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佑宁笑哈哈:“怪不得我醒来觉得老吃力的,原来是被你喊过去了。”
“谁喊你了?你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斯南把一手的油抹在赵佑宁手上,心想这样是不是自己就能沾点光更容易学会弹那首《致爱丽丝》了。
“那我都干什么了?你说说,”赵佑宁一本正经地问,“我怎么一点也没印象?”
斯南倒也不瞒他,一五一十地说了,但是最后那句话没说,换成了:“你逼我三天学会弹《致爱丽丝》,阿爹啦娘咧,可能伐?”
陈斯好恰到好处地抬起头,嘴边还有一圈土豆泥胡子:“二阿姐,你可以的,你一定可以!加油!”却是顾念的口头禅。
赵佑宁若有所思:“我居然这么残忍?不像我啊——”
斯南心虚地在他手背上拍了好几巴掌:“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
赵佑宁笑着擦一手的油。陈斯好却又来了一句:“二阿姐,骗人是不对的,你一骗人就眼乌珠乱晃,耳朵还红。”
陈斯南老羞成怒,反手一巴掌盖在斯好脸上:“我那是冻疮!”
赵佑宁和陈斯好面面相觑,默默点头。七月里生冻疮,果然不愧是骨骼奇异的陈斯南。
斯南丢下鸡骨头,昂头挺胸:“吾去上厕所。”
“一道。”赵佑宁火速把餐盘收拾干净,顺手将斯好嘴里还依依不舍地嚼着的鸡骨头抢了下来。
“服务员会来收的呀,”斯南讶异得很,“你干嘛要收?”
佑宁笑笑,把餐盘递给服务员:“在美国习惯了”。
——
夕阳如金,和平饭店的绿色尖顶熠熠生辉。
斯南把斯好架到栏杆上:“不许下来,你是男生,胆子跟老鼠似的小怎么行?你放心,我扶着你,不会让你跌进江里去的!哈哈哈哈哈。”
新修建的“情人墙”的栏杆其实已经从七十年代的细圆栏杆变成了三十公分宽的水泥台,很安全,但陈斯好还是害怕,对着赵佑宁举起的照相机,勉强露出了一个满怀恐惧的笑容。随后又被赵佑宁和陈斯南夹在中间,对着热心的陌生人再次被迫笑了好几回才被拎回地面上。
“咦,唐欢阿姐。”脚踏实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的斯好指着与旅游大军反向而行的一个身影喊了起来。
斯南扭头看了一眼,就追了上去,心想这家伙和老郭还真是对外滩情有独钟啊,这么大的上海,非要往此地来。
赵佑宁牵着斯好赶紧跟上。
斯南一边跑一边喊,唐欢却充耳不闻,穿过外白渡桥就左转上了北苏州路。苏州河黑乎乎臭烘烘,北苏州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两艘捞垃圾的小船懒散地靠在岸边。斯南看得清楚,只有唐欢一个人,并没郭知行的身影。
又喊了两声,唐欢如梦初醒地回过头来,停下了脚。
赵佑宁带着陈斯好离了她们俩五六步远,斯好捏着鼻子嘟哝抱怨河浜太臭。风把两个女孩子的声音吹了过来,时而清晰响亮,时而模糊低沉,显然是吵起来了。佑宁看向斯南,她的鼻子一翕一翕的,眉头拧出了个川字,卷着的刘海因为汗湿漉漉地贴在了额头上。她对面的女孩长着一张极具辨识度的漂亮面孔,眼间距很宽,嘴唇有点厚,自带了一点呆滞和无辜的神情,渲染出了许多伤春悲秋的文艺哀愁。佑宁记得这个女孩,也知道她陷入了一段堪称琼瑶式小说的师生恋情。
“上次一个疯女人朝唐欢阿姐泼硫酸。”斯好捏着鼻子低声通报社会新闻。
佑宁吃了一惊:“你姐没事吧?”
斯好仰着头,好一会儿才眨了眨大眼:“不是泼我姐。”
佑宁不自觉地朝斯南和唐欢走近了两步。
第356章
唐欢之前给斯南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没人接,一次顾阿婆接了,说斯南斯好去了东风饭店吃肯德基。她就这么从愚园路一路走到了外滩,好像想了许许多多的话要同斯南说,又好像都没有说的必要。她走到南京东路路口,想起上次和郭老师在这里撞上斯南的事,就在情人墙那边站了会儿,人来人往,吵闹纷杂,江水的泥腥气扑面而来,江水拍打在石墙上,啪啪地响。江里江外是两个世界,她和别人也是两个世界。
斯南在南,北苏州路在北。唐欢最终还是选了往北走,她心里对斯南充满了歉疚,她到底还是没能陪斯南去延安西路的外贸小店里买袜子。全班只有她知道陈斯南喜欢带雪白蕾丝边的白袜子,全棉的或者尼龙的,短短的薄薄的,细条纹或细密的网格布很秀气,斯南会把蕾丝边两侧的粉色蝴蝶结剪掉,但她从来不穿裙子,所以没人看得到她宽松的运动裤下头穿了那么漂亮的袜子。她笑话过斯南锦衣夜行。斯南笑嘻嘻地说这是她最秘密的温柔。
陈斯南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儿。唐欢一直知道。只要你对她三分好,她就会回报十分甚至十二分的好。但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和斯南说话的呢,唐欢想不起来了。
前些时郭知行的丈母娘带了好几个男的闹到了禹谷邨。唐欢并不害怕,甚至有点期待她们动手,打人犯法,打伤了她才好,她去找警察。那个女人有精神病,泼人硫酸也只是被送进医院,但来闹事的这些人没病,唐欢不信警察不管。结果她第一次看见方阿姨轮起了扫帚,还有三嫂直接把唐方刚尿完的尿片砸在了对方身上,她们平时是最温柔最要面子的女人,因为她都豁了出去。三哥回来后什么都没说,但是他脸上写着呢,丢人。
第二天郭知行打电话到禹谷邨找唐欢,先和方树人说了会儿话,方树人才叫唐欢接电话,她不放心,抱着女儿唐方在沙发上佯装看电视。
两人却许久都没有说话。
“唐欢,你还年轻,你要——,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联系了。”
“那你呢?郭老师,你怎么办?”
郭知行沉默了片刻。
唐欢听得到他那边公用电话亭嘈杂的喊叫声,很快郭知行笑了两声:“我已经不再是老师了,不好再去学堂了。还能怎么办呢?”
出了泼硫酸的事情后,他老婆一家先下手为强,带着席子去教育局撒泼打滚两夜一天,说他人面兽心,跟女学生轧姘头,在家打老婆闹离婚。调查总归要调查的,研究和讨论也少不了。郭知行在医院里就没太平过,出院后过阵子就接到了通知。随后他丈人和丈母娘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要郭知行天天照顾老婆,又说当老师本来就没啥意思,数理化或者英语老师还有外快好赚,他现在一个月两百块工资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挂了电话后,方树人淡淡地跟唐欢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下学期就是全新的开始。
斯南也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
唐欢笑说:“你不懂。”
两人又争了几句,因见赵佑宁和陈斯好在旁边百无聊赖地原地等着,唐欢先说了再见。
——
双方分道扬镳,唐欢沿着北苏州河继续往西走。斯南看了会儿叹了口气,扭头往东走,走了十几步又回头看看,越走越慢。
赵佑宁提议:“不如我们悄悄跟着她算了,反正都要往静安寺方向去。”
斯南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两个人拖着不情不愿的陈斯好远远地跟着唐欢。
唐欢拐上乍浦路桥的时候,斯好扯住了斯南的衣角,问可不可以到了南京东路后拦一部差头回家,他实在走不动了。
“你出钱就拦。”斯南没好气地甩开他,“欸?赵佑宁你干嘛——靠!唐欢——唐欢!你给我下来——”
斯好定睛一看,身旁的赵佑宁已经狂奔出去十多米,阿姐也追过去了,前方乍浦路桥的栏杆上爬上去了一个人。夕阳照得她的背影多了一道金边,桥上的脚踏车、摩托车好像都被按了慢放键一样。斯好身不由己地跑了起来,没跑几步喉咙里一股血腥铁锈味,一颗心吊在了嗓子眼,他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然而桥上那道身影没有任何犹豫地就跳了下去,栏杆那里立刻围上了一圈乌压压的人,大概有人叫唤着什么,但斯好听不太清楚,跟着又他眼睁睁看着赵佑宁挤了进去,然后阿姐也挤了进去。这次他听到了,闷闷的噗通噗通两声,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嘴,他张开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外流。
一条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两只青蛙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
斯好不知为什么想到了小时候外婆念的童谣,终于嚎啕大哭起来:“阿姐——阿姐——”
——
苏州河实在太臭太脏了。
斯南浮上水面,噗噗地吐了好几口水,一扭头看见不远处赵佑宁双手托在唐欢腋下正在用力踩水,不住地东张西望。
“我在这里!”
斯南狗刨着游了过去,见到半死不活的唐欢满头满脸的污水,头上还有一团乌糟糟都不知道是什么垃圾,她想笑又想哭,带着水的巴掌劈头盖脸地打在唐欢胳膊上肩膀上。
“侬寻西啊侬!(你找死啊你)没脑子啊,有毛病啊,脑子歪特了?!(脑子坏掉了)”
唐欢有气无力地笑着点点头:“是来寻西额,对勿起哦——”
赵佑宁一边踩水一边无奈地问:“往岸上游?否则没被淹死先被臭死了。她腿抽筋了,我们一人托住她一边,来。”
好在一条捞垃圾的小船迅速靠了过来。
唐欢被上拉下托地爬上船,呕得天昏地暗,一边呕,一边指着河里牙齿发颤地说:“有老鼠,老大一只,就从我脸旁边游过去了。”
环卫工人老爷叔声音洪亮得很:“河浜里老鼠多着呢,小姑娘有撒想勿开要跳苏州河,黄浦江清爽交关好伐!”
斯南抬手闻了闻:“喂,你还要不要去跳个黄浦江试试?”
唐欢摇摇头,翕了翕唇,露出一个极难看的笑脸,抱住了膝盖发起抖来。
斯南擦了擦一脸的水,默默看向咸蛋黄一眼的夕阳,眼里很快模糊一片。
——
四个人是走回万春街的,因为实在太臭了,差头师傅不给她们上,公交车司机和售票员也不让她们上。陈斯好一路上一声也不吭,紧紧拉着斯南的手不肯放。
唐欢在顾家洗了头洗了澡,穿了斯江的一条粉红细条纹的衬衫连衣裙,仔细地把腰带系了一个蝴蝶结,把脏衣裳脏鞋子刷洗干净放在一个马夹袋里拎回了禹谷邨。
斯南出发去云南之前给方家打电话,方树人说唐欢回如东了,她户口在如东,本来就要回去参加高考。如东唐家没有装电话,只能通信。斯南在通讯录上记下唐欢的通信地址,夜里忍不住给万航渡路的杨文意打了个电话。
“你帮我去打听打听,你家隔壁那个老郭怎么样了。我请你吃白斩鸡。”
“嗳?你不知道啊,老郭老婆老早被精卫中心放出来了,原来伊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
“哈,老郭丈人公丈母娘又去教育局哭赤无赖了好几天,说他们是被唐——唐欢骗了,上当了才冤枉了女婿,女婿是无辜的啥啥啥,啧啧啧,听说赖在教育局住了三夜天,现在老郭好像调去乡下哪个学校了,不晓得是南汇还是松江。反正前两天他家就搬场了。”
后来杨文意又说了许多零碎的旧闻新闻,斯南心里乱糟糟的也没听进去,挂了电话赶紧又打电话去禹谷邨。方树人却请斯南有时间多给唐欢写写信。
唐欢跳苏州河的事,斯南不知道她家里人知道不知道。
——
斯南给唐欢写了很多信,从来没收到过回信。唐欢也从来没参加过初中同学高中同学聚会。有的人像流星一样,从别人的人生中划过,留下一条印记。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是否还记得自己。上海这么小,上海这么大。很多年后,陈斯南被陈瞻平拖着去参加同学会,她走进禹谷邨,大铁门已经生了锈,花园里满是杂草,她敲开方家的门,出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唐欢?是房东唐先生的亲戚吧?”他弯起一双桃花眼,笑盈盈地邀请斯南,“要不要进来喝杯茶?我是他家租客,我叫陈易生,别怕,我不是坏人。”
斯南失笑,退后一步,一腿冲天带着疾风直接架在了他耳边的门框上,稳若泰山。
“我是坏人。”斯南抬起下巴睨了他一眼,“好好爱护这个房子,把门擦干净。还有,不要动不动就请陌生人进屋喝茶。”
“阿姐、阿姐——”陈易生追在斯南屁股后头喊,“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好玩的坏人,我们认识认识啊,进来喝一杯吧,你能空手劈砖吗?或者一腿踹断球棒?你肯定还有绝招对不对……”
第357章
服装厂的生产效率在符元亮的主持下上了一个新台阶。景生七月下旬开了一趟管理会议,请王主任来把关。由于四重奏已经成了万航街道三产的龙头企业,发展迅速,前景可观,区里也来了一位负责经济的副局级干部莅临旁听,把曾厂长紧张得一头白毛汗。景生若无其事地进行了上半年的工作总结,和符元亮把未来三个月的生产计划安排的明明白白。曾厂长和新上任的财务主任小林一起做了财务报告,资产总值翻了一番,现金流十分健康,还贷没有问题。五和织造二厂果然提出了购买电脑横机,双方另行签订了销售合同,这笔钱符元亮准备增添一条生产线,并提出年底开始接其他品牌的加工,争取一年里把自产和代工的比例做到五五开。
“四重奏本身的面料运用比较广泛,针织类、填充类、特别是冬装,我们生产的品种按比例只占了三分之一,仓库和生产车间经过清理后还有二分之一的空间可以利用,增加生产线产能提升一倍,不接加工单是浪费,”符元亮言简意赅,“以后有了新厂,再考虑增加针织类生产线也不迟。”
王主任笑得合不拢嘴,华亭路少了景生坐镇,生意落下来一些,好在夏天本身营业额就不高,相差不多。斯江斯南和李宜芳一起筹备的化妆培训班也差不多理顺了计划,只等李宜芳忙过国庆节就开班授课。意外之喜是周老太太放心不下虎头,也要一起去云南,周善礼索性调休了假期,弄了两辆军牌的丰田八座小霸王,更巧的是其中一辆车的司机老王就是当年开军用卡车带他们去龙华捉小龙虾的小王。说起当年,一车子欢声笑语。
有车子的好处是想停就停,想走就走。丰田小霸王又是最适合旅行不过的,第二排座椅可以旋转和第三排面对面,景生带了个小桌板,搁在腿上一路下棋打牌吃零食,不要太惬意。赵佑宁拿出国际象棋教斯南斯好下棋,斯南在佑宁手下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输上了瘾,有空就要揪住赵佑宁来一盘,实在输得憋屈,转头磨刀霍霍向斯好。斯好见状不妙,赶紧搬出围棋棋盘来迎战,他从小学一年级就参加了围棋班,现在下得有模有样,斯南没学过围棋,只好干瞪眼,再一转头,见陈斯好和景生下起了五子棋,斯江在一旁哈哈笑。兄友弟恭姐弟情深,让人看着就不顺眼。
车子的两排座位还可以放平下来变成小床,随时腾出一辆车给顾阿婆和周老太天睡午觉。周善礼提前计划得也充分,缓急得当,杭州、衢州、南昌、湘潭、贵阳……三千公里路开了八天,把赶路变成了游山玩水,八月初抵达橄榄坝的时候,两个老太太看上去依然精神抖擞意犹未尽。
顾阿婆看到顾东文,见他变黑了,人更瘦了,精神倒挺好,眼里还有那股子神气在,一颗心顿时“咚”地落了地,眼泪止也止不住,抹了又抹,喝了一碗蜂蜜水后倒头就睡,这一睡睡了七八个钟头,倒把顾东文吓了一跳,斯南见舅舅隔两个钟头就探手去试外婆的鼻息,笑得肚子疼。
周老太太到底是参加过长征的老革命,底子好,还有力气让顾念带着自己在橄榄坝蹓跶上一圈。
“虎头就这么不上幼儿园了?能行吗?”老太太忧心忡忡地问善让。
“我家就是幼儿园啊!”顾念兴致勃勃地掰着手指头,“大龙、小花、佳佳、小虫、猴子、我,还有格格,我们七个人都在我家上幼儿园,爸爸妈妈卢阿姨大伯伯都是我们的老师。”
“外婆,我不喜欢农场的幼儿园,格格她们也不喜欢。”
善让笑道:“妈,我哥他们不都没上过幼儿园,有什么关系?这两年就让他们玩就对了。放心吧,耽误不了你外孙成才。”
“我也没想咱家虎头成什么才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健健康康的,开开心心的就好了。性格要好人品要好——”周老太太叹了口气,“致远出狱了,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