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宝了不起!宝宝很了不起!”顾念仰头大喊。
善让嗯了一声,低头摸了摸儿子的头顶心:“是的,你很了不起,你今天把自己的小汽车拆开又装好,真了不起。”
“他本来打算到上海来找事情做,我和你二哥商量了一下,没让他来,给他汇了点钱,也只能这样了。”老太太淡淡地交待了两句。
善让说不出去哪里做什么是周致远的权利这句话,心里堵得难受,长长叹了口气,没作声。好在顾念一路叽叽喳喳个没完,最后买了一点芒果香蕉拎了回去。
——
多了八个人,新老两栋屋子里住得满满的,好在是夏天,匾子席子买几张很方便。第一夜不免人仰马翻,灶上的大锅一直在不停地烧热水,北武善礼和景生佑宁提了一桶又一桶的热水送进新房子里给大家洗澡。顾念捂住小屁股脸贴牢大浴桶哇哇大叫,不肯让两个老太太帮他洗澡。斯江和斯南哈哈笑着把老太太们拉出房门,顾念却又追出来喊斯好哥哥一起洗澡,被残忍拒绝后难以置信地哭了起来,北武进去把他丢进浴缸里,善让坐在房门口一边扇扇子打蚊子一边大声灌输人生哲学。
“虎头啊——你拒绝了奶奶外婆,就也要接受被小哥哥拒绝,你被拒绝了就哭鼻子,那外婆和奶奶被你拒绝了是不是也要哭?”
“地球是围着谁转的?是围着你转的吗?”
“小哥哥想不想和你一起洗澡,是他的自由,你没有权力干涉他,你明白吗?就像你不喜欢和小虫分一根香蕉吃,小虫有没有哭啊?”
里面传来顾念的喊声:“妈妈不要说话!对不起,请原谅宝宝——妈妈要有耐心!
PleasePleasePlease!”
斯南坐在门槛上一边啃西瓜,一边羡慕地问赵佑宁:“你说投胎到底是靠运气还是靠本事?”
赵佑宁蹲在她身边,一只手平摊着给她吐瓜子儿:“运气不就是最厉害的本事?”
“有道理。唉,阿姐以前总说如果她是小舅舅小舅妈的孩子就好了,我还骂过她——”斯南扭头找斯江,见斯江正往帐子里喷花露水,景生一边扇扇子一边在和她说什么,两人突然笑了起来,斯江抢过扇子啪啪啪拍在景生身上,景生笑得歪在床上,忽地出手凌空一抓,斯江惊呼起来,看来是抓住一只蚊子。两人头靠着头给蚊子验起尸来——也不嫌腻味得慌。
斯南默默回过头,头一低,狠狠地往赵佑宁手上吐了几粒瓜子,有那么一粒却黏在了她唇边上,她呸了几声,呼呼吹风,就是下不来。赵佑宁笑着一抬手,虎口擦过她唇边。
“好了。”
斯南盯着他虎口上那粒瓜子看了几秒,像颗痣生在那里,她突然猛地站了起来,带着还没啃完的西瓜就往外跑,火烧屁股似的。
“陈斯好!阿姐和大表哥还没吃瓜呢!你怎么还在吃?!”
斯南虎口抢瓜,端着脸盆回到屋里:“吃西瓜了吃西瓜了啊,快来快来。”
赵佑宁站起身往外走。斯南赶紧追了上来,咳了两声:“喂,你怎么不吃西瓜?”
佑宁转过身抬起手:“洗手去,全是你的口水。”
斯南脸一红,眨了眨眼嘟哝道:“谁让你自己送上门的——欸,好了好了,我这就去给你打井水洗手,赵老爷。”
斯好追着瓜进了屋,看看打蚊子的大阿姐和大阿哥,再看看屋外井边的二阿姐和宁宁阿哥,摇了摇头,拿起第四片瓜。
夜里十二点多,顾念还挤在景生和斯好之间说个没完。他会爬树了,他会种菜了,他上个星期抓了十二种昆虫,他去了雨林里找蘑菇,没找到,找到了木耳,他遇到了猴子和绿孔雀,又见过一次大象,他还去了版纳听一个老教授讲植物知识,他认识咖啡花香蕉花……
陈斯好爬出帐子去上厕所,西瓜吃得太多了,肚子有点疼。赵佑宁还在和斯南下国际象棋,不放心他,拿了手电筒陪他去屋后的蹲坑。斯好噼里啪啦炸完一通,暗自庆幸这里不用马桶或痰盂罐,就是草纸太粗,擦得屁股疼。他一瘸一拐地叉开腿挪出来,到井边打水洗手,月亮倒映在井水里,晃得人眼花,水桶丢下去,斯好想起上个月唐欢跳河的事来,手一软,绳子哗地往下滑。
赵佑宁一把拽住绳子:“我来。”
“别怕,我和你二姐游泳都厉害的。”
“还是怕,”斯好坐在小板凳上看天上的月亮,忽然问了一句:“唐欢阿姐为什么要跳河?苏州河噶臭,她那天在楼梯上为什么要问你愿不愿意跟她睡觉?她都不认识你的,怪咧。”
半桶水“嘭”地砸回井里,赵佑宁揪着绳子转身看了斯好一眼:“你跟你姐说了?”
斯好摇头:“她讨厌打小报告的男生,会打我。”
“洗手吧,”赵佑宁蹲下身,看进斯好的眼里,“不是所有的事都有因为所以的,有的人受了刺激,会做出她自己并不真正想做的事。”
陈斯好似懂非懂。
顾西美却早就懂了这个道理。她和孙骁已经十天没说话了。
第358章
虽然领导和同事都笑着说西美可以请假,但西美仍然坚持参加单位在西山组织的活动。就她知道的人里,除了顾南红,没人怀孕四五个月就三天两头请假的,哪就金贵到这种地步。若不是不方便提起斯江斯南斯好,她定是要忆苦思甜一番。
活动参与者都是老干部,个个看上去慈眉善目,也有那三五个不受人待见的,一张嘴没个好话,动辄捏一把手,拍一下屁股,好像揩一回年轻姑娘的油能多活一天似的。其中一个金牙老头格外过分,喜欢当着大家的面动手动脚,得逞后还哈哈大笑。年轻女同事们恨不得躲得远远的,西美看不下去,揽下了敬茶递烟送水果的活计。两个北京的女孩儿没想到她这么仗义,立刻改口叫她姐,提醒她当心一点。
谁也没想到老金牙连西美也不放过,摸了两把后看着西美沉下来的脸色还发起了脾气:“老黄!你们单位怎么招的人,她是我大爷是不是?给老子脸色看?主席都没给过老子脸色看!”
老黄过来打圆场:“小顾是孙老将军的儿媳,刚跟着孙部长刚从新疆调回来,知道老领导们来休养,怀孕了还特地来服务领导嘛,哪儿招待得不好?您别生气,来,我给您倒茶。”
“哦,原来是老孙家的新媳妇啊,嗐,喜酒都不摆!你搁着,就让她来。”老金牙眯着眼笑,被烟熏黄的指甲虚点了下茶杯。
西美寒着脸上前给他倒茶,却被老金牙捉住手不放。
“来,让我看看老孙家看上这女的啥了,长得好?有奶了没?看着还挺大——”老金牙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往西美胸上靠。
西美头皮一炸,想也没想,手上一杯热茶直接泼上了老金牙的脸。老金牙骤然被烫,反手一推,西美结结实实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顾姐流血了——!”
西美在医院挂了七天水,保住了胎儿。孙骁顺便让医生看了看性别,真是个儿子,转头进了病房拧着眉说西美:“让你请假,你非要去,你看,差点出了大事,儿子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西美怔怔地瞪着孙骁,眼泪簌簌往下掉。
“我是说你不知道爱惜自己爱惜儿子——”孙骁反倒笑了起来,替她抹了把泪,“你哭什么哭啊?我还没说你呢,你逞什么能冲在前头替人挡子弹?你以为你是谁啊?那些小姑娘心眼比筛子还多呢,巴不得你出头。”
西美半晌才说了一句:“他那是流氓行径!老流氓!”
“北京城里谁不知道?动得了他吗?动不了,就只好睁只眼闭只眼。那王八蛋和我爸一直不对付,你还送上门去,唉。”
西美看着他:“你知道他说什么恶心的话吗?”
“他也就只敢嘴上占占便宜,你泼他茶你就理亏了懂不懂?等你出院了他还在医院里躺着呢,外头现在已经闹起来了,”孙骁揉了揉眉心,“下次我让你别去你就别去,知道吗?”
“我理亏?”西美声音响了几分。
孙骁笑道:“可不是,谁先动手谁理亏,行了,儿子没事你没事就好了,我和爸等下还要去一个领导家把这个事情顺一顺。以后别当出头鸟了知道吗?也别那么猛,我都想不到你会这么鲁——”
那个“莽”字他终究还是没说。
孙老太太推门进来,把孙骁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西美只低着头不作声,心里却凉得透透的。
出了院回到百万庄,西美才知道孙骁给她请了一个月的假,她整整十天没跟孙骁说话,孙骁说什么她只点头摇头,每天躺在床上保胎,把这辈子欠的觉都补上了。不知道是做梦还是回忆,西美好几次想起了陈东来。在菜场门口她被人欺负的时候,陈东来伸出了手,后来在阿克苏,她写信给陈东来说有个干部对她不怀好意,没事爱在她身边动手动脚。陈东来特地请假三天,跑到阿克苏公开了他们的恋爱关系,还去知青办和兵团办公室打了报告,要求兵团保护女知青的人身安全。西美倒没有因为这些点滴就后悔和陈东来离婚,她只是生自己的气,如果换了陈东来出事后说这种话,她肯定会翻脸会大发脾气,但因为是孙骁和他爷娘,她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但她会脑子一热去挡枪,却有倚仗了自己是孙骁妻子的原因。
八月初,孙骁夜里跟她说事情解决了。
“老王八蛋半张脸烫烂了,赔了他两万。”孙骁翻了个身,“你放心,他差点弄死咱们儿子的事没这么容易过去,都安排好了,他两个儿子明年就都会调去外省,没有个五年八年回不来,摁死了,不给升。”
西美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淡淡地嗯了一声。腹中的胎儿微微踢了一脚,孙骁惊喜地趴在她肚皮上喊:“儿子,来,再踢爸爸一脚,来呀,动一动。”
——
人尽其用,景生斯江和佑宁几个也成了家庭幼儿园的老师。这七个孩子精力无穷,恨不得眼睛一睁就从天亮玩到天黑,他们早上七点多就跑来顾家,先跟着卢佳和善让学做早饭,善让常笑说自己用了一帮童工。但孩子们乐此不疲。
北武和东文打了七张小板凳,刷上赤橙黄绿青蓝紫不同的颜色,孩子们一人一张,踩在上头淘米、煮米线、擀面条、做包子包馄饨,都做得有模有样,当然面条宽细长短薄厚不一,包子馄饨也是歪歪扭扭,但人人吃得有滋有味。雀巢咖啡的李彼得来版纳开辟新的咖啡园,送给善让一台烤箱和一小箱黄油,也不知道他费了多大力气才从上海运过来的,善让给顾念烤了两次饼干,孩子们立刻又迷上了这个新鲜玩具,北武做了几个可爱动物的模具,现在孩子们做的动物饼干不但可以自给自足,每个星期天还跟着北武善让去集市上摆摊,一天能卖十几块钱,顺带着把纸币硬币都认全了,几个五岁的孩子和顾念靠着卖饼干对十以内的加减法无师自通。
吃完早饭孩子们要负责收拾卫生,洗碗刷锅,扫地抹桌子。陈斯好第一天目睹此情此景偷偷问斯南:“小舅舅和小舅妈真狠啊。”斯南转头就大声喊:“小舅舅小舅妈,陈斯好说你们真狠。”
“不是说好不打小报告的?”斯好差点厥倒。
“当着你面说的怎么能叫小报告?”斯南白他一眼。
干完家务活,孩子们就兴高采烈地准备出门,一三五北武和善让带队上山,二四六卢佳和善让带队下店,上山认识植物和动物,自然而然会延伸到气候和地理知识,爬树养植物搜集昆虫玩泥巴淌水什么的也不会少。下店呢是横扫橄榄坝,供销社、理发店、服装店、派出所、卫生所轮着去,头几天堪称鸡飞狗跳,短短两个礼拜就井然有序,像小虫和佳佳两个平时不肯开口的孩子也已经能流利表达长句型,主谓宾定语状语都不缺,形容词丰富,动词精准。描述起各行业各个工作岗位的操作流程,很多连斯江斯南平时都没注意过。例如电吹风不但可以吹热风,还可以吹冷风,吹冷风能定型,从顾念嘴里听到“反翘”这个词的时候,斯南笑得打跌。但看着孩子们回来后认真模仿理发师和顾客的语言动作,斯江几个都觉得这种幼儿园教学不要太赞。
吃了午饭是手工课或模仿课,顾阿婆看着顾念拿着剪刀不太灵活地剪纸时,紧张得很,一直守在边上。
“在幼儿园,不睡觉会被老师关进小黑屋,”四岁半的格格口齿伶俐地告诉斯江,“很可怕,黑乎乎的,很热很热很热,So hot!”
斯江想起自己上幼儿园的时候,班上有个不会自己吃饭也不肯睡午觉的小男孩,过来一阵子,当大家吃饭和睡午觉的时候,那个大哭大闹的小男孩就会老师带走,现在想起来竟然有点后怕。
“虎头,你被关过吗?”
“嗯——”顾念低头给自己剪出来的三角形上涂颜色,“我告诉妈妈,妈妈很生气,去学校批评老师。宝宝在家,每天和爸爸妈妈和好朋友在一起玩,开心。”
“我告诉妈妈,妈妈打我,”黑黑瘦瘦的小虫突然抬起头,“老师说我撒谎,是坏孩子,我没有!”
斯江忍不住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姐姐相信你,你没撒谎,虎头和格格是证人,他们能证明你说的是真话。”
小虫放松下来,笑了笑,低头继续剪纸。
做完手工,孩子们的点心时间到了,有时他们自己烤饼干吃,有时吃水果,每个星期六的下午可以吃糖或冰棍,吃完糖,他们跟着善让到井边刷牙。随后开始收拾上午带回来的植物或动物,下雨天不上山的话,就改成阅读课。阅读课有中文阅读也有英文阅读,英文阅读的资料是北武和善让自己动手做的,做了几十本,每本六页,善让写,北武画,以七个孩子为主角的趣味小故事,除了生活常识和基础知识以外,更多是他们日常的趣事,例如大龙摔断了门牙哭鼻子,顾念和小虫就把自己的门牙涂黑了,又例如顾念参观好派出所,一心要模仿警犬,被其他小朋友遗忘在屋外后大哭的糗事。复印出来的小册子很简陋,都由孩子们自己上色,但斯江斯南和斯好却读得津津有味,不时捧腹大笑。
“做老师太不容易了,”斯南笑完对佑宁感叹,“我可没这耐心。”
佑宁被托以重任后设计了十几个科学小实验,把善让解放了出来,冰块和盐做彩色冰晶,苏打粉洗洁精和醋、颜料、水制作彩色活火山喷发,白色花变彩色花,还有压力试验摩擦试验等等,立刻变身为孩子们最受欢迎的老师。连斯南和斯好都忍不住跟着参与旁听。至于斯南,有了她和善礼在,上山下河的事北武和善让就再没带过队,院子里很快被刨出了一个沙坑,陈帮主兴致勃勃地开始训练人跳坑,孩子们的模仿对象又多了汽车司机和武警战士……
忙忙碌碌了一个礼拜后,斯好忍不住发出了灵魂质问:“阿姐,阿哥,阿拉到底是来白相额,还是来上班额?(我们到底是来玩的,还是来上班的?)”
忙着和善让整理小额贷款资料的斯江头也不抬:“我们是来学习的。”
斯南和佑宁异口同声地对着斯好说出了八字真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众人大笑,顾阿婆捏了捏斯好的胳膊:“你不要说,宝宝真的瘦了不少,称一下去看看?”
“宝宝不瘦!宝宝不胖!宝宝正正好!”顾念挥舞着小汽车大声宣布。
“我也是宝宝!”斯好不服气。
“我是,我才是宝宝,你是大宝宝!”顾念声音更响了。
“我瘦了五斤!”陈斯好乐不可支地跑了出来,“二姐姐,我可以吃奶油雪糕了伐?”
“不能——!”一屋人铁面无私地反驳。
顾念同情地去拉陈斯好的手:“大宝宝不哭,你要学会接受被拒绝,地球不是围着你转的懂吗?雪糕是大哥哥买的,给你吃不给你吃是他的权力——”
陈斯好:???
第359章
景洪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澜沧江水面上悬了条双彩虹,斜斜切入对面的雨林中。
景生伸出手,彩虹看着像从他掌心里冒出来的。
东文侧过身看了看,笑了:“有点意思。”
“你妈显灵呢,”东文指了指滩边的大石头,“我在那儿把她送走的,你记得将来也把我从这送走,我一路找过去,说不定和她进了一条鱼的肚子里,哈哈哈哈。”
景生白了他一眼:“阿奶说要在扬州给你和姆妈修个双穴。”
顾东文笑得肩膀直抖:“衣冠冢?有毛病哦,覅听伊额。”
“阿奶说得让人有个念想,”景生顿了顿,斜眼看着东文笑,“你不是想要桑塔纳吗?年年烧一辆给你,你带上我妈好好兜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