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电梯,姆妈将来便当交关,”北武觉得也挺好,“爬楼梯总归有风险,老头老太可摔不得。”
“现在的房主是做生意的,这两年不太顺,觉得是这个四楼的四不吉利,所以想出手,但是房子太大,价钱贵,”徐汇区房管局的一个科员笑着说,“阿拉周少将的家里人,旺得勿得了,绝对压得牢哦。”
周善礼是88年赶上了百万大裁军后恢复军衔制的好机会,从大校晋升成了少将,也算子承父业,对得起周老将军的在天之灵了,地方上绝对面子里子都给足。
顾阿婆连连摇头强烈反对:“那不行,我也不喜欢四!”
“价钱便宜啊阿姨,两百十七个平方米,只卖十九万五千!要不是房子太大,老早被抢忒了。”
“不行不行,我听不得个死字。”顾阿婆直接出了门。
善让难为情地跟人家打招呼。
景生塞了包烟过去:“勿好意思,阿拉爷生毛病,所以阿奶——”
“理解理解!是吾勿好,嘴巴多,唉。”
一行人又转往五原路258号去看自由公寓里的两套房子。这个公寓也很有名,只有九层,一层有两个三室户,里面住过京昆艺术大师俞振飞言慧珠夫妻,和麦琪公寓在马路转弯角子上不同,自由公寓不临街,大门进去一眼望不到边的绿,全是五六十年的参天大树,让人见之生喜。
“这两套不在一个楼层,”科员同志认认真真地介绍,“六楼的一套三居室也是私房,还有人住着。一楼因为北面有锅炉房和公寓管理房,所以朝南是两间一室户,现在这套是空着的,可以直接通过阿拉买,就是小着点,只有三十一个平方米。”
“三十一个平方米还小啊?”顾阿婆咋舌。
“公寓同阿拉棚户区勿一样额,”顾北武笑着解释,“是太小了点,景生一个人住没问题,结婚了,有小孩了,肯定不行,不过这个地段和房子都不错,可以先买下来过渡过渡,到时候要生孩子前再置换。小房子肯定容易卖出去,不卖的话租也好租的,对伐?”
科员竖起大拇指:“顾同志就是懂经。不过周老师,我上次说过,旁边285弄里有和这套差不多大的内部机动房,——”
“什么叫内部机动房?”斯江好奇地问,她喜欢五原路,特别喜欢这个公寓,光名字就爱得不得了,自由公寓,多好的名字。
“哈哈,”科员挠了挠头,“总有一些要紧的关系户,比如对国家有贡献的那种啊,家里的小孩或者谁谁谁,要来上海落户,没房子哪能办?找到市领导,格么领导条子一批要求某某区接受,阿拉手里总归要有点小悠悠的好一点的房子灵活机动地调动对伐?哈哈哈。”
景生和斯江恍然大悟。善让和北武早就知道这套流程的,也不惊讶,问了问景生的意思后,善让就开始问价钱。
“周老师,其实你让周少将和市里打个招呼,以你的学历资历,直接分一套给你就好了,”科员同志是个实诚人,“反正不分给你也会分给别人,现在阿拉科里排队名单上本科还没毕业的就有七八个等着呢。虽然不像这套是私房,但是公家的房卡上清清爽爽,房子你尽管放心住,住三代都没问题。”
善让笑着摇头:“那可不行,我哥的党性也不允许发生这个事,而且我们也没困难到这个地步,还是买下来安心。”
这套小房子最后成交价是四万六千五百块,产证上的名字是顾景生。
六楼的人家只有丈母娘接待。这套三房面积一百五出头,价钱比麦琪公寓两百十七个平方米的还要贵四万,总价要二十三万多。善让几乎是一眼就爱上了,老式的黄铜门把手窗户手柄,长方形带三扇对开窗的明亮厨房,老柚木的地板几乎没被破坏过,光可鉴人,朝南的客厅有一整排的对开窗,旁边就是落地门通向阳台,上午的阳光一直照到客厅中间,明媚得一塌糊涂。想像一下顾念和斯好在这样的光线里玩玩具读书,美得很。唯一不足的是这套房子只有一个大卫生间。
看到浴缸,景生眨了眨眼:“你们就买这套吧,蛮好。冬天我们上来借浴缸泡澡。”
大家都笑了。
“太贵了!”顾阿婆低声问北武,“你有这么多钞票伐?要是让善让家出钱肯定不行。”
“放心,”北武带着她跟着房主的丈母娘进了次卧,“要是买这里,虎头和斯好就睡个高低床,像我和大哥小时候一样。”
顾阿婆没作声,问人家老太太为什么要卖房子。
“哦,要去香港啊,我家大女儿也在香港!”两个老太太立刻亲近了起来。
原来这房子是□□后国家归还给这位老太太的,她姆妈已经九十三岁,和她两个兄弟都在香港,这两年姆妈身体不好,催着她过去全家团聚,女婿知道老婆的两个舅舅都是百万富翁,便竭力鼓动老婆跟丈母娘一起去香港定居,手续办了一年半才办好,这才要卖了房子去香港落脚。
“伊拉有钞票是伊拉额事体对伐?”老太太叹道,“阿拉女儿一家门过去,总不好意思赖在舅舅家呀,手里有点钞票,总归踏实一点。”
因为这层关系,最后谈定二十二万成交。两家还约了一顿饭,互相交换了地址电话,这顿饭吃好,北武和善让感叹,这家的老太太和女儿都是好人,但那个女婿眼神闪烁精刮得勿得了,东打听西打听,嘴巴里不停地往外飞“吾有额旁友哦——”“听说有个政策——”“侬阿姐买勒香港买房子了伐?有关系伐?”实在烦人。但就算他俩阅人无数火眼金睛,这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只能擦肩而过而已。
善让没问北武钱从哪里来的,顾阿婆问了,生怕他又去干以前那种投机倒把的事。
“还真被你说中了。”北武一边帮她洗脚,一边笑着回答。
顾阿婆差点两只小脚踹在他脸上:“小王八羔子,你敢!”
北武敏捷地躲开,洗脚水不免甩了一脸。
“放心,不犯法,国家需要我这么干呢,就是钱来得太容易,我没兴趣。好了,姆妈你尽管放心,我这都有了善让和虎头了,怎么可能冒风险?”
夜里北武跟善让详细交代了一番,他是知道善让的脾气的,你不说的事她肯定不问。
“之前在香港跟TZ部的领导吃了顿饭,收了几张香港老板的名片。这两年香港的房产越来越旺,水泥需求量很大。正好我以前有个朋友小陶在规划院上班,他老婆家在广西贵港是做散装水泥的,销路不大好,好不容易卖了一点给浦东的一家工厂,我去了解了一下,专业的东西我不太懂,什么年粉立磨能力、矿渣粉、熟料生产,但是和香港差价很大,而且散装水泥节约烧煤,一百吨水泥能节约一吨标准煤。她家水泥才卖二十块一吨,”北武叹了口气,“香港的散装水泥是六十块港币一吨还供不应求。”
“贵港的石灰石和混合材资源很丰富,而且得天独厚,贵港港是西南内河第一港,西江水道直通大海。像小陶妻子家这种散装水泥厂很多,关键是能保证产量质量和联合船运,”北武笑道,“我就两头牵线投机倒把,小陶的妻子很能干,一个月搞到了六十万吨的货,我请TZ部出了封介绍信,给贵港的领导做了份产业计划书,他们反应特别积极,节后就成立了散装水泥办公室,组织了二十几家散装水泥厂服从调度,二月中接待了香港地产公司的一批人,上个月一百万吨散装水泥已经装船了,可惜贵港还没得到政策倾斜,吞吐量有限,没办法直接出口到香港,必须先去广东,但是这件事只要开始做了,是可以做十年百年的。整个广西都可以把这个水泥产业搞起来。”
善让两眼闪闪发光,搂着北武狠狠地亲了好几口,才想起来:“不对啊,那他们买卖双方搭上线了,有你什么事?”
北武笑弯了眼:“贵港的散装水泥办公室主任来上海跟我签了个合同,这个生意能做成,每十万吨奖励我五千块奖金,他们不懂该怎么卖。”
“那也只有五万块啊——”善让不解。
“南红不是和香港船王董家的表妹张小姐很熟?这个张小姐和搭档周小姐开了家贸易公司,对内地很有兴趣。我请小何做了份购船意向给她们,周小姐亲自去贵港考察了一个礼拜,”北武笑得像只老狐狸,“她们卖出了运输船,差不多赚一百万美金。好᭙ꪶ在国家和政府很支持,银行提供贷款,她们卖了船就负责帮贵港把这批水泥运到香港买方手里。”
“年前我让小何和南红合伙注册了一家贸易公司,南红51%,小何49%,”北武眼皮努力撑了撑,“香港的买方只相信我给他们的产业报告和质检报告,只相信我以TZ部名义介绍的贵港企业,也只肯通过阿拉的贸易公司买水泥,赚得不多,一吨两块钱。小何负责香港那边张小姐周小姐和买方的事,我负责贵港这边,咦,两边都是港,哈哈哈,巧伐?等这批货到位,下次我们的贸易公司就可以自己负责船运,和78级那个广州校友江舜华合作,他现在搞船运搞得很有声有色,以后进出口的利润再四六开———”
话听起来很容易,善让却知道这当中得花多少时间多少精力去整合方方面面的人和事,难怪北武二月份有七八个晚上都没睡,通宵埋在各堆资料里。家里电话特地开通了港台和国际长途,电话费打出了天文数字,还添加了传真机,中英文繁体简体的文件往来没断过。
北武仰面躺在床上松泛了一下:“啊——总算开始了。知道吗?我最高兴的不是我自己忙了半年赚了这一百万,而是把贵港二十块都不好卖的散装水泥卖到了三十二块一吨,贵港的二十几家小企业,这批货就能赚一千万,两百多万美金的利润。你看多好,张小姐周小姐卖船赚了钱,水泥厂卖水泥也赚到了钱,政府用贷款买船发展新产业和港口,也是大好事,香港地产商省了几千万的水泥成本,这才是我们学经济的该做的事对不对,善让啊,你等着看,会有更多的香港地产商通过我们买贵港的水泥,以后台湾人也得来国内买我们的水泥,他们地质不允许……”
善让侧头一看,北武已经睡着了。
她轻轻在他脸上吻了又吻,她就知道,在北武的心里,一直想要做的其实不是自己赚钱啊,而是用他的知识和能力,帮更多的中国人创造财富。
我老公,真了不起,再亲几口。
第333章
劳动节后,顾东文出发去景洪。
北武和善让坚持带上顾念一路同行,临行前北武又去金陵路的群力草药店买了一麻袋中药。
景生和斯江带着老小把他们送上火车。
“咸蛋少吃点,夜里海参粥记得吃光,覅留到明朝,”景生把两个保温饭桶放到卧铺之间的小台上,“爷叔,监督好阿拉爷,香烟少吃点。”
顾阿婆默默把斯南手里的荞麦枕给顾东文摆好,斯好赶紧铺上一块大红色的枕巾。虽然信了上帝,但顾阿婆也信红色驱邪。
顾念爬上爬下,在上铺居高临下地对陈斯好炫耀:“阿哥,我要坐火车了,呜呜呜——宝宝真开心,火车真棒。”
还没出过远门的陈斯好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明天早上火车的厕所就又臭又脏,比弄堂口的公共厕所还龌龊,大便会潽出来的那种。”
顾念认真想了一下,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送人的下车啦,下车啦——”列车员甩着夹着本子开始查票。
斯江泪眼朦胧地看着顾东文:“阿舅,侬要好好交哦,暑假阿拉来看侬。”
“好,阿舅等侬。”顾东文笑眯眯地挥挥手,“下车了,回去吧。”
他搀着顾阿婆的手往外走。
又变成了东文和北武把家里人送下车,送来送去,总归是难过。
月台上有人高声喊着再见,也有人探头出窗外拼命挥手。
“好了,快点上车去吧,”顾阿婆嘴角扯了扯,“老四,要有什么事打电话晓得吧?我这辈子还没坐过火车呢,能坐上一回也蛮好。”
“好,”北武摸了摸斯好的头,“家里就你和景生两个男子汉了,你要多帮帮外婆,知道吗?”
斯好连连点头。顾念不服气地挺起小胸脯:“爸爸,我也是男子汉!我们三个男子汉!”
“是是是——”
大家都笑了起来。
于是景生又托着顾东文上了火车,再跳下来。车门缓缓关闭,一声漫长又哀愁的“呜——”从轨道那边传来。
顾阿婆挣开斯江,伸手要去摸车厢。
戴着红袖章的工作人员挥着小旗子隔开她:“后退,后退,火车要动了,危险。”
斯江和斯南赶紧扶住她:“外婆——”
“再会!Byebye!再见——”顾念的小脸笑得像朵太阳花。
顾阿婆的视线胶着在儿子身上,泪滚滚而下,却还是笑了笑,喃喃地道:“你大舅舅当年是偷偷摸摸跑去云南的,我都没送成他——这回总算也送了一回。”
车轮轰轰滚向前,顾念的小手已经小成了一个白点。
月台上突然安静下来,人的耳朵有点不习惯。
顾阿婆久久地站着。
景生转过头:“阿姨来了?”
卢护士盯着远方的铁轨笑了笑:“嗯,单位里有点事体晚了些,没赶上。”
顾阿婆吸了口气,转身挽住她的胳膊往地道走:“老大刚刚还问起你呢,夜里到家里吃饭吧。”
“好,”卢护士笑着点头,“我买了后天的火车票去昆明。”
景生和斯江面面相觑。
斯南却雀跃地跑过来挽住她的另一只胳膊:“卢阿姨你要去找我舅舅是不是?”
“是啊。今天是我在医院上班的最后一天。”
顾阿婆半晌后叹了口气:“冤家哦,都是冤家。小卢啊,你这是何必!”
“那你不上班了?”斯南问。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景洪那边医院条件肯定不如上海,有些针我替老顾打,他不用跑来跑去,会好受一点,”卢护士看了眼景生,“对不起啊景生,我没跟你爸说——”
“没关系,谢谢侬。”景生认真地道了谢,垂下眼帘低声补了一句:“对勿起。”
“谢谢!”斯江红了眼眶。
斯江心里很难受,她不知道是不是景生给卢护士的那套小房子让她背上了这个责任,还是她本身必然会背上这个责任。景生的话也许太过粗鲁直接不容拒绝,要么收下房子,要么收下他这个儿子。
哪怕只是假设一下景生患病要离开,哪怕只是想一秒,斯江就觉得自己的心粉粉碎,完全不能呼吸。
谁也不比谁爱得少,这才是世界上最美好又最痛苦的事吧。
——
景生的工作安排表上密密麻麻,他打算八月份和斯江三姐弟带上阿奶去景洪看望顾东文,所以把事全压在这三个月里。
车间里开始生产秋装,南红设计的风衣裁剪复杂,领子袖子袋子腰带,一天人均只出得了十件,一天一百件出头的产量,但风衣的加工费也高,一件六块钱。职工们加了一整个月的半天班,其实都很累,次品率不免就上来了一些。景生算了算产量,秋装有将近三个月的生产周期,就让曾厂长暂时不安排加班。结果三天不加班后,吴春芳、陆宜兰两个小组长代表大家来主动要求加班了。
景生让大家稍安勿躁,一则不要用健康去换钞票,上个月因为产量吃紧,加班是不得已的方法。二则呢厂里计划下个月开始全部改成拿计件制工资,取消基础工资,按照上个月的产量呢,估计大家不用加班也不会少于一个月三百块,公司在加工费上愿意赚小头,让职工赚大头。三来呢,最多到七月,产量订单会有一个爆发性增长,要增加设备增加人手,现在大家就可以开始留心了,介绍熟手进公司还会有奖金。
这第二条和第三条简直是炸弹,炸得职工们打了鸡血似的,但是也有人担心,改成计件制了,万一像老早一样突然没活干,会不会一分钱都没了?毕竟哪有肯让职工赚大头的老板呢。再说顾总经理实在太年轻,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