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头上,老阮脸上的伤将将才好,不知道又得罪了谁,从学校回住处的路上被人从背后套了麻袋敲了一顿悄无声息的闷棍,右手臂骨折,肋骨也断了三根,命根子挨了两脚。这件事倒直接变成了治安案,警察来学校调查了好几次,斯江、尹寒和胡蝶几个都被问了一遍又一遍,景生也被盘问了好几遍,幸好他那夜参加了校足球队的一场比赛,全场人都能作证。这件悬案一直到七八年后才在一次大学同学聚会中揭晓。这个老阮原来有个女朋友,是大四的一个学姐,趁着学姐实习的空档,他勾搭上了刘春岚,两头吃软饭。那个学姐春节期间意外怀孕,老阮死不认账,还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学姐一怒之下自己吃药打胎,没能打干净,被室友送进医院才救回一条命。湖南籍的这位学姐人狠话不多,出了三千块,请来三个无业老乡敲了老阮的闷棍,当天来当夜走,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警察也去调查过她,一无所获。
另一个后果是景生和斯江都没想到的,两人从去年八月确认谈恋爱以来第一次闹了别扭。
第299章
斯江对于吵架有种天然的排斥和抗拒,她永远忘不了第一次亲眼目睹父母吵架的恐怖体会,是,如果必须用一个形容词来形容她那时的感受,就只有恐怖才合适。
长大了以后自然也知道那并没有什么了不得,只是成年人成千上万次龃龉争执中平平无奇的一次而已,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更不是吵得最凶的一次。但她好像从一个真空的盒子被硬拽了出来,那个盒子原本十分美好和谐,盒子里的父亲高大伟岸和蔼可亲,盒子里的母亲温柔美丽爱意满满,甚至盒子里的她自己也那么可爱乖巧。她被狠狠地摔在了泥地里,看着他们针锋相对冷嘲热讽,看着他们面目狰狞彼此嫌弃。斯江一直记得自己当时的急切和难受,她甚至认为他们的争吵是因她而起,如果没有她,他们是不是就会在盒子里一直那么美好下去?至少有一段时间她是这么认为的。
再后来,斯江留意到,弄堂里原来每天都不缺乏争吵,父与子,夫与妻,婆与媳,邻与里,小到口角,大到陈东海钱桂华夫妻那种动手的程度,只要吵起来了,都没有好收场,最后麻木到这些争执和伤害像弄堂墙角下随处可见的芦荟文竹吊兰,想起来的时候被收进去,想不起来的时候野蛮生长。不同的是,绿植好歹还能吸二氧化碳输出氧气,而那些吵过的相骂,打过的相打,大约摸只会产生卢护士说的那种“勿开心细胞”,日积月累还可能变成癌细胞。
斯江完全没有设想过景生和自己争执的场景,以至于事后她认为两人只是有了小小的别扭而已,毕竟一旦归类为争吵,爱情就蒙上了尘土,非她所愿。
那夜打了老阮后,斯江先给布朗太太打电话请了假,再带景生去学校后面吃饭,碰上尹寒和胡蝶请体育系的一帮东北哥们儿也在吃宵夜,就凑成了一桌。
东北人热情好客,不管你喝不喝酒,上来就干三大杯。景生来者不拒,咣咣咣一桌人很快就干完了一箱啤酒,成了推心置腹的兄弟。
“打得好啊,老顾,”块头最大的李锐拍着景生的肩膀相见恨晚,“那个老阮,自以为很老卵,屁咧,老子早就想揍他了,人模狗样的。”
“那个说你们203室好多女生都暗恋他的就是这个狗逼吧?”一个男生挠挠头问尹寒。
尹寒差点没掀了桌子:“放他娘的屁,他跟谁说了?!”
男生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艺术系的都知道,好像先是说陈斯江在食堂门口遇到他主动对着他笑,后来说你在操场特地跑到他面前跟他打招呼——”
斯江也傻眼了,她们在校园里是遇上过老阮几次,因为刘春岚的关系,客套地点个头堆个笑而已,就变成她们暗恋他?难不成203寝室全瞎了?
“这个狗逼挨了打还死鸭子嘴硬呢,刚才下楼我还听见他用广东话跟老乡说是因为你们几个女生争风吃醋才打起来的。”另一个男生转头朝地上啐了一口。
景生手里刚干完的力波啤酒瓶“嘭”地砸在了马路上,吓了大家一跳。斯江赶紧查看他的手有没有事。
小吃店的老板气囔囔地拿着扫帚簸箕出来扫马路,幽怨地请他们给点面子,别砸了他的摊子。
一帮人闹到快十点钟,怕宿舍锁门,你追我赶地往后门狂奔。
景生却拉着斯江往反方向走:“回家。”
斯江犹豫了一下:“好。”
景生在金沙江路上拦了一部差头,门一关差头师傅就回头看了好几眼。
“吃醉老酒了伐?”
“没吃醉。”斯江报了万春街。
“覅呕勒吾车子高头啊(别呕在我车上啊)。”师傅不放心,又看了景生两眼。
“勿会格,快点开,谢谢。”景生不耐烦地催了一句。
“倷(你们)调部车子坐,吾要交班了,方向勿对。”师傅摸出根香烟来,示意景生和斯江下车。
斯江一愣:“师傅,你不是打着空车灯吗?我们真的没吃醉,你放心——”
“侬到底开不开?”景生身子前倾靠近了驾驶座。
差头师傅笃悠悠地喷了一口烟:“勿高兴拉酒鬼,哪能?呵,吃老酒吃得眼睛血血红了——”
一句话没说完,景生一拳头砸在了驾驶座后的防护铁栏杆上,车子震动了好几下。
“册那,侬只小赤佬寻西啊!”差头师傅嘭地拉开车门。
斯江拖着景生下了车,好说歹说才没再干上一架,出租车轰轰地在差头师傅一连串的沪骂声中开远了。
“侬做啥呀?”斯江又心疼又生气,“为了那种神经病发脾气,有意思伐?”
景生抿着唇一言不发,扭着头等下一辆空车。
“喂?”
斯江喂了两声,声音也响了起来:“发脾气打相打能解决问题伐?你们男生怎么动不动就要动手,想过后果伐?出事了怎么办?”
“唐泽年住院了?”景生回过头盯着斯江问。
斯江一慌,别开脸。
“侬去看过伊了?”
“嗯。”斯江瞥见一辆空车由远及近,赶紧招手,车子越过他们,发出刺耳的刹车声,斜斜停在了马路当中。
“先上车吧。”斯江伸手去拉景生,景生却一动也不动。
“啥辰光个事体?为啥侬勿告诉吾?”
“先上车再港好伐?”斯江放软了口气。
不远处的司机探出头来,恶狠狠地骂了两句,车子呼地飞走了。
斯江叹了口气,索性退回了马路牙子上。
“他那天落了水还跑来万春街道歉,回学校后发高烧了,烧了几天变成了肺炎,急性心肌炎住院,病危通知发了两张。他妈妈很生气。”
斯江低下头,眼角鼻尖直发涩:“我越想越后怕,他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办?”
景生默然。
“我不喜欢你跟人打架,”斯江绞了绞手里的包带,“今天也是的,万一那个老阮真的死了呢?万一他有心脏病、脑出血什么的,就算不是被你打死的,你能没事吗?就算我耳朵真的聋了,也没法帮你不坐牢。你想过大舅舅吗?”
想到当时景生失控的样子,斯江打了个寒颤,盘旋在心里很久的话再也忍不住了。
“我知道你很生气,可我们都是大人了,不再是小孩子,吵架打架其实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像刘春岚和她男朋友那种,你打了他,他也不会改,万一把自己赔进去值得吗?你以后能不能不要这么冲动?任何暴力都是不对的。”
“他打了你!”景生压着嗓子道,哪怕只是这一句话,他都有血液倒流全身汗毛直竖的感觉。
斯江听出他语气里的咬牙切齿,扭头看向景生,路灯下他额头凸出的青筋跳了跳,斯江的心也别别跳。
“那你、你就让他没法再动手就行了——”斯江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景生的拳头,“你答应我以后别再跟任何人动手行不行?阿哥?我害怕。”
景生垂眸看着斯江眼里的殷切,极力把心口那团火压了下去。
“唐泽年的妈妈为难你了吗?”
斯江摇摇头:“没。”
景生把斯江的手包进自己的掌心:“对不起。”
斯江松了口气。
“你是怕我出事,还是怕我?”景生捏紧了斯江的手。
斯江犹豫了片刻,觉得自己内心深处的一切都应该可以对景生敞开,哪怕只是闪过去的一丝念头,那是她的真实感受,她不想隐瞒。
“都有,”斯江看向景生,诚恳地说,“我怕你因为一时冲动害了自己,最难过的人会是大舅舅和我,我也怕你控制不住自己,你前面打他的时候——真的不像你了,不像我认识的你,我真的觉得你是要打死他,很可怕——”
景生脑子里一根弦“嘭”地断了,很奇怪,像放了炮仗似的,一声脆响,他慢慢松开了斯江的手。
“因为我是杀人犯的儿子。”
不是疑问句,不是反问句,不是感叹句,很平淡的一句陈述句。
斯江半晌才回过神来,喉咙里被什么糊住了:“阿哥,你胡说什么呢?”
“阿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想杀了他,”景生的声音很平稳,“你没看᭙ꪶ错,我当时是有杀了他的心。”
“你没有!”
“我有,”景生看着斯江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看见你被打的时候,就想杀了他,我有这个念头。”
斯江怔怔地看着景生,眼睛迅速模糊了。
“我没打死他,是因为不能赔上我自己,”景生看向远处呼啸而来的车灯,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如果没人看见,我会把他往死里打,打死了我也不会后悔,我会想办法处理尸体——”
他苦笑了一声:“你害怕得没错,我是很可怕,可能我骨子里就带着那种恶。”
“我不是害怕你!”斯江紧紧抱住景生,浑身发冷,“我不许你这么说,不许你这么想!想都不许想!你是因为我才那么生气的,你没有!你不是!你像大舅妈像舅舅!我没有怕你,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别这么说——”
斯江泣不成声,景生刚才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她受不了,他是不是一直都有这种恐惧,她竟然不知道他有这种恐惧,还往他心上插了最锋利的一把刀。
景生招了招手,一辆差头稳稳地停在了他们面前。
那夜回到万春街,景生进了亭子间就再也没出来。第二天一早,斯江六点钟被闹钟闹醒,发现景生已经走了。
——
后来斯江问过斯南。
“如果你喜欢的人,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万一他杀了人,真的杀了人,你怕不怕?你会怎么办?”
问题实在问得很幼稚,但斯江迫切地需要一个听众。
斯南头一歪:“帮他埋尸体呗,我很能挖坑的。”
“他杀了人!”
“那又怎么样?他对我好就行了。”斯南又道,“他要不对我好,我就举报他让他坐牢,嘻嘻。”
斯江无语。
如果,假如有如果,她当时也像斯南这么回答,景生会不会好受很多?
世界上没有如果。
第300章
三月的第一个礼拜天是惊蛰,下午两点有场徐汇校区和闵行校区的足球友谊赛,景生本来请了假不参加的,临到周六下午突然改了主意。没想到挂完电话后,时间突然好像减缓了流动速度,每个小时都变得很难熬,他在回和不回之间不停地反复摇摆,晚上在自修室熬到九点,又去操场跑了二十圈才回寝室。舍友说他家里来过三次电话,景生道了声谢,端起脸盆去水房洗澡。
早春乍暖还寒,冷水冲在身上,激起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谁会打三次电话来?肯定是斯江。景生仰起头闭上眼,任由喷淋头的水飞流直下拍在脸上。他其实也怕,他怕斯江怕他。那夜斯江扑上来拉住他的时候,眼里有恐惧,带着距离感的恐惧。那种恐惧,很容易会变成排斥和憎厌。
景生低下头,下死力搓揉着自己的臂膀,手臂上满是红痕。
压抑的嘶吼声中,拳头带着水花击打在墙上,一下,两下,三下,最后十指张开,无力地撑住了他微微颤抖的躯体,还带着旧伤的手背又渗出了血,惨白的日光灯下,鲜红的血迹顺着水流在白色瓷砖上迅速变淡,消失无痕。
景生盯着手背上的伤口,想起自己小时候打架从来不怕流血,甚至带着一种隐隐的恶意的期盼,身体里的脏血流光了,他是不是就彻底干净了。再后来,他逐渐遗忘了血脉承载的原罪,他以为在上海在万春街在学校他就是和其他人一样的正常人,他一直在努力地当一个正常人。可他不是,去年和唐泽年的那一架开始,他意识到他控制不住那股暴戾。理智声嘶力竭地吼着够了、停下、有话好好说,沸腾的血液却指引他做出了本能的反应。听到周围的人说“又有男生为了女生打进丽娃河里了”时,他松了一口气,他没有不正常,他只是这些人其中的一员,甚至,唐泽年和他也是一样的,落下水后还是愤怒地朝他挥拳相向。
但斯江的害怕戳穿了他所有的自我安慰。她说得对,他可以不那么暴力,只制住老阮就行。他明明是清醒的冷静的,每一拳的落点和力量都算得很准,但他停不下来,不只是愤怒到极致,还恐惧到了极致,只有暴力能让他不那么恐惧,能证明他可以保护斯江,不让任何人伤害到她。
在跟斯江说开前,他犹豫过很久,他想过就以“阿哥”的身份陪着她走下去,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嫉妒唐泽年,斯江和他在一起的任何画面都让他无法忍受。他曾经无数次打开阿奶的《圣经》,默读: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可谁能做到?景生读的次数越多,越清楚自己做不到,他嫉妒,他计算人的恶,包括他自己的恶,他能做到的只有最后一句。他渴望站到她身边,他想要被她喜欢,他想要牵她的手,他想要她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