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常熟路淮海路路口,白色围挡已经围了起来,上面贴着上海地铁一号线的宣传广告,想到在北京坐过的地铁,斯江不禁驻足细看,上头印着密密麻麻的单位名称:上海市地铁工程建设指挥部;淮海路地铁、道路大修工程建设指挥部;上海隧道工程设计院;上海地下建筑设计院;上海铁路局勘察设计院;同济大学;北京城市建工程设计院、……
“阿拉上海总算要有地铁了,”斯江感慨道,“听说一号线是德国人设计的?施工应该不会出事吧,老早都说上海地下湿软,打几米全是水,造地铁就是豆腐脑里打洞,只有失败不可能成功。”
“当然不是!一号线是我们中国人自己设计的。报纸上说是从八三年开始准备,其实老一辈的人已经奋斗了三十几年,”景生因为专业对这个倒了解得多一些,语气也有点急促,“只要我们中国人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一号线工程里,土压平衡盾构和地铁车辆是从德国采购,因为工程要五十几亿,上海没钞票,德国人贷款给我们,顺便捆绑销售了设备。工程咨询是美国人在弄。地铁工程指挥部年年都到交大来招人的,几位总工也来开过讲座——”
“顾景生!”斯江扭头看向他,眼睛闪闪亮。
“啊?”景生一怔。
“我发现其实你挺爱国的,很有民族自豪感。”斯江弯起眼。
景生胳膊伸展出去,勾住她的脖子拉近了,下巴在她额角上轻轻撞了一下:“怎么?我们家就只许你当热血爱国青年?”
斯江揽住他的腰轻叹道:“我的血已经不热啦,现在只希望家里人都过得好就好了。对了,我听大舅舅说橄榄坝的房子只要一万块不到,为什么汇了两万过去?是不是他还有什么要办的事?我们能帮上忙吗?”
“嗯,凌队他们搞缉毒的警察特别苦,牺牲的不少,伤残的也多,家属生活其实都很困难,爸爸要把上次老战友们筹给他的十八万捐给凌队,凌队死活不肯收,这一万块钱他说只能算工钱,会组织伤残退下来的警察去帮忙整菜地修房子,按劳分配。剩下的还一定要退给我们。”景生有点无奈,他其实很想去景洪帮顾东文把这些事都落实到位,但实在走不开。
斯江若有所思了片刻:“我理解凌队的想法,无功不受禄,他的战友们是为国捐躯为国受伤,如果家属要靠舅舅或者其他个人的帮助才能生活得好,他心里肯定特别很不好受。我们是不是可以试着和凌队商量,把这笔钱拿出来借给想做点小生意缺本钱的家属们,像上次那个云南阿姨送的鲜花饼,开个小店什么的,或者把云南的土特产运到上海来卖,以前小舅舅就倒卖过干菌云腿,卖得还挺贵。毕竟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这样也能长久,也不会让人家觉得是被施舍,就是做生意会有风险,借出去的钱未必收得回,但舅舅本来就是想送钱的,所以应该也没多大关系,你觉得——”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被景生一把抱了起来。
“囡囡你怎么这么聪明!”景生笑着在她下巴上一顿乱亲,“你这个办法肯定好,谢谢侬!”
斯江拍着他肩膀,好不容易落了地,喘着气解释:“那你该谢布朗太太才对。”
“为撒?”景生一愣。
“布朗太太以前被她的大学校友说动,参与了孟加拉的一个吉大港大学乡村开发计划,主要向农村的妇女提供很小额的贷款,几十美金这种,让她们可以通过自己的手艺挣钱,已经做了十几年,据说效果很棒,帮助了很多穷人。布朗太太和布朗先生讨论过这个模式在中国的乡村有没有可能推行,她问了我很多问题,可惜我对农村也不太了解,没能帮上她什么忙。”斯江记得自己当时感叹过布朗太太虽然不上班,却一直热情参与对社会有益的事,是位很了不起的女性。
景生却笑着握紧了斯江的手:“我不管,我只认你只谢你,走,希尔顿走一趟。”
提拉米苏最终没舍得吃,鸳鸯茶却还是唱上了,不过隔了一道墙,墙西是女浴室,墙东是男浴室。
部队浴室过年照常营业,不过缩短了开放时间,三点开到七点,票价没涨,对外还是五角洋钿一张浴票。按顾阿婆和陈阿娘的说法,大年初一不能洗澡,大年初二也不该洗澡,初三初四嘛,最好也不要洗,初五迎财神更加不能洗。年轻人是不管这些的,出了趟门出过汗,就想洗个热水澡,清清爽爽暖烘烘地躺进被窝里。
顾东文顾北武和景生带着陈斯好顾念泡大澡池,几乎是包场。搓澡工过年休息,景生替顾东文搓背,看着他瘦突的脊骨不敢太用力,被顾东文嫌弃得不行,顾念跑过来一顿猛虎下山似的搓揉,顾东文笑得趴在长条凳上直抖。
“嗳,适意,还是阿拉虎头结棍!”
顾念搓得更卖力,直接跳步骤回答:“不用客气!”
浴室里一片笑声。
陈斯好肉多,洗澡费力气,一刻钟后就穿好衣裳出去了,出了大门冷风一吹,又缩了回来。
“陈斯好,你姐她们洗好了没?”景生瞄到厚塑料门帘外的胖人影,大声问了一句。
“没,没看到人。女浴室有人在唱歌,好像是二姐姐。”
“唱啥呢?”顾东文别过脸笑着问。
“鸳鸯茶啊鸳鸯茶,我爱侬啊侬爱我,”斯好也哈哈笑,“大姐姐老早在电视报上划好线了,今朝夜里十点钟要看《虎口脱险》。”
景生不禁笑了起来。他冲完澡穿好衣服,一边擦头发一边往门外走,女浴室的人貌似更少,歌声还挺响亮,反反复复就是那两句接头暗号。等了会儿,女浴室的门帘掀开,善让和斯江斯南拎着篮子和塑料袋鱼贯而出,三个人的脸都熏得红彤彤,扑面而来一股热气和水汽。小曲儿果然是斯南在哼,让景生意外的,最后出来的斯江居然在吹这两句的口哨。
“大表哥,你们男的洗澡就是方便,”斯南揪了揪被电吹风吹炸的一头乱草,“我过两天去剪个短头发算了。”
听到她们声音跑出来的斯好赶紧表示反对:“二月二龙抬头才能剪,正月里剃头要——对舅舅们不好。”
“哦,那我不剪了,一辈子都不剪。”斯南不假思索地改了口,掏出绒线帽扣上。
景生摸了摸斯江的发尾,还有点潮:“怎么没吹干?”
“没事,我带了帽子和围巾。”斯江笑着把头发挽了起来。
“大姐姐,给我擦点你那个香香。”陈斯好挤进他们之间拍了拍自己肉呼呼的脸蛋。
斯南抬起膝盖给了斯好屁股一下:“嘁!你一个男的,还嫌我的百雀羚不好?你要什么青春肌肤啊,娘娘腔!”
善让笑得不行:“南南,你这话可不对,男孩子怎么就不能爱美不能选他喜欢的香香了?我们家虎头每天洗好脸都要自己擦香香呢,擦得可认真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斯江从塑料袋里翻出玉兰油,挖了一指头涂在斯好脸上,问景生要不要。
景生连连摇头:“覅。”
斯南拧了陈斯好的脸一下:“看到伐?大表哥从来都不用这些,皮肤不要太好哦,你好好向大表哥学习,你脸这么胖,擦一圈多费钱啊,要节约要节约要节约,没妈的孩子是根草,你有点当草的自觉好不好?”
斯好捂着脸喊疼:“大姐姐说过这个不要钱,学校发的,关你什么事啊,你擦那么多也没我白,你才费钱,你才该节约!”
斯南眉头一竖,斯江赶紧把妹妹弟弟拉开:“好了,大年初一不兴吵架,和好,赶紧和好。南南不许瞎说八说了啊,什么没妈的孩子,姆妈过两天就回上海了。”
斯好愣了愣,莫名紧张起来,拽住斯江的衣角低声说:“大姐姐,我不想跟姆妈去北京,我想跟你们在一起,跟外婆阿娘在一起。”
斯江和斯南对视一眼。
“谁说姆妈要带你去北京了?”斯南哼了一声,“你想得美咧。我们三个都是拖油瓶,她一个也不要的。”
斯好吁出一口气,胖胖的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和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怅然。
斯江莫名地鼻子就酸了。
景生一巴掌捂住斯南的嘴:“就你话多,继续唱鸳鸯茶吧你。”
斯南不响,挣开景生的手推开门往外走:“我先回去了,我同学还等我一起收摊算账呢。”
“二姐姐,阿宝问你们那个擎天柱能不能便宜一点卖给他,六块钱行不行啊?”斯好赶紧追了出去。
“不行,最少也要七块!”斯南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
“那我没面子得来,我都跟他说可以的了——”
“你贴一块好了,你不是有压岁钱很神气的嘛。”
景生安慰斯江:“没事的,小孩子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
斯江抿了抿唇,点点头。
“宝宝洗好澡了,宝宝给大伯伯搓背了,宝宝真棒!”顾念一出门就来不及地抱住妈妈的大腿求表扬。
“虎头真棒!”斯江和景生异口同声笑道。
第324章
春节放假三天,年初四各单位恢复正常上班。
初二这天,景生和斯江带着斯好和顾念去了大世界白相,斯好在哈哈镜里仔细打量自己瘦高瘦高的模样,不好看,不想瘦。顾念笑得抱着肚子喊疼,来来回回地照,来来回回地笑。四个人好不容易从大世界挤出来,转去云南路美食街吃小绍兴。陈斯好一个人干掉半只白斩鸡,喝着热滚滚的鸡粥下结论:“比肯德基好吃,还实惠。”
景生和斯江带着两个小的一点也不觉得厌烦,顾念这个阶段的口头禅是“为什么”。“为什么叫云南路?”“为什么叫小绍兴?”“鸡粥里为什么没有鸡?”“为什么小哥哥比大哥哥还吃得多?”搞得其他三个人见他张嘴就开始调动脑细胞,等着接受考验。
但四岁的顾念有个超级讨人喜欢的强项:童言无忌。他牵着景生和斯江照哈哈镜的时候会高兴地宣布:“看,现在我们三个是一家人。大哥哥是爸爸,大姐姐是妈妈,我是宝宝。你好爸爸,你好妈妈,你好宝宝,哈哈哈,我们好幸福啊——”
陈斯好想要挤进来,却被顾念无情地推出去。景生听着高兴,把顾念举起来骑上自己肩头。
顾念骑在景生脖子上,看见情侣勾肩搭背,会指给斯江看:“看,他们以后会结婚,当新娘子新郎官呢,大姐姐,你要是当新娘子,一定要让大哥哥当新郎官——这样你们生的小孩就会像我这么可爱。”
景生朝斯江眨眨眼:“没问题,交给我吧。”
“大哥哥加油,你可以的!”
斯江笑红了脸,拧了景生好几把。两人心情愉悦,对顾念有求必应,要吃爆米花?买!要吃中冰砖?买!要大气球?买!搞得陈斯好很郁闷,感觉到自己的江湖地位即将不保。
“阿姐,阿哥,我觉得吧,你们不能像这样对虎头,这叫溺爱,溺爱是不对的。”斯好一脸大义凛然地搬出了姆妈的话。
景生斜睨了他一眼:“你要能像虎头这么会说话,我也溺爱溺爱你,要伐?”
“阿哥,姆妈格趟回来,肯定会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陈斯好巴结地吊住景生的胳膊,瞄了一眼排队在买鸡蛋糕的斯江,压低了声音表功劳,“阿哥,小年夜有两个大姐姐的高中男同学来寻伊,我都没告诉大姐姐——嗳!顾虎头你踢我干嘛?”
顾念的小棉鞋蹬在陈斯好的手上:“你不要抱住大哥哥,你走开,大哥哥是我的!”
“凭撒?你算老几?阿哥是我的!阿哥下趟不但是我阿哥,还会是我姐夫呢,我才是和阿哥最亲的,你下来!”斯好甩着被蹬痛了的胳膊强调自己的优势。
在顾念的词典里,还没有“姐夫”这个概念,他呆了呆,死死揪住景生的头发:“不下!大哥哥大姐姐都是我的,小哥哥是坏蛋,你走开!”
小学生和幼儿园小朋友吵架,两败俱伤。一个捧着鸡蛋糕在景生肩上一边抽噎一边吃,一个捧着好不容易得来的双色雪糕一边舔一边咬牙切齿。
景生和斯江笑哈哈地继续看戏。
回家的公交车上,白相了一整天的陈斯好和顾念抛开前嫌,挤在一个座位上胸贴背地睡着了。景生把两人的帽子拿下来,偏过头跟斯江低声说:“阿拉将来要能生两个也蛮好,天天争宠——算了,估计他们会跟我争,还是生一个好,生女儿好。”
斯江眉梢眼角堆藏笑意,看着窗外佯装淡定地答:“没问题,交给你了。”
景生把她拢到自己身前,下巴搁在她肩窝上笑得不行:“我可以的,我会加油。”
——
年初二夜里,顾东文私下和景生提了一句。
“你和斯江的事,要不要跟她姆妈说?”
景生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不了,斯江还在读书,至少等她大学毕业再说,小嬢嬢刚刚结婚搬家调工作什么的,事情本来就多——”
“好。”
顾东文给了景生一张两万块的存单,让他年后去长静徐的房产局看看有没有政府处理的老房子,有合适的买一间下来给卢护士。景生应了下来,想着该怎么说服卢护士。去年夏天顾阿婆就说要把她的名字加进万春街的房产证里来,卢护士坚决不肯。年前顾东文要把自己分红的一半给卢护士,她第一次冲他发了脾气,年夜饭都没来吃。但对顾家来说,对顾东文和景生来说,这是他们唯一能表达心意的方式了。
顾北武从年初二就开始忙。关于工作,他可选择的并不少,昔日的老领导一直很关心他的去向,得知顾东文的病情后还特地派秘书跑了一趟上海专程慰问,当然也是告诉北武不少单位都有意引进他这样的人才,像国家进出口管理委员会、国家外国投资管理委员会,好几个领导都让北武回北京找他们谈谈。小何香港那边的几根橄榄枝都大有可为。一直保持联系的美国导师仍然劝他去美国发展,本科时去了美国的同学和读研究生时的同学也不乏诚恳的邀约。
上海这边更不缺机会,以前北武在对外经济贸易部的时候,和上海这边的商务委、金融工作局、外汇管理分局没少打交道,从十月开始就不少老熟人主动找到北武。眼见东文的病情有所好转,北武便借着拜年一一走访,大约了解一下各单位的情况。
年初五,布朗太太一家应斯江的邀请来万春街顾家作客。布朗太太一直想带孩子体验一下中国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加上斯江提出的乡村小额借贷计划正是她想要推进的项目,所以很爽快地带着全家欣然赴约。
布朗家的四个孩子到过外滩去过城隍庙,头一次到棚户区,看什么都稀奇,刷马桶要看,生煤球炉子要看,小人书摊也要去翻翻,布朗先生甚至体验了一下居委新春爱民活动中的免费剃头。
两位小布朗和顾念及陈斯好不到十分钟就成了好朋友,在文化站门口参加弄堂小朋友们的跳房子滚铁环找鞭炮躲迷藏的游戏,半个小时后俩姐弟就脱了只剩一件薄薄的圆领运动衫。弄堂里晒太阳的阿婆急得去喊斯江快点给小老外加衣裳。布朗太太却用中文笑说随他们去不用管。顾阿婆暗自咋舌。
斯江为了让布朗家的两个大孩子不至于无聊,提前借来了阿娘家的磨盘,大布朗出于礼节不情不愿地磨好糯米粉,出了一身大汗,转头见到景生在灶披间里大展身手,不由得目瞪口呆,坚持要自己独立完成做汤圆这个大工程。大布朗是美国青少年里少见的英式足球爱好者,他和景生作为两个足球弱国的热血球迷,很是同病相怜,但美国毕竟还入围了今年的第十四届意大利世界杯,于是他生出了莫名的自豪感,他是忠实的意大利队球迷,景生更喜欢南美足球,两人用有限的彼国语言进行无限的沟通和争执。
正值青春期的Mandy小姐被善让一口流利的英语惊到,在窗口和善让一起煮起了奶茶,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好莱坞的电影和美国的流行歌曲。
布朗先生和北武一见如故,两人一会儿说英语,一会儿说中文,谈起世界经济发展和中国的发展方向,竟然很有共识。得知布朗先生邀请斯江作为不多的在校学生参加他们公司主办的金融推介会,北武很是为斯江骄傲。
斯江认真向布朗太太取经,做了详细的笔记,如何了解贷款人,怎么评核信用,怎么具体地帮助贷款人获得成功,利息和还款期限方式怎么设置。布朗太太看了斯江这几天从图书馆复印的关于缉毒警察的报道,深为感动,主动提出要投一万美金作为这个项目的启动资金。斯江又惊又喜。北武却直言一旦有了外国人的资金,这个事情反而不好办也办不成。听了他的详细解释,斯江有点失望,布朗太太却并不意外,声称理解,再三叮嘱斯江在执行过程中有任何困惑都可以询问她。
这次布朗家的来访十分圆满。夜里顾阿婆感叹:“没想到老外倒不嫌弃我们棚户区,那四个孩子竟然都会用筷子!啧啧啧。”
斯江想到以往,笑着说:“一样一样的,小舅舅不是说过,在很多美国人的心里,中国人到现在都还只会穿蓝色和黑色的衣裳呢。以前他去留学,老外都不相信北京也有地铁。”
一屋子人全笑得不行,最高兴的却是陈斯南。她从两个小布朗手里挣到了这辈子的第一笔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