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搬好伐?”
“也好,十一月侬要过生日了。”斯江笑着甩了景生一脸水。
景生却一脸认真地说:“天冷了,亭子间里做起来勿便当。”
“……”斯江深以为然。
第343章
黄梅天的雨,来时不需要任何征兆,因为二十四个钟头分分钟看上去像是要落雨。
陈斯南从来不带雨伞,却没缺过雨伞也没淋过雨,她倒是喜欢淋雨的,雨里飞奔水花四溅,赞得唔得了,自带李白“鞍马四边开,突如流星过”的气势,但是她嫌回到万春街烧开水打头打浴太麻烦,于是老师办公室、失物招领处、团委办公室,全校只有她一个人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走进去,老嘎嘚嘚地“借”把洋伞,第二天早上她把洋伞像长剑一样斜插在身后书包的背带里,风风火火跑进学校还伞。
这天放学前,天上忽地裂开,雨水瀑布似的倒下来,什么伞也不顶用。教室里所有的日光灯都开了,没人回家,还有一个礼拜期末考试,看错题的看错题,看书的看书,也有男生聚集在后门处下起四国大战。
斯南托着腮帮子看了会雨,三点钟的天墨墨黑,愚园路上的汽车开了车灯,上街沿停了许多脚踏车,披着雨披的人撑着阳伞的人都捱在小吃店十公分宽的招牌下头躲雨。想到今天正好她和唐欢值勤,斯南打了个哈欠,想说要不先擦黑板扫扫地算了,一扭头却发现唐欢不在。
她前后左右望了望,戳了戳前桌的沈珈:“看到唐欢没呀?”
沈珈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郭老师喊伊出去了。”
沈珈的同桌转过头来小声问:“嗳,晓得伐?其他班很多人说她和郭老师在师生恋——”
沈珈给了她一胳膊肘。
斯南翻了个白眼:“恋只屁——唐欢准备参加市里的作文比赛,郭行知是指导老师。”
“听说就因为她去找郭老师指导,所以老董一气之下才把我们班的作文比赛名额给了张筠?其他班都是语文课代表去参加。”
“没有的事,那个比赛谁都可以报名参加,什么名额不名额的,”斯南挑了挑眉,“我姐那届她班上去了四个人呢,她和另外一个男生都得了奖。”
“啧啧啧,你姐不一样好吧,阿拉学堂永远的女神,”沈珈露出向往的神情,“师傅,什么时候带我们去你家复习复习空手道伐?礼拜天怎么样?”
后桌的两个徒弟也赶紧凑了上来:“师傅,大师兄,我们也想复习复习巩固巩固。”
斯南鄙夷地扫了她们一圈:“我姐礼拜天要去给美国人兼职做翻译,我大表哥忙着搞希尔顿的时装发布会,你们是想要跟我外婆学圣经,还是要陪我弟看动画片?”
三个徒弟失落地吁出一口气。
“要复习空手道嘛也容易,现在就去下去一楼青蛙跳,跳上到三楼再下去,来回二十遍,再挥拳一百下——哎哎哎,理书包干什么?用不着负重的。”斯南慈祥地笑道。
“师傅,徒儿改日再学,雨小了,我先回家吃完饭。”
“师傅,我们也先腾出地方来方便你扫地,再会!”
女生们嘻嘻哈哈蜂拥而出。
斯南喊得响亮:“你们这帮狗东西就会偷懒,通通逐出师门,立刻,马上,覅再喊吾师傅。”
沈珈几个回过头来做鬼脸:“师傅——阿拉爱侬!”
“滚!”
斯南噼里啪啦把自己的书包理好,看看唐欢的课桌,顺手也把她的书包理了,起身开始擦黑板扫地。
上学期下乡学农,宿舍门该坏的还是坏了,女生们头一夜毫无例外地集体痛哭,想家,不适应乡下的条件,光是女厕所里一长条的蹲坑就让人不寒而栗。斯南一个人把床横到门口,像个真正的帮主一样义薄云天气盖山河,从自己在火车上出生讲到小时候差点掉进粪坑,被关在宿舍里吃过自己的粑粑,事无巨细,捣蛋的冒险的搞笑的,说到她那出了名好看的阿姐对她多么好,出了名好看的大表哥对她多么好,还有现在已经在读博士的物理天才……足足说了一个半小时。女生们一会儿笑成一团,一会儿哭成一片,一会儿惊叹不已,一会儿提心吊胆。
两个礼拜后回到市区,陈斯南在大家眼里不再是那个古里古怪独来独往的新疆知青子女了,她成了传奇,比传说中的陈斯江还要结棍。她能狂追五十米后一鞋底拍死一只老鼠,蟑螂蜘蛛蚊子随见随屠,女生们害怕尖叫她会温柔地说笑话哄人开心,夜里从农民伯伯家回营区,她总是高声唱着《铁血丹心》在最后押阵,靠打麻将她赢过农民伯伯家的两斤立丰牛肉干和康元葱油饼以及花生瓜子若干,堪称文能麻将扑克五子棋,武能杀鸡打鸟赶野狗。篝火晚会上男生弹琴女生唱歌,陈斯南表演空手道,单掌劈开三公分厚的木板,空翻后飞起一脚,直接把一条板凳踹成两段,虽然那条板凳早就有裂痕若干,但依然震撼全场。结果班主任董老师要求损坏公物的她赔十五块洋钿,还好由于表演十分卖力,全年级你一块我五毛地捐,最后她还赚了三十二块五毛,卖艺不卖身,依然是江湖好儿女。
陈斯南一战成名,从此成为“我有个同学”的故事主角,人家是十六岁的花季,她是十六岁的四季,全班女生的经历加在一起也没她一个人丰富多彩跌宕起伏。“有点怪”、“不大好相处”这些议论和结论没了。提起她,男生点头或摇头:“结棍,模子,老大,覅去撒伊(不要去惹她)”。女生摇头或点头:“勿怪,老好相处额,哈灵,好白相。”
新上任的班主任老董在上学期的学生手册里留下了让陈斯南自己也目瞪口呆的评语:“淳朴善良,团结友爱,有强烈的班级集体荣誉感,德育体育全面发展,有凝聚力。要对自己有信心,勇于承担更大的责任,可以尝试竞选班干部、团委和学生会干部,相信同学们会帮助你向青春交出一份亮丽答卷。天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不被世俗所污染,老师希望你一直拥有这份宝贵的赤子之心。”
陈斯南:董老师你是不是看错名字了?
回到家后看了手册的斯江和景生的表情就是:陈斯南你到底做了什么?老师和同学竟然被骗成这样?斯南一把抢回手册:“咦,我本来就是这么淳朴善良天真可爱,哼。”
——
雨的确小了许多,天色也渐渐微微亮了起来,教学楼外除了风声雨声,多了不少学生们放学的笑闹声。同学们陆陆续续地离开,纷纷和斯南说再会。
“陈斯南,洋伞要伐?”不少同学笑着问。
“覅,谢谢。”斯南单手把椅子拎起来倒着架上课桌,另一只手上的扫帚唰唰唰把垃圾扫出来。
后门口的男生们还在厮杀,工兵挖地雷,炸弹炸司令,杀得天昏地暗。做裁判的陈瞻平把手上一对师长丢进旗盒:“同去。”男生们群情汹涌起来,册那不绝于口。陈瞻平扯了一个同学继续做裁判,跳下课桌去帮斯南架椅子。
“唐欢呢?”
斯南无精打采地摇头:“勿晓得。”
“等歇阿拉一道跑?(等下我们一起走?)”
“侬洋伞带了伐?”
“没。”
“雨里冲回去?”
“好。”
斯南满意地点点头,来了点精神,到底是一起摆过摊赚过钱的同伙,志同才能道合。
后门口传来高声的喧闹,四国大战分出了胜负。男生们自觉地把乱七八糟的课桌椅摆好,椅子架上去垃圾捡起来。
外头走廊里传来急促的咚咚咚的跑步声。教学楼走廊里禁止追逐奔跑,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冲进来的却是沈珈。
“陈斯南——唐欢被、被打了。”
斯南汗毛直竖,手里的扫帚一紧:“勒撒地方?”
“大门口!愚园路——”
斯南把她和唐欢的书包拎起来丢给陈瞻平:“帮阿拉拿好。”转身提着扫帚就往外冲。
男生们面面相觑一秒钟,立刻也跟着往外跑。
沈珈却死死挡在大门口不给他们出去,嗫嚅了好几秒才低声说:“是郭老师的老婆,还有伊丈母娘、丈人。”
“郭老师的老婆朝唐欢泼硫酸,泼在郭老师背浪厢了……”
陈瞻平把手里三只书包往地板上一丢,挤开沈珈追了出去。
“陈斯南——陈斯南——”
陈斯南早跑得没影了。
——
愚园路的上街沿不宽敞,靠马路是一排脚踏车,这时候整排倒了下去。
斯南还没挤入人群,就听到了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神经病朝女学生泼硫酸——”
“吓死人了,还好老师挡住了。”
“要是小姑娘面孔被泼着,一辈子完结了。”
“倒霉,精神病人杀了人也用勿着坐牢的。”
“听到伊嘴巴里喊了伐?学生同老师轧姘头,伊来收拾狐狸精额,也塞古的。”
斯南血往头上涌,耳朵嗡嗡响,一脚踩在那人脚上,迅速挤了进去。
第344章
人群里圈反倒空出了不小的一片地方。郭行知捏着一个女人的双手,声嘶力竭地喊:“放下来!放下来!覅动——!”
女人面目狰狞,极力挣扎着用上海话飞快地重复着一句话:“弄色侬!去西去西侬去西!(弄死你,去死去死你去死!)”她手里还有一个玻璃瓶,瓶子里还有一点无色液体。
女人的父亲抻长了手臂在拉架:“松开呀,吾带伊回去,侬快点去医院看看!”
围观的人不时惊呼闪避,又舍不得不轧闹忙,随着他们三个前进后退左躲又让,像运动会的人海波浪表演,十分魔幻。
斯南第一眼就看见了唐欢,她似乎傻了,呆木木地直盯着郭行知的背,任由女人的姆妈用翻了面的洋伞劈头盖脸地抽着,脸上有两条血痕被泪水和雨水冲淡了。
“覅面孔!小狐狸精,十几岁就出来勾男宁,有爷生没娘养额乡下宁——嗳!”
老太婆一声惊叫,被斯南踹翻在地,嗷嗷地尖叫起来。周围也响起一片惊呼声,原来那块地上正好有不少洒落的硫酸,被水冲了几分钟后虽然稀释了不少,手撑上去也很够呛。
没等郭行知那边三个人反应过来,斯南扳正伞面收起洋伞直接劈在了女人手上,女人惨叫一声,玻璃瓶直坠下来,周围又是一片尖叫。
“南南当心!”唐欢这才反应过来。
斯南“嘭”地撑开伞,一条流畅的弧线划过,在离地十几公分的地方兜住了瓶子,稳稳地放在了地上,瓶子歪了歪,横在了伞里,伞面不过几秒钟就腐蚀出了一个个洞。
所有的人都往后退了退。
斯南嫌弃地看了看还纠缠在一起的郭行知一家,抓着唐欢退到一边:“别怕,等警察来,她这是杀人罪!谋杀!”
女人撕打了郭行知几下,突然身子一软,滑到了地上两眼发直抽搐起来。
郭行知蹲下身,数量地把手指塞进她嘴里,抬头喊了一声:“叫救护车!”
“阿华!阿华!”
老太婆顾不得自己的手,哭着爬过去托起女儿的头。
斯南这才看见郭行知背脊上的惨状。被雨淋过后,衣服已经粉烂,背上裸露出来的皮肤是黏糊糊的,看着就让人不寒而栗。斯南后知后觉地看向那把伞,打了个寒颤。
“陈斯南!唐欢!”陈瞻平分开人群挤了进来。
班上的男生和沈珈几个也跟了过来,短促的惊呼后赶紧把斯南和唐欢拉到一旁团团围住。
“你们没事吧?”
唐欢看了看斯南和同学们,喃喃地说:“郭老师、郭老师有事体,伊被硫酸泼着了——”她再也说不下去,低下头发起抖来。
警车和救护车陆续到了后,人群渐渐散去。
——
斯南回想起这一天,依然会很后怕。命运的拐点究竟是如何安排的,没有人能预知。如果那瓶硫酸浇在了唐欢脸上,斯南不敢往下想。她虽然很讨厌郭行知,但因为他关键时刻保护住了唐欢,斯南没有再对他口出恶言。
郭老师在医院待了好些日子,斯南跟着唐欢去探望过一次。百分之三面积的二度烧伤,医生说幸亏那天下雨,还有一层衬衫和一件汗背心,不用植皮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