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气伐?”
佑宁摇头。
斯南怔怔地想了想:“算了,那你也不懂我的。”
她扭头向另一边看去,景生和斯江在天台的另一端喁喁细语,大概是在回忆两个人在学校的六年时光,谁也不好意思打扰他们。
“没人懂我心里想什么。”斯南郁郁地呼出一口气。
“想到你爷娘了?”
“嗯——想伊拉只屁,唔撒好想额(想她们个屁,没什么好想的。)”斯南扯了扯乱七八糟的刘海。
“想要想的时候,你就认认真真地想,想难过的时候,就哭一哭,想生气的时候就骂一骂,”佑宁看着她微微笑,“不要硬逼着自己不去想,你跟着他们长大的,和爸妈的感情肯定和斯江斯好不一样,他们分开了,你肯定是最难过的人。”
“屁!我才不难过——”斯南别开脸。
“嗯,你还是小孩子呢,不成熟,很难冷静地去处理这种关系。”
“谁是小孩子了?!我怎么不会处理了?我理都不理他们的,随便他们怎么讨好我,我都不理他们,给我钱就好,哼。我不要太成熟哦。而且我经常骂他们的,才不像陈斯江,还给他们面子,里子都没了,要什么面子!”
赵佑宁笑而不语。
陈斯南哼唧哼唧起来:“算了,不跟你说了,我要去上厕所。”
“我陪你去。”
李宜芳把高跟鞋穿好,背靠着栏杆踢了踢腿,舒出一口气,朝离自己站得远远的符元亮“喂”了一声。
符元亮犹疑了一下,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哦,请问你有没有带烟呀?”李宜芳问得友好又礼貌。
符元亮摸出一包牡丹:“要么?”
“嗯——试一下吧。”
一朵花火开在另一朵花火边上,亮了亮,又黯淡了下去。
符元亮背靠着栏杆,默默看着几个少年人,突然笑了笑。
李宜芳睨了他一眼,不知道这个奇怪的老男人在笑什么,不过笑起来看上去没那么死气沉沉的了。
——
教学楼的通道暗而长,微弱的亮光透过教室后门的玻璃窗在木地板上晕出一团模糊了边缘的长方形。
斯南扶着墙,慢悠悠地走。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好不好?”斯南蓦然开口问。
赵佑宁的心倏地乱蹦起来,一股热气蒸腾上了脸,差点口吃起来:“当、当然好了,很好的。”
“哪里好?”
“哪里都好,”佑宁理了理思路,“性格特别好,侠肝义胆,侠骨柔情,对朋友掏心掏肺。”
“这倒是。”斯南慢腾腾地扶着楼梯扶手往楼下走。
“聪明,胆大,小时候就能一个人征服半条铁路线,”佑宁自己也笑了起来,“不喜欢物理还能考满分,没有你做不成的事,只有你不想做的事,还特别可爱。”
“可爱?我?”斯南将信将疑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赵佑宁,身不由己地呵呵笑了。
“女孩子不一定会因为漂亮而可爱,但是肯定会因为可爱而漂亮。”佑宁想起西雅图机场书店里一本书封面上的话来。
斯南却停下脚,瞪圆了眼:“我不漂亮???”
佑宁打了个咯噔:“漂、也漂亮的。漂亮还可爱。”
斯南打了个酒嗝,挑了挑眉,似乎懒得反驳他,回过身继续往下走。
“几楼了?这是?”
“二楼。”
“算了,还是到一楼去吧,”斯南阴测测地回头瞄了赵佑宁一眼,“听说二楼女厕所里有个女鬼。”
赵佑宁乐了:“你们中学女厕都有鬼故事?我还以为只有医学院里才有。”
“凭什么啊?我们也有!我们就有!”斯南不服气地嘟哝。
“你醉了。”
“我没。”
进厕所前,斯南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到门把手。
“你要上厕所吗?”
“这是女厕所。”
“哦,对哦,你是男的,我是女的。”
斯南回过头:“欸,你说,你喜欢我伐?”
赵佑宁一秒也没停顿:“喜欢。”
两个字,像两枝箭,又像两座山,说出去后整个人是飘的。
斯南却忧伤地看了他三秒:“你都喜欢我,他们为什么不要我?姆妈不要我,爸爸不要我,大表哥——和阿姐在一起,阿姐有大表哥外婆舅舅舅妈,斯好有阿娘和外婆,我——我什么也没有。”
女厕所的门慢慢地回到原处,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
赵佑宁半晌才揉了揉眉心,眼睛发酸。
——
再从学校翻墙出来的时候,斯南是像条死鱼一样被景生和佑宁抬过围墙的。景生背着斯南,和斯江一起跟着佑宁回到宏业花园。
斯南抱着赵佑宁家的马桶吐得天昏地暗,又抱着浴缸上的水龙头笑得不能自已,说要睡在浴缸里。她还真的得偿所愿了。
卫生间百叶窗外的细雨,沙沙作响,像蚕吃桑叶,又想磁带放到最后的一段空白噪音。斯南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一个浴缸里,身上居然还盖了一条大毛巾,头下还有枕头。
外头传来叮咚的乐曲声,有人在弹琴。
斯南低头闻了闻自己一身酸臭味,头疼,疼得厉害,不但疼还胀,没洗澡没洗头没换衣裳,姆妈在的话要发疯了,斯南扶住浴缸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爬出浴缸打开门。
雨声和琴声都变大了,谁也压不住谁,奇异地产生了和音的效果。
阳台的门开着,客厅钢琴前,赵佑宁修长的手指正在黑白琴键上翻飞,唇边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侧过头,琴声止了,雨声还在。
“醒了?”
赵佑宁笑弯了眼,手指抚过琴键,换了一首曲子。这首斯南倒是知道的,是著名的《致爱丽丝》。
斯南傻呵呵地站在卫生间门口,挠了挠一头乱蓬蓬的卷发,红着脸拽了拽自己皱巴巴臭烘烘的汗衫:“嗯——嗯……”她不好意思再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打扰了赵佑宁。
低下头,斯南看见自己的大脚趾在地板上抠来抠去,甚至跟上了《致爱丽丝》的节奏。
第355章
景生斯江和赵佑宁聊了一整夜,年轻人到底体力好,通宵不睡一点也不困。
早上的富春小笼人满为患,队伍排出了店门口,市民们收了洋伞,躲在还没开门的商店门檐下往镇宁路方向延伸。斯江撑着赵家的一把蓝格子洋伞,景生端着一个钢宗镬子,洋伞特别大,前头后头隔开了一段距离,显得他们像一根枝条上突兀冒出来的一朵花。
“赵佑宁跟我们一起去云南,小舅妈看见他肯定很高兴,”斯江感慨,“他在美国蛮好,感觉回到小时候喊阿拉拷浜捉小龙虾的样子了,你记得吗?他小学里很活泼的,身后也跟着好几个小阿弟,后来中学里话就少了很多,还是被家里的事影响了。”
“他是有大智慧的人。”景生对赵佑宁一向不吝赞美。
“嗳?你给他这么高的评价!我觉得你才是有大智慧的人——”斯江被景生带着戏谑的笑眼看得干咳了两声,自己也笑了起来,“喂,干嘛这么看我啊?我说的是真心话,也是大实话好不好?”
“我不过是有点小聪明。”景生笑笑。
“才不是,你把公司做得这么好,舅舅打电话回来差点把话筒喊破了,说他至少还要活五年,等着看你把公司做出花来。”斯江想起大舅舅,不禁又高兴又难过。
“五十年还差不多。”景生替斯江说了她心中所想。
两个人带着馄饨小笼回到宏业花园,雨渐渐停了,若有若无地还有几丝,老远就听见流畅的琴声。
“真好,研究宇宙的物理学家下雨天里弹弹钢琴,本身就是浪漫得勿得了的事,”斯江一边收洋伞一边笑,“可惜他家浴缸里只有阿拉一个切醉兹老酒额南南,对牛弹琴了。”
景生的指尖跟着琴曲的节奏敲在滚烫的镬子上:“我只好来敲敲边鼓了——囡囡,侬想哪能浪漫?啊哟,敲不响。”
斯江笑得打跌,捏住他手指头,弯下腰吹了吹:“我收回那句说你有大智慧的话,戆伐?烫色侬哦。”
赵佑宁这一刻的感受倒不是浪漫而是啼笑皆非。他已经弹了第十二遍《致爱丽丝》。陈斯南盘膝坐在卫生间门口的地板上,离他远远的,双手托腮,好像在看他的手指和琴键,也好像在看他,更像透过他看着阳台门外头的什么地方,小脸上有一点惆怅,有一点欢喜,又空又满,佑宁想停下来走近去看得更仔细些,但一曲即毕,斯南就请求他再来一遍。
“想不想听李斯特的《爱之梦》?巴达捷夫斯卡的《少女的祈祷》也很好听……”佑宁也试着努力过。
“覅,就要刚刚这首。”斯南偏不肯。
景生和斯江进来的时候,佑宁刚开始弹第十三遍《致爱丽丝》。
“吃早饭了。”景生踢了斯南一脚,“你臭得来,快点洗头洗澡去。”
斯南不情不愿地爬起来:“你烦死了,我在听专门给我的曲子呢。”
佑宁停下手,起身收拾餐桌。
斯江笑着告诉佑宁:“这个学期南南班级换了个年轻的英语老师,很时髦,要她们每个人都必须起一个英文名字,斯南因为喜欢《爱丽丝梦游仙境》,就选了Alice这个名字。正好你弹了《致爱丽丝》。”
“伊额面皮比城墙转角还要厚,”景生也笑出了声,“从弄堂口就听到你一直在弹这首,弹了好几遍了吧?”
“还好,十二遍弹好了,差点变成十三。”赵佑宁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
赶在台风天来之前,陈斯南的橱窗背景终于全部发完了货,就等客户收到货后把剩下的百分之三十货款付清,虽然预收的百分之七十已经有得赚,但小陈老板还是做了噩梦,梦到所有的客户都赖脚皮不付余款了。她气得来要命,单枪匹马冲到哈尔滨去,可惜双拳难敌四手,一边挨揍一边哇哇叫“我绝对不会跟你儿子谈朋友!”结果轰隆隆一顿雷鸣电闪,天上落下来一个人把她给救了,眼睛一眨就瞬移到了宏业花园,323237216的音符哗啦啦地流淌,全世界安宁了。
赵佑宁坐在琴凳上,一边弹琴一边看牢伊笑:“格么跟吾谈朋友好伐?”话这么说着,他一只手不知怎么就放到了斯南小腿上。
斯南猛地被吓醒了,一颗小心脏咚咚咚乱跳,额头一摸一把汗,原来是帐子被电风扇吹了一个大瘪塘,很规律地蹭在她小腿上,她坐起来摸了摸腿,从上捋到下,汗毛直竖,从下捋到上,汗毛倒立。斯江不在,倒有一只吸饱了血的蚊子腆着大肚皮停在帐子上,斯南一巴掌拍下去,一手的血,黑色的蚊子尸体延伸出了渐变的灰黑色残渣,她揪过斯江的那块“魔布”擦了擦,灰黑色变成浅灰色,深红色变成淡红色,印入了掌心纹路里。她心烦意乱地丢开布,仰面倒下,胳膊盖着眼睛用力压了压,翻了个身,一脚把附上来的帐子踢开,帐子却变成了一只鼓风的开口麻袋,把她的脚套牢了。闭上眼,赵佑宁的笑脸就又冒了出来,没得惹人心烦。斯南一骨碌翻了个身,把自己的脸拱在枕席上乱蹭:“走开走开!烦色了侬,覅弹琴了,我以后不叫Alice了!”竹篾枕席上不知哪里有根极小的毛刺,把她左脸上拉了一道,火辣辣地疼。
陈斯南简直恨死赵佑宁了。
隔了几天,在东风饭店的肯德基庆功宴上,斯南横眉冷目地对赵佑宁说:“侬以后夜里厢覅噶空,晓得伐?(你以后夜里不要这么有空,知道吗?)”
佑宁一头雾水地替对面的陈斯好打开土豆泥盒子的盖子:“吾夜里做撒了?”
“侬夜里没事体到吾梦里厢做撒?!(你夜里没事跑到我梦里干嘛?)”斯南狠狠地咬一口原味鸡,像是从赵佑宁身上咬下了一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