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的晚饭,陈斯南随便扒了几口饭,没等斯好想起来转告赵佑宁的话,她就又跑去文化站门口和陈瞻平交班。等到夜里十点钟收摊,陈斯南和陈瞻平喜滋滋地算了算,进货的钱已经都回本了,剩下的货能卖完的话全是净赚的,离正月十五还有两个礼拜呢。
赵佑宁的第二通电话倒是被斯南接到了。
“国际长途太贵了,我没事了,侬还有事体伐?快说快说。”吉祥话说了两句,斯南想到六十块,忍不住催促。
“美国打到上海和上海打到美国话费不一样,这边不算贵。可以多说几句,上次电话时间太短了,你本来要跟我说什么事的?”
“嗳?凭撒?不公平!”斯南佯装嗷嗷叫了两声,又咳嗽了两声,“嗯,没撒事体,就是谢谢侬,好了,祝侬——还有侬女朋友过年好啊。我还有点事,下次再聊。”
“女朋友没了。”
“啊?”
“因为侬半夜三更打电话来,伊同吾分手了,”赵佑宁忍着笑说,“陈斯南,侬要负责啊。”
“凭撒?关吾啥事体!”这下陈斯南是真的嗷嗷叫了,嘴角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再说你去美国是为了好好读书的,怎么谈起恋爱了呢?很不好,要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伟大的物理事业上懂吗?诺贝尔等着你,科学需要你,祖国需要你!”
“我年初一还在实验室呢,昨天年夜饭吃的四川菜,辣得肚皮撒(拉肚子)。”赵佑宁叹了口气。
“哈哈,侬屁股眼肯定痛色!”斯南很有经验地说,“陈斯好小时候非要吃大舅舅的云南辣椒酱,辣得来屁股痛了两天!”
“你这种幸灾乐祸要不得啊,还是不是朋友了?”
“顶顶好的朋友之间才能说屁股眼子好伐?”斯南笑嘻嘻地歪在沙发扶手上,说起了自己好陈瞻平的挣钱大计。
“你说你们男生怎么想的呢?他家里这么困难,爷叔一家也没有对他和他妹妹不好,但也没有很好,他买条一百二十块的牛仔裤眼睛也不眨一下,都不还价的!幸亏碰上我,省了六十块!你觉得我这个帮他赚钱的主意怎么样?”
“特别好,你从小就会做生意,卖景生,卖你姐,卖我,现在总算是上了正道了,”赵佑宁戏谑地问,“爱情的力量这么伟大?”
斯南愣了愣,哇地叫了起来:“你胡说什么?我这是伟大友谊!国际人道主义精神!嗷嗷嗷,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什么爱情啊,你以为谁都跟你们一样满脑子都是谈朋友啊?”
“喂,等等,你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句古里古怪的话啊,难道女生跟你们男生多说几句话一起做件正经事,就是喜欢你们了?”斯南想起那个接电话的女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肤浅的男人!”
赵佑宁诚恳致歉,陈斯南大方接受。
“好了好了,知道了,你放心,我陈斯南这辈子也不想谈恋爱!”陈斯南引吭高歌起徐小凤的《卡门》,“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玩意一点也不稀奇男人不过是一种消谴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听见没?这就是我的心声!”
赵佑宁:“好吧……”
第322章
陈斯南和陈瞻平合伙的小摊挤在小人书摊边上。初二这天一早就有居委的阿姨过来干涉。
“此地唔好摆摊头哦,看看,刚刚刷好的宣传画都被你们蹭脏了。今天下午有领导要来视察的,快点收忒,小朋友好好交读书,花头势噶浓,搞撒名堂经啊?”
今年九月北京要开第亚运会,年前全市就到处可见比人还高的大熊猫笑容可掬地举着金牌竖着大拇指,背景粉绿粉绿的,配着红色大字“热烈庆祝第十一届亚运会在北京召开。”斯南这么没有美术细胞的人都看着摇头:“红配绿,赛狗屁,难看。”
两个摊主回过头一看,下半截粉绿色的确被蹭掉不少,看上去像八五医院病房里的墙皮。
“啊呀呀,变瘌痢头了!快点让开,过年大家讪休息,没办法补咧哪能办哦!”居委阿姨急了。
斯南眼乌子一转,招呼陈瞻平把油纸竖了过来,再往小人书摊的书架边上挤了挤,勉强让整幅画露了出来,她拆开一袋水彩笔,选了个差不多绿色的上去套近乎。
“大妈妈,吾有办法,修好后阿拉当心点,唔会再碰着的,等后半天领导来了,阿拉就收摊看小人书,等领导走了再摆摊头好伐?”斯南一脸诚恳,“我们这是寒假作业,勤工俭学体验生活,还要写作文的,帮帮忙。”
居委阿姨看着她用绿色水彩笔把剐蹭到的白色细条一点点涂上,退开两步看,蛮好,看不大出什么了。
这两个陈呢,居委阿姨都认得,顾家的人难弄,顾东文又得了癌症,另一个更惨,爷娘都没了,还有个阿妹在读书。
“那你们注意一点啊,两点钟收摊,领导走了再摆出来。下趟记得提早来居委会申请,否则大家都随便摆摊头,弄堂里一塌糊涂了对伐?”阿姨严厉中带着少许慈祥,走之前不忘叮嘱他们:“两点钟记得啊,我一点三刻会得过来的,还有,收摊了卫生工作要搞好,晓得伐?”
陈斯南笑眯眯地点头答应下来,看阿姨走远了,又把油纸打横拖回原地,招呼出来晒太阳的小朋友们来看文具玩具。陈瞻平朝她竖了个大拇指,斯南扬扬下巴得意得很,想到昨天赵佑宁电话里的话,她想了想,把手边翘起角的变形金刚海报压压平:“嗯——老陈啊——我跟你说个事。”
“说呀。”
斯南挠挠头,觉得“你可千万别喜欢我”这话实在难以说出口,咳了两声后呼出一口长气:“我找你一起摆摊头,是因为阿拉是邻居,是同学,是朋友,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没有别的意思哈,要是有人背后说——说我坏话,你要告诉我。”
陈瞻平有点为难,觑了她一眼:“说你坏话的太多了,你要听哪个?”
“啊?谁?说我什么了?”陈斯南瞪圆了眼,几根卷毛因为静电炸在空中,很是滑稽。
陈瞻平忍着笑:“你说话太冲了,弄得郭知行那么好脾气的人好几次都下不来台。”
“那是因为——有不可告人的原因,”斯南哼了一声,“还有呢?”
“你下乡学农的时候太认真了,把我们衬托得太懒,实在没有集体精神,”陈瞻平把一张变形金刚和一包钻石糖交给眼巴巴看着他们的小朋友,把两块钱丢进月饼盒子里,“还有老马在农民伯伯家吃了杯老酒后摔进水渠里,你不拉他,还喊其他班的人去看他笑话,过分了吧。”
“谁让他追唐欢没追上就背后乱嚼舌头了?长舌男,活该。”斯南想到这个就来气,她替唐欢出头,唐欢反而说她暴躁。她哪里暴躁了,都没拿砖头砸落水狗,不要太和平哦。
“算了算了啊,你别说了,我也不问了,反正我在班上是不受欢迎的人。”斯南不以为然地挥挥手,其实上学期她和男女生的关系比高一的时候好了很多,居然有同学生日会邀请她去参加,不过她觉得买礼物费钱费时间,拒绝了。
这么一打岔,斯南忘了最初想要和陈瞻平说清楚什么了。
“今天收摊后一道去西宫打游戏机伐?”陈瞻平笑眯眯地问,“《1942》你上次打出来的第一名老早被人超过了。”
“啊?我现在掉到第几了?”
“好像掉第七了。你输的名字是Nan吧?”
“靠!”斯南摩拳擦掌,“收了摊就去!”
在边上看小人书的陈斯好抬起头:“阿姐,我也要去!”
“你有什么资格去?你第一关都打不过,浪费游戏币!”斯南嫌弃地挥挥手。
“哦,那宁宁阿哥再打电话来,我就只好告诉他——”
“去去去,烦死了你,只许用五个币!”斯南莫名心虚,嗳,刚才好像还没说清楚她不是想和陈瞻平谈旁友呢。
“我有压岁钱,我自己买,呵呵。”斯好低下头继续看手里的《机器猫》漫画书。
不料在他旁边的顾念从《小朋友故事画报》里抬起头:“哥哥,我也要去。”
斯好摇头:“不行,虎头你太小了——”
顾念:“那我告诉爸爸妈妈你和二姐姐一起去——”
“带带带,我带你,但是你谁也不能告诉,好吗?”
“好,拉勾,这是我们的秘密!”顾念一板一眼地宣布。
斯南呵呵冷笑,中午吃饭的时候直接釜底抽薪告诉善让,陈斯好要带顾念去西宫打游戏机。最后北武和善让吃完饭就拎着陈斯好和顾念去了静安公园。陈斯好一脸哀怨地陪顾念坐了十圈电马,觉得自己都变成了一匹电马,走路的时候自带弹簧上下抖动。
——
年初一到年初五华亭路休市,景生终于和斯江谈上了几天恋爱,看电影压马路都安排上了。
初一下午他们和北武善让去国泰看了电影《父子老爷车》。陈佩斯这两年实在太红了,电台电视机里全都在放他的小品。虽然上海人是听滑稽戏长大的,但相声和小品的魅力实在太大。北武和善让尤其喜欢陈佩斯幽默里隐含的辛辣讽刺。
四个人看完电影照例去老大昌吃一杯咖啡,马路对面的花园饭店已经拔地而起,据说一楼的三越商场和咖啡厅已经开张了,酒店要到三月份才开。这两年发展太快,南京西路的上海商城也快要开业了,万丈高楼平地起在浦江两岸像是分分钟的事,一天一个样。
“舅妈过完年回学校吗?”斯江拨着咖啡上的冰淇淋奶油问善让。
善让笑了笑:“嗯,是有通知可以正常上班了,不过我还没想好回不回。看你小舅舅接下来要做什么,我们不打算再分开了。”
“分居两地,不是分开。”北武笑着纠正她。
善让做了个鬼脸。景生和斯江都笑了。
“不分开好,”斯江深表赞同,“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做什么都好。”
善让朝景生眨眨眼:“听到了吗?”
景生笑着点点头。
斯江难为情地别开脸。
“那爷叔过了年是怎么打算的?”景生问,“爸爸好多了,凌队长在橄榄坝给他找了个小房子,他还是想去云南。”
“你爸的事有我,九月份你必须回去把大学读完,”北武皱了皱眉头,“大学文凭确实不是最重要的,但如果你半途放弃,就白白浪费了过去十几年的时间。等年后服装公司开起来,招到合适的经理去做,你就可以脱开身。”
“家里要开服装公司?”斯江很是惊喜。
景生笑着点头:“年前跟大嬢嬢商量了一下,现在这样做不行,钱都压在货上出不来,而且人太辛苦,既然大嬢嬢一心要做自己的牌子,还是要有一个正规的服装公司比较好。”
“十一月到小年夜,一共做了六十八万,纯利二十二万出头。去年一年统共做了一百二十七万,毛利差不多有40%。上个月在长乐路借了个小仓库,请了一个理货员兼仓管,付了春季的面料费和加工厂的定金,发了工资和奖金。年底拿了二十万出来分红,给大嬢嬢汕头的账号汇了十万块,我爸给凌队汇了两万块买房子,账上还有靠三十万,仓库里库存不多,还有将近两万块成本的货,春秋天都可以继续卖——”
善让低声告诉斯江:“我和你舅舅也得了两万块分红,顶我六年工资!我现在也是万元户了。”
景生闻言笑了:“服装公司本来就要用摊头的钞票去做,你和爷叔老早入了三千块的股,占百分之十,服装公司开出来,还是百分之十。”
北武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开公司和摆摊头完全两回事,前期的生产流程你们都差不多做熟了,后期的销售除了华亭路要怎么铺开,到底是走批发还是零售,是光做上海市场还是全国市场,这些都要先想好,目的决定结果。”
景生点点头,这些他已经想了两个月,和南红也通了不下十次电话,差不多理顺了思路。
斯江也激动起来。
“开办费要预先留出来,办公室年后也得看起来才好招聘。我对服装业不了解,生产这块景生你已经熟透了,公司的经营成本也要有个计划和预算,办公室的租金、人员的工资、水电、工商税务这些都是每个月要支出的,还有面包车是不是要考虑买一辆,可以把全年大概的固定支出毛估估一下,销售额以这几年华亭路的帐做参考,”北武笑道,“反正不要过于乐观,公司上来不要摊子铺得太大,加工生产上请一个人,销售上请一个人,先搞起来,慢慢再招来得及。”
“好。”景生连连点头,“对了,年初八要请专管员吃个饭,爷叔一道吧。”
这个事年前景生提过一次,南红时装卖得太好,太惹眼,税务上已经说过要重新定额,又有跟顾东文关系比较好的老商户提了个醒,上头某位领导的小姨子看中了南红时装,说不定会弄点事体。
景生以前不怕别人弄事情,现在却明白做生意为什么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
从老大昌出来,北武牵上善让往茂名路去看三越百货:“我们老夫老妻要有点二人世界,你们是回家还是去其他地方白相,随便,不要跟着我们。”
景生和斯江看着他们并肩远去,相视一笑。
“阿拉去希尔顿酒店好伐?”景生看看手表,“离吃晚饭时间还有两个钟头。”
斯江臊红了脸,给了他一胳膊肘:“流氓,成天想那种事!我都没带证件!”
景生愣了愣:“啊?我是想请你去吃咖啡,你上次不是说那个什么拉丝蛋糕米道老赞额伐?”
斯江一怔,佯装镇定地甩开他大步前行:“不去,贵死了,十八块洋钿吃块蛋糕,有毛病哦。什么拉丝不拉丝的啊,拉丝是癞蛤蟆好伐?人家那叫提拉米苏!”
景生追上她,捉住她的手放进口袋里:“我带了学生证,老的,能用伐?开了房间再回万春街吃夜饭,夜里偷偷交回酒店做点运动,泡泡澡,覅太嗲。”
斯江狠狠掐了他的掌心一记:“不去不去不去!”
两个人转上常熟路,远远就能看见希尔顿白色高楼高耸入云,指尖勾连,交叠的掌心间沁出一层薄汗。
景生忽然吹起了口哨。
“鸳鸯茶啊鸳鸯茶,你爱我啊我爱你。”
斯江不禁失笑:“到底是谁虎口脱险啊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