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生捏了捏她的手,从裤袋里又掏出一包硬中华给旁边门房的老伯伯,连声道谢。
老伯伯嘴上叼着一根烟提着一串钥匙踱了出来:“老曹一家门初二就回无锡了,怕有赤佬闯空门,吾又帮侬加了道锁。小顾侬就放心好了。”
景生借的“仓库”其实是院子里搭出来的一个铁皮小棚子,朝外简陋的小铁门上倒是锁了一把大锁加一把环形锁还有一条铁链锁。斯江忍着笑问景生:“这是生怕人家不知道里面有值钱的东西吗?”
景生不禁也笑了。
门房老伯伯把他好心加上去的铁链锁开了,扬了扬眉毛:“小偷要偷,管侬看上去有钞票还是没钞票,多几道锁费工夫,就被阿拉捉着了呀。”
斯江笑着点头表示:“老伯伯侬港得没错,谢谢谢谢。”
小仓库实际上倒不小,大概有十几个平方米,打扫得很干净。四个货架只有一个上头堆着货,角落里拆平的纸箱叠成一人高。门边有张小办公桌,台面落了层薄薄的浮灰,旁边一个半人高的文件柜里有几本蓝色硬底的账册,柜子上放着热水瓶、收录机、熨斗和一个簸箩,簸箩里剪刀针线俱全。烫衣板收拢了靠在文件柜边上,三个湖蓝色塑料方凳叠在一起,旁边放着笤帚簸箕拖把水桶脸盆抹布之类。
斯江头一次来,在这螺蛳壳里转了两圈,很有鸟枪换炮的振奋感,比起以前挤在亭子间里理货,这间仓库就很像真的一样了。
“什么像真的一样,本来就是真的。”景生一边笑,一边把货架上面去年秋季剩下的七八件风衣拉了下来,让斯江把货号和尺码登记在出库单上。他利索地把烫衣板架好,电熨斗插上插头,准备熨烫要出样的样衣。
两人在仓库里忙到九点半,四十几岁的仓管阿姨抱着保温杯和热水袋到了。景生略交待了几句,在出库单上签了字,三个人把理好的货往外搬。
十点半,华亭路上大部分摊头开始准备迎客,各家老板老板娘都穿得喜气洋洋,互贺新年。景生和斯江帮模特搭配好衣裳,给两个阿姨发了开门红包,就去工商局去咨询开公司的事,想着咨询完正好赶回万春街等顾西美他们。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原来注册公司的手续和个体户全然不同。公司分内资和外资不说,有限责任无限责任,自然人公司等等,政策法规各不相同,注册资金、投资金额、银行开户、验资、会计、办公场所、股东协议书、公司章程等等事情均繁琐之极,想要拿到营业执照,没有三五个月根本办不下来,后面还有税务局劳动局物价局质检部门等等一大堆事体。没有最麻烦,只有更麻烦。
好在两人长得好嘴巴甜,静安工商的一位年轻小伙子接了景生一包软中华后,指了几条路:一样是开公司,股东里有人拿香港身份证的,必须开成合资公司,得先去区招商局申请批准立项,凭招商局的红头文件才能再去外汇管理局申请,从香港进来的投资额不管是美金还是港币,都要先有外汇管理局的文件,才能到银行开办外汇账户,随后才能申请公司账户,前期筹备工作相当麻烦,当然好处也有,现在香港或台湾的资金投资内地,工商税务各方面有特别优待的一条龙服务。
景生和斯江面面相觑,真正体会到了隔行如隔山。
年轻人又说,注册地点呢,最好是找个有熟人的街道办事处,直接租他们下属的三产,这样算街道引资成功,不但有限期内的免税免租各项优惠,介绍人还能拿到一定比例的奖金。日后公司运转过程中,街道干部们自然也会尽量搭把手。此外公司要缴的费用太多,当中能避的不能避的,能少交的能不交的,各路神仙自有神通,街道一般都会介绍一个靠谱的老会计帮忙担帐,一本账五十块洋钿,一个月去公司一两趟,税务劳动局等方方面面都能摆摆平。而各个区、开发区招商引资的方向和优惠政策也各不相同,比如虹桥经济技术开发区就优先引入外贸公司和星级酒店,漕河泾开发区呢,重点是对高新技术产业,像长静徐,看重的都是大体量的商贸服务业,随便数一数,未来五年要开业的大型香港台湾百货公司就有近十家,卖衣裳的个体户开小公司基本没花头。
年轻人难得有机会发挥,看到斯江一脸讶然和崇敬,恨不得倾囊相授。最后总结了一条:你们这种小得不能再小的公司,还不如个体户最灵活实用,多招几个人,闷头赚钱,一年做到一千万朝上再考虑开公司还差不多。
他这最后一记闷棍,直接把景生和斯江都打懵了。
两人从工商局出来,拎着一堆资料沿着胶州路往华亭路方向走,沉默了一会,斯江振奋起来:“阿哥,你不是说地铁准备了三十几年才试验成功的吗?万事开头难,很正常对吧?”
景生笑了笑:“我就是觉得小胡说得很有道理,如果我们个体户的执照可以用,没必要改成公司执照。”
“可是个体户招不到厉害的能做事的人啊——”斯江叹了口气,“好难啊。”
“没事,回去再商量商量,你别去华亭路了,你姆妈不是中午就到,你先回去吧。”
斯江垂下眼:“我跟你去华亭路帮忙,夜里阿拉再一道回去,总归要见面的。”
——
实际上,北武和善让中午一点半就从万春街出来了。
南京西路1806号的工行信托公司里开着全上海的第一个股票交易柜台,开了三年多,可能因为过年的原因,顾客不多,三三两两地讨价还价买卖股票,都是五股十股的数量。北武和善让进去后听了半个钟头壁角,很是有趣。某某人衬衫二厂的女同事就是85年买延中股票中了头等奖一套房子的人,因为动迁有了房子就换了现金,白白到手十几万洋钿,啧啧啧。去年延中股票跌得太结棍,某某和某某他们结伴去延中街道闹腾要求退股,还好延中公司的领导们有担当,去多少他们都带头买下来,这帮赤佬吃相太难看,啧啧啧。
一位夹着黑色公文包的中年人进来,不少人都笑盈盈和他打招呼。他径直走到柜台前说要卖五十股小飞乐股票和五十股延中实业股票。不一会儿柜台里的营业员便喊道:“五十股小飞乐,七十块一股,五十股延中,四十五块一股,有宁要伐?”
“啊呀呀,立升太大了,吃勿牢。”
“老张,五股小飞乐卖伐?老朋友便宜点伐?”
北武和善让走了过去,感觉有点像相亲。两人说了有意向要买,营业员把一沓子淡绿色小飞乐股票和一张橘红色的延中股票摊在柜台上给他们看。
柜台营业员热情介绍:“张先生这个小飞乐是老版本,票面上没有发行日期股金总额和人行的批文,一张票是一股,此地一共五十张,我已经数过了,没错,每股票面价是五十块,现在他想七十块卖出,五十股就是三千五百块。延中股票呢,这张票就是五十股,票面价是十块,他打算四十五块一股出手,一共两千两百五十块。两只股票笼统五千七百五十块,你们看看,能成交伐?”
北武和善让就和张先生站到边上商量。
“延中我最多出到四十,”北武笑道,“张先生既然是第一批买股票的,应该知道延中这只票是有点风险的。”
张先生一呆,转眼身边多了好几个听众。
北武风轻云淡地说了下去:“延中是85年为了筹钱才发行股票的,一共发了五十万股,每股十块,本来计划要留十五万股的集体股,但买股票的人太多,最后延中自己只保留了百分之十五万股,其他百分之九十全部到了私人手里,比如像张先生这样的有识之士手里。”
围观的众人都笑了起来。
“延中自己的这五万股呢,延中实业只有三万股,江南造船厂有一万股,还有阿拉站的这里,工行信托投资静安分公司有一万股。所以实际上延中实业自己只有三万股。”
不少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惊叹连连,夸北武是个老法师。
“所以延中这个股票会很不稳定,他属于三无股票,”北武见大家都面露疑色,便接着解释,“就是无国家股、无法人股、无外资股,那么打个比方,今天如果延中实业的竞争对手想要吃掉延中,只要搜购到五万股以上的股本,就可以了。”
“啊呀,怪不得去年延中股票狂跌哉!不晓得还会不会涨得回去哦?”
最后,小飞乐以六十八块成交,延中以四十块成交,北武五分钟的说话省下了三百五十块。
柜台上营业员帮买卖双方办好过户证明,北武和善让揣着一百股股票出了门。南京路上过年的氛围还很浓,红灯笼在树上随风摇曳,对面江宁路丁字路口车水马龙。
“走,去向阳儿童商店给虎头和斯好买点东西,”善让挽着北武的胳膊往西走,“多亏老公能干,几句话省下三百五。将来这一百股股票留给虎头娶媳妇。”
北武哈哈大笑:“做个小实验而已,有什么好留的,你不如像陈家阿娘学习,换成金条还强一些。”
“那多俗气啊,还不如换成房子实惠,至少能住,”善让心生向往,“如果我们不回北京了,就在万春街附近看看买一套带厨卫的新公房,离大哥和妈近一点好不好?”
“善礼不是说淮海路人民坊里有两套老式公寓在卖?有空你先去看看,离善礼单位近也蛮好。再说淮海路离万春街也不远。”
“会不会太旧了?二哥不是说那公寓都造好快六十年了。”
“你不是一直喜欢闹市区的这种旧公寓?其实衡山路上也有不少,耐心点找,肯定有,西湖公寓那种带电梯的,有独立卫生间,闹中取静,比东交民巷那边还舒服,”北武拍拍善让的手,“钱不要担心,今年我肯定把买房子的钱挣出来,不用向你妈和善礼借。”
善让笑着点头:“嗯,大哥也提醒我了,你的户口如果要迁回来,买房子的话还要留心虎头进小学的事。”
“对了,你记得替景生他们也看看,最好和我们买在一起。”北武顺口提了一句。
善让激动起来:“今天西美回来,是不是要跟她说了?”
“跟她说做什么。”北武摇头,两人进了向阳儿童用品商店,没有再提这个话头。
第327章
北武和善让回到万春街的时候,邮递员骑着二十八寸永久邮电车叮铃铃跟他们一起进了弄堂。
“夜报——夜报到啦——”
在文化站门口空地上白相的小把戏们高声唱了起来:“新民夜报,夜饭吃饱。看好夜报,早点睏觉。”唱虽然这么唱,没人回家去,天还亮着呢。
北武报了门牌号,从邮递员手里接过夜报。
“还在摆摊呢?”善让笑着戏谑斯南,“虎头今天又买什么了?”
斯南哈哈笑:“虎头买了一个小陀螺一个蝴蝶风筝,斯好买了两个溜溜球,他们吃好中饭就跟我同学去西宫玩了,小舅妈你放心,保证没去打游戏。”
善让举了举手里的袋子:“那陈老板你今天早点收摊啊,我给你买了双鞋,你要是不合脚明天我拿去换。”
斯南看见塑料袋上的向阳儿童用品商店,脸就皱了起来:“舅妈!向阳的东西贵得要命,你还是去退了吧,我到华亭路上随便买一双,三四十块钱的事。”
北武伸手给了她一᭙ꪶ个毛栗子:“简单点说声谢谢不会啊?”
斯南捂住额头笑:“谢谢舅舅谢谢舅妈,舅妈,你去退了钱给我五十就行,咱俩一手拿钱一手拿货,两全其美多赞啊!”
“见到你姆妈了伐?怎么不在家跟她说说话?”北武把她头上静电翘起来的几根乱毛压下去。
“呵呵,我看得见她,她看不见我,她从这里走过去都没认出我,有什么好说的,等下回去吃夜饭再说。”斯南低下头整理所剩无几的货品,拿起记账的小本本开始算帐。
北武和善让一怔,就笑了。
“就你这鬼脑筋,肯定躲起来了。你妈不可能认不出你。”北武笑着卷起夜报敲了敲斯南的头。
两人拐进支弄走了十来步,远远看到顾西美正坐在门洞外头拣菜,手臂和腰一弯一起,有种别样的节奏韵味。北武突然莫名有点心酸,西美其实不聪明,也听不进人言,她小时候拣菜就这样,不会把盆放到凳子上省得弯腰,南红说她她还怄气,非说这样能锻炼身体。
见到北武和善让,西美站起身笑道:“可算回来了,老孙一直跟大哥念叨你们呢。”
顾阿婆围着围裙从灶披间里出来:“我来我来,你们先上去吧。”
“老孙本来说一家人去西郊宾馆吃个饭,省得姆妈辛苦,她非不肯,我也没办法。”西美苦笑着冲了冲手,接过善让递上的干毛巾擦了一把。
北武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并没什么大变样,穿得还和往年一样朴素,黑眼圈有点重,不知道是不是赶飞机没睡好的原因。
“在北京习惯吗?暖气特别烘人,我刚去的时候总流鼻血。”善让笑着往楼上走。
“唉呀,屋里真是太热了,我也流了好几回鼻血,不过总比在乌市用铁皮炉子强,以前斯南半夜总冻醒好几回。”西美叹道。
“今年上海好像不算冷。”北武接了一句,除了谈谈天气,好像其他的话都不太合适。
——
顾东文应酬了孙骁个把钟头,见北武回来了松了口气。
“你们聊,我下去睡会儿。”
北武接了东文的班,和孙骁握了手寒暄起来。善让重新泡了几杯茶,和西美一起坐定了说话。
“你们什么时候回北京?”孙骁问。
“应该不回北京了,”北武看了眼西美,“我们打算留在上海。”
孙骁和西美面面相觑。
西美急道:“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你提过?善让呢?你在北大那么好的工作,说不干就不干了?那你们打算去什么单位上班?有什么单位能比你们原来的单位更好?”
她见北武的唇角抿了起来,顿了顿放缓了口气:“上海再好,能跟首都比吗?对伐?你们不想想自己,也要为虎头想想,难道北京户口也不要了?”
再瞄了一眼善让,西美扯了扯嘴角:“我说话直,不会拐弯,你们不要生气。”
善让笑道:“没事,我们也考虑了挺长时间的,之前还考虑过香港呢。”
西美嘴角一动,哦了一声,垂下了眼帘。
北武淡淡地说:“这两年,什么也比不上大哥重要。家里没人不行。再说上海户口也不比北京户口差多少吧。”
孙晓笑着递给北武一枝特供烟:“家里有事,肯定要先紧着家里,理解,这个肯定理解。真是不巧啊,本来我还想着西美从新疆到北京,也算能和你们团聚上了——”
善让笑道:“现在有了电话,联系起来很方便的。”
“那你们接下来怎么打算?”
北武笑道:“我先送大哥去景洪,帮他落实一个农村小额贷款的项目,下半年再看看。”
西美咋舌:“北武你不上班了?”
孙骁接过话头:“没事,那你下半年有什么想法,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给我或者你姐打电话,一家人不要客气。如果想回北京,一句话的事。”
西美扭头看向善让,善让朝她温和地笑笑。
“善让那你呢?你也不找个好单位?你们就这么——”西美一脸不可思议。
“我和北武说好了,他去哪儿我去哪儿,反正他不会让我们一家人饿着冻着。”善让弯起眼。
孙骁笑着岔开话题问起周善礼和周老太太来。善让倒没想到孙家两位老人和自家父母还认识,言语里不禁倍加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