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东文飞起一脚,踹在景生腿上:“小赤佬,赚这么多钱先买一辆给老子开开。”
“你有驾照吗?”
“滚。”
父子俩对着泥黄的江水说笑如常。
景生后来回想起来,总怀疑巨大的悲伤并不像影像或文字所表达的那样一瞬间击倒人,甚至不具备那种磅礴的摧毁性的力量,这或许是命运玩弄人类的狡猾之处。江水带走了他的母亲,也带走了他真正精神意义上的父亲,还差点带走了他自己,但对于澜沧江和两岸的雨林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砂砾,所有能形容情绪的词语像小石子一样沉在水底,慢慢被磨光。双彩虹也许暗示了什么,也许没有。那个黄昏晚霞漫天,黑压压的群鸟扑进雨林,山上升起青烟,不知道是野火还是炊火,像山岚一样模糊了一处。东文的酒窝里积了一层薄薄的夕晖,他笑得多,把那光一点点地挤了出来,竟有点容光焕发的样子。
但顾阿婆真正拿定的主意,没人挡得住。乡下推行火葬了十几年,也没能完全杜绝土葬,扬州去年开始有了大际遇,准备大发展,到处要修路,老徐家的祖坟得迁。徐家的后人们自然是不肯的,风水这个事不好提,封建迷信不占理,但起棺移骨毕竟是大事,闹起来叫做民怨,上面也不能置之不理。从去年折腾到今年,徐家在新的公墓区里得了块不小的地方,把三代遗骨都迁了进去。老顾头是徐家招赘的女婿,上过族谱的,自然也给他和顾阿婆留了双穴。
“对,老大你们两口子就挨着我和你爸,”顾阿婆头也不抬地咣咣剁肉,“将来下去了也好有个照应,景生虎头他们来扫墓也方便。”
“放屁,你不要元宝老娘要,怎么?你活了半辈子,伺候过我和你爸几年?下去了还想自管自快活逍遥?想得美。”
“你要入江倒海随便你,反正空坟也得靠着我们两个老的,你要有本事就摒牢别死,等我死了这个家里你说了算!”
狮子头都做好了,顾东文也拿老娘没辙。
——
景生带斯江去苗寨里看望吴婆,斯南和佑宁带着孩子们进雨林挖菌子。
菌子是个好东西也是个坏东西,东文再三告诫斯南:采的菌子都得拿回来给他看,绝对不能在外头偷吃,中毒是大事。
佑宁严格按着北武和善让规定的流程,先带着孩子们去集市上,每人脖子上挂一小画板,夹子夹住几张纸,绳子绑着一只铅笔,看到在出售的菌子就画下来,画出来的当然都是鬼画符,但问名字,记颜色和特点,七个臭皮匠能抵两个诸葛亮,居然也记下了不少。大龙直接拍胸脯跟佑宁保证:“其实我都认识!真的。”
斯好幽幽地点头:“前几天你就是这么说的——”
大龙闭上了嘴。
一下雨,屋子墙角和地里就冒出许多白色小伞菇,那天大人们都不在家,老太太们在午睡,斯好带着七个萝卜头在堂屋里画画,自然而然就好奇地问起这伞菇能不能吃。顾念摇头说从来没吃过,大龙十分肯定地表示这叫平菇,野生平菇,可以炒鸡蛋,可以和排骨炖汤,特鲜,还一脸鄙视地看着顾念摇头:“你们北方人,不懂,不会吃!我们这里好吃的可多了,上次我妈教你妈用柠檬树叶子炒肉片好吃不好吃?香蕉花炒肉片好吃不好吃?”
顾念小朋友连连点头,听得斯好流口水,揪了一把认真洗干净掰碎了丢进灶上焖的一锅大骨头汤里,闻着还真挺香。
小虫和佳佳嘟哝着说自家的鸡都不吃这种菌子,不知道能不能吃。大龙和他们吵了起来,说鸡只吃虫,人才吃菌子。
在顾念一脸期盼和怂恿下,斯好舀了一小碗汤和一朵菇两根猪大骨:“我先吃,没事的话你们再吃。”
格格摇头:“虎头妈妈说了,今天我们的点心是彩虹糊塌子,等她和卢阿姨回来就和我们一起做,里头有鸡蛋有胡萝卜丝有黄瓜丝有火腿丝——”
“可好吃了!”七个娃流着口水异口同声地下结论,坚贞不二地要等吃糊塌子。
北武陪东文从版纳人民医院化验完回到家,陈斯好已经肚子疼了好一会儿,掀开锅子一看,东文气乐了,直接让北武把他压在膝盖上挖喉咙挖出一堆猪肉来,菌子倒真没多少,又给他灌下两大碗水去。
“平菇?大龙说平菇你就信?你几岁他几岁?这叫大青褶伞,见过好吃的,没见过为了吃连命都不要的,”顾东文拿拖鞋抽了陈斯好屁股好几下,“家里是不让你吃饱还是没让你吃好?馋馋馋成这样!”
幸好陈斯好吃得不多,躺了半天人没事,眼睁睁看着七个小的捧着彩虹糊塌子吃得不亦乐乎。心虚的大龙还分了自己的半个糊塌子给他,奈何陈小胖心有而力不足,只能用幽怨地眼神控诉:枉哥哥我这么信任你啊没想到你却这么坑。
斯南画射雕英雄传画掉好几本本子,十来种蘑菇不在话下,画得又快又好,得意非凡。佑宁牵着一根麻绳上七个小蚂蚱跟在她后头,恰到好处地挑着角度夸她。
“这种菌的菌盖是有点像鸡毛,你这个白蚁巢配得特别好,这样就肯定不会认错鸡枞菌了,真没想到鸡枞居然总和白蚁在一起——它们应该是共生体,自己构建了一个生态系统,”佑宁转身告诉顾念他们,“看,我们可以像南南姐姐这样,画出菌菇的外形,再画上一些生长特点。虎头也很棒,我猜猜你画的是牛肝菌对不对?”
顾念激动起来:“是的是的是的,我画了牛!”
斯南转头看了看,翻了个白眼。鬼咧,那两个也算牛角吗?呵呵,她开始怀疑佑宁对自己的夸奖有多少水分。
各种菌类在集市上品类众多,等人真进了林子,东看一堆树叶野草,西看树叶野草一堆,他们挖了两个小时,七个小箩筐的底都没铺满,倒是斯南狗屎运不错,真找到了三处白蚁穴,挖着不少鸡枞,孩子们却对白蚁产生了兴趣,用脚踩,用树枝戳,用水壶浇水,只差没点火烧烧看,植物课变成了昆虫课,佑宁和斯南始料未及,因为他们不同意孩子们带白蚁回家“研究”,顾念依依不舍告别白蚁,路上哭了一场,遇到的村民见他这么漂亮可爱哭得这么伤心,从自己篮子里掏出一把红菇和一把见手青给佑宁。
“小孩子当然挖不到菌子,不要骂他嘛,来,这个给你,”老太太拿眼瞪赵佑宁,“记得一定要炒熟,多放点油,不然吃了这个会见小人。”
斯南一路怂恿孩子们多哭几趟好骗点菌子,结果孩子们反而笑了一路。
“南南姐姐你太好笑!”顾念带着泪笑得前俯后仰。
大龙几个指着斯南箩筐里的红菇唱了起来:“红伞伞白杆杆,吃完躺板板……”
谁也没想到几十年后这首儿歌会风靡全国。斯南在家人群里艾特顾念:“虎头,来来来,给阿姐唱一个红伞伞白杆杆伐?”
顾念:“什么红伞伞白杆杆?”
斯好发了警察宣传的视频在群里,转头艾特赵佑宁:“阿哥,我记得想当年某个人在锅上来不及地偷吃了几片见手青——”
斯南:“陈斯好,你是想被撕成盐焗鸡还是沙姜鸡?”
陈斯好不畏强权:“说你偷吃蘑菇见小人的事,又没说你扒在@赵佑宁身上糊了他一脸口水。”
顾景生:“不止一脸吧?”
陈斯江:“脖子、胸口也都糊上了。”
顾北武:“南南,舅舅和舅妈拼命拉都拉不住你。啧啧啧。”
周善让:“那也要某个人肯放手才行吧?我们都白当了电灯泡。”
卢佳:“其实我那时候和你们大舅舅有点觉着的。”
陈斯好:“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斯南已退群。
——
斯南和佑宁他们在林子里辛辛苦苦挖菌子的时候,斯江跟着景生舒舒服服地坐在吴婆家的竹楼上吃全菌宴。竹楼后的一片山里什么都有,婆婆笑眯眯地带着景生和斯江去挖松茸,顺带找到了不少鸡枞菌虎掌菌牛肝菌羊肚菌竹荪鸡油菌。斯江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菌子,笑得合不拢嘴。景生掌勺,辣椒肉片大蒜随便炒炒,香色宁(香死人)。
景生喝着吴婆婆自酿的甜酒,笑着说起小时候农场条件太差,家里爸妈合在一起的份额一个月只有四两油,吃不上两次肉,一到雨季冒菌子了,大家割完胶天刚亮就又摸进林子里挖菌子,胶刀也好使得很。
“我爸特别眼尖,树根边上埋得头也见不着的菌子,他都能挖着,常能打到蛇,他还骗我吃蛇胆——”景生问斯江,“蛇还挺好吃的,你想不想吃?我去捉。”
斯江直摇头:“不要!我怕蛇的,蛇啊老鼠的我都怕。”
下午吴婆下山去集市上卖菌子,景生和斯江留下帮她修家具,敲敲打打两个钟头,两人把竹楼上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景生提了两桶水到楼下竹林边,看着左右无人,干脆飞快脱光了一桶水从头淋到脚。斯江从楼上丢下一个桃核,捂着半张桃花面笑话他:“喂!侬哪能噶覅面孔额啦?(你怎么这么不要脸的啦?)”
景生笑着提起剩下的一桶水,抬头答道:“面孔没,蛇有,哈伐?(怕吗?)”
“流氓!”
“流氓欢喜侬,侬欢喜流氓。”景生笃悠悠地套上衬衫长裤,笑着回到楼上。
第360章
高高低低的吊脚楼半掩半露在丛林中,景生牵着斯江的手,沿着一条久无人走的小道走进山的深处。脚下没了石阶,只有纷乱的野草,青苔从硕大的树根下蔓延出来,像一块浸透了眼泪的油绿色台布。斯江拎着装满菌子的竹篮,回头望了望,已经看不见吴阿婆的竹楼了。
“别怕,我记得路,回得去。”景生握紧她的手。
“不怕,回不去也不怕,”斯江挠了挠他的手掌心,“你又想干什么坏事?”
“带你去看看我妈以前和爸爸偷偷摸摸跳舞的地方,”景生的声音很温柔,“应该还在。”
像突然嚼碎了几粒花椒,麻意从上颚冲到鼻腔,斯江眼里毫无准备地蓄满了泪。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渐渐这条隐约的小道也消失了,灌木、野草、藤蔓纠缠在一起。景生停下脚,往四面看了看。
斯江没有催他,不知怎地想到小时候那次为了搬到外婆家,假装一个人要坐火车去新疆的事。有那么两分钟或者一分钟甚至只有三十秒,斯江不确定,她站在月台上,列车员阿姨去拿一个什么东西,她看着远方的铁轨,意识到如果真的上了火车,应该能见到爸爸妈妈。她走近绿皮火车的车门,那两个台阶很高,铁丝网下就是铺着碎石子的铁轨,她生怕自己会掉进那个缝隙里,但是还没来得及上车,阿姨就回来了,笑着跟她说别怕,现在就带她回万春街找舅舅。这个细节究竟是她后来做梦自己臆想出来的场景,还是真实存在的,斯江并不确定。
景生掰下一根手腕粗的树杆,挑开繁复的藤蔓枝条,一条青色的小蛇嗖地蹿了出来,朝密林深处游去。
斯江不禁笑出声来,曾经最怕蛇的她,现在看见蛇竟然第一时间不是害怕尖叫,而是想到景生耍流氓说起的“蛇。”
景生也笑了:“不许想歪。”
“咳咳,我没想歪,本来就是歪的——”斯江仍旧嘴比心快,说完自己脸上腾腾地发热。
景生手里的树杆挥得噼里啪啦响,也盖不住他的笑声。
又走了十来分钟,不远处传来潺潺的水声。
“到了。”景生吸了口气,加快了步子。
斯江仰起头,四周参天的合欢树的树冠因为羞避原理在空中画出了蜿蜒的曲线,一线线的天像永无止境的迷宫,日光穿过缝隙在她掌心投下了斑驳光影。她深呼吸了一口,山崖上瀑布溅起的水汽和植物的气息交缠着进入鼻腔,浸入肺腑。一蓬火烧一样的凤凰花执着地不肯凋谢,从瀑布边上露出星星点点,花下已经挂上了翠绿色长长豆荚,随风轻轻摇曳。
“雨季才有这个小瀑布,旱季就没了,”景生指了指树上,“我那个树屋还在——我爸给我做的。”
斯江注意到那棵大榕树下铺着几块不小的石头,还有几块拼接的木板,已经腐烂了,野草填满了缝隙,灰黑色的泥迹中积着几滩还没来得及蒸发掉的雨水。
“他们躲在这里跳舞。”景生轻轻笑了起来,拉起斯江的手,“跳伐?”
斯江踢掉凉鞋,踩在野草上,刺痒刺痒的。景生把她抱了起来,让她踩在自己脚上。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景生低声唱着,几乎是气声扑在斯江的耳边。
“想起我的阿哥妹在深山——”斯江抬起头,轻轻地和了一句。
有风吹过,斯江的眼中也氤氲上了一层水汽。她穿过了时光的河流,站在偷看大人跳舞的小景生身边,她伸出手,牵起他的手。
我们也来跳舞。
我和你。
舅舅和舅妈应该会紧紧拥抱在一起,来,紧紧抱住我,我也紧紧抱住你。
他们还会亲吻,来——
斯江抬起头,吻住了景生。他们都没有闭上眼睛,景生看见斯江眼里的自己,在斑驳的光影中,明亮又闪烁。斯江也看见了他眼里的自己,沉溺在大海的深处,几乎无法呼吸。
他们爬上了树屋,树屋里有一块蝶豆花染过的旧麻布,没有染匀,抖去灰尘铺在地上,浓淡不一的蓝色像泼墨像云朵又像花瓣,有一种逶迤的美。
窗外瀑布哗哗的水声激打在树石上,斯江咬着唇,承受着近乎不会停歇的惊涛拍岸。她疑心这只是一场梦,梦里她融入了景生的骨血里,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把他们分开。又好像时间匆匆折叠了一下,她和景生只是在重演当年深爱彼此的男人女人。
斯江在日记里写道:你填满了我,我填满了你那片空白的时光。
——
景生和斯江回到家的时候,斯南因为偷吃了没煮熟的见手青中了毒,一屋子人正围着她和赵佑宁着急。
“你回来了正好,快,把她扒下来。”顾东文气得把斯好的大腿都拍红了,“一个两个的不听话,要不是在家里,我看这两姐弟在景洪根本活不过三天。馋老胚!”
陈斯好抿着嘴忍着笑:“二姐姐连肚子都不疼的。”
陈斯南像只猴子似的吊在赵佑宁脖子上,眯着眼点头:“为什么?你们从哪里来的?跳舞有什么好玩?走,跟我去跳泥坑,别走别走——”
顾东文摇头:“真见到小人了,算了,景生,你扛上她,善礼,麻烦你开车送她们去趟人民医院。北武,你跟着去。”
吧唧一口,赵佑宁躲避不及也没想着要躲,被斯南糊了一脸的口水,油汪汪的还有见手青的香味。
“你们别硬拉她,会痛的。”赵佑宁把斯南的头压在自己肩膀上,抱着她直接往外走,“走,上车吧,赶紧。”
“323237216——放我下来,我要跳舞!我会跳!”斯南揪着赵佑宁的衣领哇啦哇啦喊,“大阪城的姑娘——你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
景生抬腿在她屁股上踹了一脚:“醒醒!别装了。”
赵佑宁迅速转了个身,把斯南保护到另一侧:“你踹她干什么,她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