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黄蜂汽车人,一个花仙子小蓓,两个兔子灯,还有两套十二生肖剪纸,卖了二十美金,哈哈哈哈。”
斯江一怔:“怎么卖这么贵啊?你做奸商坑自家朋友可不行啊。”
斯南急了:“我又不是沙坑,怎么可能坑人?以前小舅舅说过,一块钱美金等于两块钱嘛,我这几样东西加在一起本来就要卖四十块的,我还去掉了三块钱零钱另外送了一把仙女棒给小布朗呢!”
北武转过头来:“南南,汇率是一直会变的,今年的一美金已经等于四块七人民币了。”
顾阿婆一拍大腿:“怪不得布朗太太一开始不肯,小布朗哭赤无赖了交关辰光!”
斯南怔了怔,意识到自己的确当了次奸商。她苦着脸问:“哪能办!我已经分了十块美金给陈瞻平了。”
陈斯好吃着布朗太太送的进口巧克力悠悠地答:“你自己贴呗,反正你不有压岁钱吗?”
第325章
庚午马年正月初六,宜出行,忌结婚。
顾西美半夜又流了一次鼻血,止都止不住。孙骁睡了醒醒了睡见她还捂着鼻子,赶紧打电话给秘书处。值班的司机到了楼下,西美的鼻血却又不流了。夫妻俩重新睡下去,西美腿上又痒得厉害,脚蹭也不顶用,非要用指甲抓上去才舒爽,她在被窝里压压交挠了几分钟,还是爬起来开了台灯。
孙骁哼了一声:“又怎么了?”
“皮肤痒,没事,你睡,我擦点油就好。”
孙骁白天连轴转累得很,便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西美坐在床边,从床头柜里拿出百雀羚涂了一遍又一遍,细细碎碎发出来的小疹子,抹上去一阵清凉舒坦了,转瞬还是痒得要命,脚底板裂开的地方擦多少油都没用,这才短短七天而已。西美捧着自己的脚发了会儿呆,喉咙也燥得疼,不知道怎么想起了姆妈的那句口头禅“都是命”。她不知道这算是她的命还是她没这种命。
身后的男人打起了呼噜,西美回头看了一眼,吸了口气,起身出了房门,摸黑走了几步“嘭”地撞在了茶几角上,疼得她半晌回不过神来,才想起这是她和孙骁的新家,屋子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她退到沙发上,摸索着开了台灯,一时竟想不起来自己出来是要做什么的了。
这栋两层楼的房子位于百万庄的申区南侧临街一排,建成已近四十年,看得出建造时的格外用心,东北红衫木的门窗,门把手水龙头都是苏联的上好黄铜,楼梯扶手的底座刻着精致的回字纹,公家配的家具全是实木的,小年夜抵达的时候后勤人员已经打扫得窗明几净。要说有多特别,那就是申区西门有保安亭,二十四小时封闭管理。孙骁提了一句,这里头住的级别最低的也是副部级干部,至于级别最高的,他没说。
大年夜下午,孙骁带着她回孙家吃年夜饭。西美做好了各种准备好面对新婆婆的挑剔,没想到孙老太太脸都没露,只说心口疼,让孙女把孙骁喊上楼,一刻钟后孙骁下来略尴尬地和西美解释了几句。随后周秘书上来客客气气地把西美送回了百万庄,很快又给她送来了一堆吃的,还帮她架起了涮羊肉的铜锅,各种馅儿的饺子好几盒。
西美一个人看着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迎来了马年,节目很丰富,该笑的地方她笑得出,该哭的她也哭得出,就是什么也吃不下。
孙骁是半夜两点钟带着一身酒气回来的,西美那时已经躺下了。他摸了摸西美的头发,手背碰到湿漉漉的枕巾,沉默了片刻后说:“初六我跟你一起去上海,向丈母娘和大舅子小舅子请罪,不哭了啊。”
“那你工作怎么办?”西美低声问。
“总有办法的,我就待一晚上,你想住家里还是住酒店?”孙骁柔声问。
“家里哪住得下,我哥,斯江她们三个,还有我弟一家三口也在——”西美踌躇了一下低声道。
“那就住西郊吧,到时候把你家里人都接来玩一玩,好好吃顿饭,”孙骁揉了揉她的耳垂,“你想住几天都行,回头我让小周给你单位打个招呼。”
西美低声应了,听着孙骁去浴室洗澡,起来把湿枕巾换了。
孙骁洗完澡还兴致很高,按着西美要敦伦,西美虽然不想,但因他临时决定要陪自己回上海,便也没推拒。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怜惜她受了委屈的缘故,男人格外勇猛,说了不少荤话,最后吼着“来,给你个儿子”到了。等西美把自己收拾干净,他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正月初一到初三,西美还是没见着婆婆,但是大年初一的晚饭,她留在了孙家,算是和公公、两个继女、小叔子一家正经认了亲。两个继女长得几乎和孙骁一模一样,孙琳琳今年即将从人大毕业,孙琅琅还在四中读高二。见面礼都是先前孙骁一早准备好的新疆土特产和羊绒衫等等。大家生疏不失客套地吃完这顿饭,周秘书提前把顾西美送了回来。孙骁仍旧半夜才归。
初四孙骁去单位上班,西美也去新单位报道。她的工作关系转入了市教委下属的处级事业单位,因为一切都是孙骁在安排,她也没有多问,上了一天班才发现这个教育系统老干部活动中心实在很空闲,她比以前当图书馆档案员还要清闲,办公室里的同事们似乎都早就知道了她是谁来自哪里,对她很是客气,这种客气当然自带了屏障。除了西美之外,办公室里的其他六位都是地道的北京人,说着地道的北京话,十分优美,语速极快,笑起来地板都在共振。西美努力听了一天,放弃了搭话的想法,办公室里同样又热又干,她喝了两热水瓶的水,下班之前突然鼻血狂流。同事们笑叹,嗐,你们南方人都这样,没事,多流流就习惯了。
夜里她回到家,冰箱里已经放满了菜,她一个人也懒得弄,把昨天的剩饭打了两个鸡蛋炒了一盘子炒饭,刚吃上,孙骁回来了,还带着他妈。
孙老太太和顾阿婆陈阿娘全然不同,她剪着□□式的短发,一张银盘脸,天方地圆女生男相,双眼皮的褶子极深,年纪大了后半截垂落下来,硬生生变成了加了半个书眉号的三角眼,很是凌厉,有福气的狮鼻两侧是深深的法令纹,年节里还穿着军大衣,脚上是一双男士皮鞋。
西美慌得赶紧站起来,筷子滚到地上,发出叮叮的响。
“妈,这是西美。西美,过来见见妈,”孙骁把老太太扶了坐在门口的方凳上,蹲下身给她解鞋带,“在家就别穿皮鞋了,累,来,我帮你脱。”
“妈,”西美脱口而出,“老孙你怎么回来也没提前说一声,我还以为——”
话没说完,被孙老太太斜睨的一眼给打回去了。
“是我不好,”孙骁笑哈哈地脱下那双男式皮鞋。
西美一怔,老太太脚上竟然还穿着一双小脚棉鞋,她赶紧挪开眼,带着笑蹲下身把那双皮鞋放到边上:“妈快请进来,我以为老孙又要很晚回,都没弄菜,这就去弄。”
孙骁替老太太把军大衣脱了,里头还是一身军装,绿得西美有点发晕,站在门口上不上下不下的。
老太太拨开西美登堂入室,“老大今儿想吃包子还是饺子?”
“我看看冰箱里有什么。”西美赶紧跟进厨房。
孙骁捏了捏西美的手,眨了眨眼咧了咧嘴,男人无论多大岁数,在妈面前还是得装小孩儿才讨喜。西美也就不响了。
老太太手脚极其麻利。西美没帮上任何忙,眼睁睁看着她和面剁肉洗菜调馅儿擀皮子,一个钟头后,桌上铺满了饺子,跟阅兵仪式似的,横平竖直等距离,任你从哪个角度看都挑不出一点不整齐来。母子两个一边忙活一边谈工作谈思想谈时事,还有孙琳琳订婚结婚的大事,西美更插不上嘴,只能烫碗筷倒醋舀辣椒酱。
直到老太太走,也没跟西美说一句话。西美闷头洗碗的时候,孙骁在旁边抽着烟笑:“挺好的,我妈那嘴,几句话就能把琳琳她妈说哭了,没挨骂总是好事。”
“我宁可妈骂我几句。”
“怪我,小周给你办公室打电话打晚了,”孙骁笑着逗她,“委屈了?怪我,今天都怪我。”
西美没作声。
初五西美有了心理准备,一下班就回来,看着烹饪书做了四菜一汤,结果周秘书打电话来说孙骁跟着老爷子老太太去一位老领导家拜年了。
这在北京的短短七天,西美过得惶惶不可终日,这才明白想得到的困难都不算困难,最难最苦的事根本说不出口,连她自己都怀疑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工作不好吗?多少人挤破头也挤不进,住的,吃的,用的,根本不用她再操心一分钱的事,一切都有周秘书解决。孙家的人为难她了吗?除了孙老太太其他人也都客客气气。你好意思跟任何人抱怨现在的日子不好吗?西美想一想都觉得惭愧。
鼻子里塞着的棉球大概是干了,硬邦邦地堵着有点透不过气,西美捏住一丝慢慢往外抽,感觉千丝万缕都黏在了鼻孔里,随时会带出一蓬血来,她心里无端地竟生出一点痛快,最后并失望了,里端只有一星暗红色,仿佛刚才滂沱而下的血只是错觉而已。她打开冰箱,孙老太太留下的六十只饺子在冷冻室里冻成了白茫茫的一坨,她伸手徒劳地掐了掐,拎起一小瓶牛奶一口气喝完,抹了把嘴,关上了冰箱门。冰箱立刻轰轰轰地工作起来,空的牛奶瓶被丢进了垃圾桶。
初六中午,飞机即将降落虹桥机场。蓝的天白的云,下面是大片枯黄的土地,要是春天,应该是一片沁人心扉的翠绿。西美的额头靠在窗玻璃上,不经意地转过这一念,又想起早上六点钟突然出现在她“家”厨房里刷牛奶瓶的婆婆,她闭上眼,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孙骁虽然提前说了是因私来沪,总有好事者贴上来献殷勤,飞机一落地便有人来接,红旗轿车送到西郊,接风宴直接开席。席间独独西美一个家属,众人称呼她弟妹的有,嫂子的有,孙夫人的有,顾老师的也有,话语间也并不顾忌她。西美虽然不懂官场,也大概明白这些人和孙骁是一条线上的,彼此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顿饭吃到下午三点才散,自有会得看山水的人安排好轿车司机,把孙骁和西美送到万春街,司机也拎得清,笑着给了西美一个BP机号码:“顾老师要用车,直接呼我就行,我就在这边上随便转转。”
西美客气地婉拒了几句,孙骁笑着摆摆手让司机去待命。
上了楼,不想却只有顾东文和顾阿婆在家。
“咦!我不是早就说了今天要回来?斯江他们人呢?”西美有点不悦,给孙骁泡茶的时候低声问姆妈。
顾阿婆淡淡地说:“你说中午到,一大家子从十点钟等到三点钟,又不是接驾。”
西美一噎,喉咙口梗了又梗,低头不响。
顾阿婆转头看了看沙发上和顾东文寒暄的孙骁,口气软了些:“他家里人待你好不好?”不等西美应答,又加了一句:“好不好都是你自己选的啊。”
放下热水瓶,顾阿婆见西美眼眶发红,轻声叹了口气,嘟哝道:“实在不开心再离也没啥,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不怕滚水烫。”
西美的眼泪硬生生给笑了回去:“这说的什么跟什么啊。老孙特地飞一趟来看你们,真是的——他还有事要跟北武和善让商量呢。”
“做撒?人又不会蹭地就飞走的了,夜饭大家总要回来吃的,差一两个钟头有什么关系。”顾阿婆掀开杯盖看了看茶色,“好了,你端过去给你老公——斯南一早就出门了,不回来吃晚饭。”
孙骁笑着接过茶,起身请顾阿婆上座,结结实实地鞠了一个躬:“我先给咱妈拜个年,一直听西美说您,今天才上门,都怪我。”
顾阿婆侧过身受了半礼,笑眯眯地说:“谢谢小孙你费心照顾我家西美,她脾气犟,请你父母多担待一点。”
孙骁看了西美一眼,笑意便浮了一些。
“以后妈也到北京来住上一段日子,好让西美尽尽孝心。”
顾阿婆笑弯了眼:“好,我要去的,看看我家姑娘的好日子过得有多好。”
西美松了一口气,坐到东文身边询问其病情来。
——
陈斯南从文化站里出来,回到小摊上。
“躲那么久?你妈早就到家了,茶都该喝完了。”陈瞻平从《绝代双骄》里抬起头,嘲了她一句。
斯南挠了挠发痒的颈侧:“那么老了还手拉手,嘁!”
陈瞻平笑出了声:“你后爸看上去人蛮好的。”
“呵呵。”
“你不回去见见?”
“不回。”
陈瞻平没再作声,手上的书却也一直没再翻页,眼角看着陈斯南托着腮一直在发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像个小孩子似的,记仇得很。
半晌,斯南冷笑了一声扭头问他:“刚刚有六十步吧?”
“欸?撒?”
“没有六十步也有五十步远,我老总就看到伊了,伊居然走到那么近也没认出我,哼。”
陈瞻平扭头看了看远处:“五十步应该没,最多二三十步?”
“所以港呀,噶近!”斯南扬了扬下巴,“反正我无所谓的,有伊没伊一样蛮好。”
“嗯。”这点陈瞻平毫不怀疑,他就没见过比斯南更加嘉(jia,能干)的小姑娘。
又过了好一会儿,斯南戳着手里的水彩笔,自言自语地道:“伊勿大像伊了。”
陈瞻平没听懂,也没问。
第326章
年初六这天,顾家的早饭是顾阿婆带着斯南和斯好准备的,煤球炉子上先烧好新疆大枣甜汤,再把装着海参小米粥的小砂锅搁上去。这盒大连参还是年前陈东来让陈东海想办法弄来的,说离休老干部们都吃这个,不寒不热,对癌症病人特别好。
昨天大布朗帮忙做的汤团还剩了不少,不用进冰箱就冻得梆梆硬,黑洋酥的、肉馅的、荠菜虾米馅的各煮了三镬子,在灶上,陈斯好忍不住就吃了两只肉汤团,少不了又被斯南一顿嘲。
汤团煮好,蒸笼上锅,包子馒头蒸饺各一层,蒸锅下头里煮两只给顾东文吃的鸭蛋和八只鸡蛋。顾阿婆吃不准西美两口子什么时候到,万一早到了,也得有个茶点端得出来,于是蒸好面点,仍旧又煮了一大碗烫干丝,炒了一碟八宝辣酱。
斯江七点钟爬起来,斯南和斯好已经重新灌好热水袋躺回被窝里睡回笼觉,顾阿婆和陈阿娘赶早去了小菜场。顾家从腊月二十六开始连着吃了许多天的包子馒头,斯江看着八宝辣酱咽涎唾水,景生一边笑她馋,一边手脚麻利地下了两碗阳春面。
两个人在灶披间里吃好早饭,景生踏上黄鱼车,斯江帽子围巾手套全幅武装坐进后斗。黄鱼车一颠一颠地往弄堂外去。
长乐路的小仓库借在一条小弄堂里,黄鱼车进不去。门口晒太阳的几位老太太笑着喊景生:“小顾老板来啦?车子用不着锁,阿拉帮侬看牢。”
“谢谢阿婆,过年好,马年吉祥。”景生笑着打招呼,把准备好的两袋水果拎下来送给老太太们。
老太太们客气了两句,接过去熟门熟路没几下就分完了水果。
“女旁友邪气漂亮嘛,两噶头老配额。(女朋友极其漂亮啊,两个人很配的。)”
“放心哦,阿拉天天帮侬看勒嗨,没小偷额,有两个小鬼头放炮仗,讪被阿拉赶到弄堂外头去了,万一着火,要出大事体额对伐?”
景生笑得极灿烂:“是的,谢谢阿婆。”
斯江两眼闪着星星看向景生,啊呀呀,她男朋友简直不要太聪明太结棍哦,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