他最痛苦的是:他的痛苦不可言说。
——
宿舍里的舍友们陆陆续续都躺上了床,大二的男生们瞎七搭八地说着同学和同乡之间的传闻,不时传来心照不宣的大笑。
“我老乡是T大的,舞会上谈了一个C大的姑娘,上个礼拜跑来闵行过夜。早上在豆浆店门口看见他,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嗐,这哥们太抠了。五角场那边小旅馆招待所多得很,差五块十块钱的事跑这么老远,切。”
“一个晚上差十块,一个月差四十,能买好多东西。这兄弟挺聪明的。”
“哈哈哈,买什么避孕套啊,我老乡都是去街道计生办领,人根本不看结婚证,问都不问一给就是两大盒,不要钱。”
“你们说那玩意儿能用吗?怎么用的?套上去?啥时候套?兄弟们谁用过了?说说呗。”
众人哈哈大笑。
“这得问老顾,咱们寝室就只有他谈女朋友了。”
景生下铺的谭咏抬脚踹了踹新换的床板:“喂,老顾?你们到哪一步了?上了没?”
“滚。”景生拧着眉闷声回了一个字。
其他人不敢撩拨他,转头兴致勃勃地继续讨论,奈何他们所学所知实在有限,对这片未知的知识海洋只能望洋兴叹。
窗外不知道哪个寝室的男生们扯着嗓子唱起歌来。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呀——”
寝室里一时安静了下来,忽地谭咏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跟你们说啊,高粱地干那个事是绝对不行的,张艺谋自己肯定没干过。”
“你怎么知道?”
“高粱叶子忒TM锋利了,垫衣服也没用,膝盖上屁股上绝对喇得你一条一条的。”
“哈哈哈哈。老谭,你屁股上的疤原来是这么来的?”
景生的嘴角不禁也翘了起来。
“不是我,真不是!是我一个哥们儿,我哪有机会啊,今年过年回老家听他说的。”
“哈哈哈,行行行,是你哥们儿,不是你。”
“唉,可惜我们班唯二的两个女生,一个就被信息通信工程系的王八蛋勾走了,一个被计算机系的研究生骗跑了,肥水全流外人田呐。”
“我知道了,老顾肯定还没得手。”谭咏突然来了一句。
“你又知道?”
谭咏得意地笑道:“老顾大冷天的还在洗冷水澡呢,懂了没?能放还用得着收?你们这帮傻帽。”
景生的床板在一片哄笑声中被踢得连连震。
“滚。”景生又回了一个字,却带上了几分笑意。
——
足球赛踢到四点,闵行校区大比分胜出,校队的一帮男生约了晚上去外头喝酒,景生也答应了。到了六点钟,宿舍楼喇叭里顾景生有人找。景生往衬衫外套了件夹克就下了楼。
来的却是斯江。
正好是打热水吃完饭的高峰时间,进进出出的男生们眼珠子都黏在了斯江身上。景生在楼梯转弯口就看见有人红着脸凑上去打听她是哪个系的。斯江笑着摇摇头。
“侬哪能跑得来了?”景生摸了摸鼻子,两只手没地方放,还是抄进了裤袋里,“出去说话。”
斯江见到景生却收起了笑,把手里的两个网袋往他怀里一塞:“阿舅叫我送点吃的来,送好了,我走了。”
她掉头就走,马尾甩在景生下颌处,刺刺痒痒的。
景生赶紧追了出去。
“斯江——斯江——”
斯江越走越快,来的路上满腹期盼一肚子的好话,见到人了却变成了一肚子委屈。这人一点也不忙啊,跟斯好说什么学校有事不回去了,一看就是刚洗过澡的样子,大白天地洗澡,能忙什么?还不是忙踢球!亏得昨夜她打了三次电话找他,他一天一夜都不回一个电话,明显还因为那句话躲着她呢。她戆呵呵地热脸贴冷屁股,还不如个球呢,绝对脑子瓦特了。
景生长腿嗖嗖地赶上斯江,一把拽住她,牵到她的手的那一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消失了。
“吾请侬去食堂吃饭。”景生柔声道。
“覅。”斯江别开脸,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水。
景生转到她面前,斯江霍地又背过身去,手臂在他手里差点绞成了天津麻花。
“吾有闲话同侬港。”景生低声下气地凑过去。
“港呀。”
“生气了?”
“没。”
“哭了?”
“勿哭!”斯江含着泪愤愤地脱口而出,“你要我说实话我就说实话,说了实话你就不理人,还故意躲在学校里不回去,我给你打了三个电话你为什么不回一个?这样谈恋爱一点意思也没有,不谈了!”
第301章
有一句“哭只屁”在前面,后头这句“不谈了”威力大减,几乎和“戳气色了”差不多意思。景生听了心里反而一松,他把斯江的手臂顺过来,拉起她的手,见到掌心里果然有细细两条红色勒痕。
“不谈什么?”
斯江抽了抽手抽不出,别过脸扬起下巴铁板钉钉地说:“不谈恋爱了。”心道还有句更狠的等着你呢——就算谈也不跟你谈!
“哦。”景生却只云淡风轻地应了一个字。
斯江的脸猛地又别转回来,瞪着景生,气色了。
景生把她拉近到身前,嘴角翘了起来:“格么阿拉谈谈结婚?”
“想得美!”斯江的心蓦地峰回路转,腿一抬狠狠一脚踩了下去。
“是吾勿好,对勿起,侬再踏一脚,再用点力。”景生笑容更深了,也不管旁边一直有人路过,直接把她搂进怀里,下巴搁在了斯江肩上,轻轻吁出一口气。这些天的烦躁不安连毫不惜力地奔跑和踢球都无法纾解,被斯江踩了这一脚后,倏地就被熨平了。
她来找他了,她凶他了,她不怕他。
斯江气自己狠话还没撂出去就心软,便又踩了他两脚,一脚却比一脚轻。
“就踩!就踩!谁让你不回电话!”这话一提她又想掉眼泪了。
“不敢回。”
“为撒?”
景生沉默了片刻,松开斯江:“慢点同你说,想去食堂还是去外面吃?”
“食堂吧。”斯江脸一红,情侣在食堂吃饭就意味着把恋情昭告天下。她一直说要来要来,结果一直没来,都是景生去师大找他,这样一想心就更软了。
“你晚上回学校还是回万春街?”
“回家。”
“一起回。”
“侬烦色了!礼拜六勿回礼拜天回,啥名堂经……”斯江嗔了他一句,才发现他两手空空,“咦,两只网袋袋呢?”
“放在传达室窗口了。”
“会被人拿走吗?”
“不会。”
——
沪上有俗语:住在交大,吃在同济,玩在复旦,爱在华师。
交大闵行校区的食堂实际上也不差,斯江吃了一碗鸭血粉丝汤,景生把两荤两素四两饭干完,还买了一碗双档,斯江分了一只百叶包。
两人将将要吃完,球队的一帮男生来食堂找景生,呼天喊地地冲过来,看见斯江后立刻变得儒雅斯文起来。
“咳咳,老顾,侬阿妹来啦?”有同系的男生还记得斯江就是陪顾景生入校报到的漂亮表妹。
“勿是阿妹,是女旁友,”景生抬起头笑,“你们去聚餐吧,我不去了。”
刚刚斯文起来的男生们一秒钟破了功,各种羡慕嫉妒,巴掌轮流拍在景生背上,嘭嘭响。
“你们学校女生也太少了。”斯江一路被注目,略有点不自在,师大美女才女太多,而她参加的校园活动极少,并不属于备受瞩目的那一批。
“你们学校男生特别少,”景生笑道,“这样挺好的。”
夜里回市区的车子很空,两人坐在最后一排手拉着手肩并着肩膝盖碰着膝盖。
“到处都在盖房子,你入学的时候,那一片好像还是田呢,”斯江看着窗外感叹,“路灯也有了,公交车也多了好几路。”
景生却看着车玻璃上两个人的倒影。
“囡囡。”
“嗳?”斯江一怔,回过头撞进景生眼底,红着脸转开视线,低声嘟哝了一句,“侬瞎叫八叫啥么子呀。”
“囡囡。”
“覅喊了呀,”斯江垂下头掐了他一下,“怪来兮格,阿娘同外婆才这样喊。”
“宝宝?”
“侬叫斯好小名做撒?”斯江摒着笑,肩头一抽一抽的。
景生也忍不住笑了。
“顾景生。”斯江抿着唇回了一句。
“到。”
“前面的话还没说清楚呢,为什么不敢回?不敢回电话?不敢回家?”
景生搓着她的手指,看向玻璃窗上的自己和斯江,好像那两个人是在一部电影里似的,有点不真实,不真实到他可以用第三者的角度去叙述那个“顾景生”的所思所想,不真实到有一种虚幻的安全感。
“之前我总做梦,梦见我看着我妈……”景生低声说着,有时候一个字都很艰难,有时候长段长段的句子却很顺畅。
“后来又梦到榔头杀手暗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