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江眨了眨酸涩的眼,礼堂内歌舞升平,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洋溢着节日的喜悦,只是没有一个大一的新生。今年复旦新生和北大新生都在石家庄陆军学院,要军训一整年。生命里突然多出这样的一年,是得还是失现在无人知晓,也无人能改变。谁能想到北大和复旦的学生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交会,斯江不由得对胡蝶和严溯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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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请斯江跳舞的人很多,斯江礼节性地跳了两支,景生送给她的BP机在包里滴滴滴响,斯江跟胡蝶她们打了个招呼往外走。
“同学,同学——”
身后追上来一个男生。
“请问方便留个BP机号码吗?我不会乱呼你的。”
男生皮肤雪雪白,长得邪气好看,是斯江刚才的舞伴,舞跳得特别好,也很礼貌,一首曲子下来只谈了天气和外国的一些乐队,连斯江的姓名都没问。
没等斯江婉拒,对方脸上就涌上了一层绯红的雾气,有点局促地说:“我叫林凌,23岁,是军工路柴油机厂的,不过我在读夜大——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斯江刚进大学时常常遇到这类拦路交朋友的男生,倒也不慌,笑着点了点头:“谢谢,不过我不是复旦的学生。”
林凌尾随她往前走:“我看出来了。”
斯江不由得侧目。
“复旦女生都很高傲的。”
斯江笑而不语,摇摇头加快了步子。
“你是H师大的吧?我也去过你们学校跳舞。”
“你在夜大读的是跳舞班吗?”斯江忍俊不禁。从军工路到中山西路,横穿了大半个上海,真是醉翁之意不在舞。
林凌倒也老实:“不是,我就是想和大学生交朋友。不过大学生知道我是工人后都不大看得起我,舞都不愿意跟我跳了。”
他这么坦诚,斯江倒不好接话了,换作以前她肯定忍不住要先批驳对方自身动机不纯。
“我很喜欢英语歌,特别喜欢披头士乐队和滚石乐队,”林凌的眼里闪着光,“你是我第一个也喜欢披头士的舞伴,我们真的可以做朋友的,我知道虬江路有个小破店,里面卖有很多外国乐队的磁带,都是TDK的,比中图公司旁边巷子里的多得多,还便宜两块钱,你要不要一起去淘淘?”
斯江停下脚,路灯下,年轻人的眼神真挚热忱,藏着些许小心翼翼。
“这是我的BP机号码,礼拜一到礼拜六要晚上才有空回电,我叫陈斯江,H师大英语系大三学生。”
林凌接过小纸条,高兴得有点口吃:“啊?你、你就是陈、陈斯江?我听说过你!”
斯江不禁讶然。
“对、对不起啊,因为你们学校有人说你才是H师大真正的校花,”林凌挠了挠头,“原来你就是陈斯江,啊,你等等,这是我的BP机号码,你要是想买磁带唱片什么的就呼我,我是三班倒,每个夜班后可以休息一天,不过我随时可以跟我弟兄调班的——我、我呼你的话,你真的会回吗?”
其实林凌遇到过跳舞跳得很开心聊得也很开心的女大学生,却留给他一个假号码,呼了以后回电的是男人,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工友们常劝他也装成大学生去追肯定一追一个稳,林凌不屑骗人,他做不出这种事。
斯江点头:“会回的。不过我有男朋友,要是去虬江路,我会和他一起去。”
林凌愣了愣:“你有男朋友了?”
斯江笑着看了他一眼:“你可以把号码还给我。”
“不、不是,我是真的想和你做朋友,又不是要对你动坏脑筋,”林凌涨红了脸,“你相信我,我都不用追女孩子的,都是女孩来追我。”
斯江忍着笑点点头:“那就好,再见。”
看着斯江轻盈地跃上公交车,林凌捏着小纸条在凛凛的冬夜冷风中叹了口气,揉了揉冻红的鼻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返身又进了校门。
斯江并不知道她无意间就点亮了一个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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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万春街,斯江回电给传呼台,果然是景生,留的是五原路的电话号码。昨天晚上的话犹在耳边,斯江脸上热热的,思想迟钝,动作却不慢,很快就收拾好了过夜要用的衣物。
斯南斯好陪着顾阿婆陈阿娘从国际礼拜堂回来,见斯江拎了包要走,陈阿娘高兴起来:“囡囡是要跟阿娘回去睏高伐?”
斯江心中一慌:“阿娘,我要回学校,明早学校有个新年活动要参加。”
陈阿娘:“哦,好好好,景生呢,让他送你去学校啊?小姑娘走夜路千万要当心,有流氓带了榔头到处寻单身小姑娘,啊哟哟,哈色人哦(吓死)——”
“那是谣言,电视台和公安局早就辟谣了。”斯南看着天花板摇头。
“那也不安全的,就是侬胆子大,欢喜乱来。”阿娘横了斯南一眼。
“没事,景生刚才呼我了,我们在公交车车站碰头,他从公司直接过去,不弯回来了。”斯江一颗心怦怦乱跳,瞄了瞄外婆的神色。
顾阿婆把削好皮的苹果切成几片,拿盐开水过了过,放进饭盒子里交给斯江:“你跟景生一人一个苹果,记得吃光,礼拜六早点回来。”
斯南躺在沙发上啃苹果:“阿姐,你让大表哥回来好好跟外婆说说,就去五原路过年呗,那边有马桶有浴缸,不要太赞,阿娘,你也来我舅舅新房子里洗澡,不用再去浴室了。”
斯好也深表赞同:“对对对,过年前浴室里挤死了,热死了。”
阿娘摇头:“瞎三话四,你舅舅家那是新买的房子,暖房酒不摆,人客怎么好过去用主人家的东西,没规矩。”
斯江的BP机又连着响了好几回。
“快点去吧,别让景生等。”顾阿婆催着斯江赶紧走。
斯江下了楼,回头看看楼上,不知道斯南哇啦哇啦说了什么,两个老太太嗓门都突然拔高了,跟着斯好哈哈大笑起来。斯江在心里默默说了五百二十遍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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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江进了公寓大堂,先去敲了敲一楼的门,果不其然没人在。
电梯上升了没几层就闻到了浓郁的鸡汤味。斯江在包里摸了半天,手心里都是汗,手指头像不是自己的一点也不听使唤,心跳和血液都脱了节,五感和器官各管各似的毫无协作精神。好不容易开了门,扑面而来一股热气。
“囡囡来啦?”厨房间里传出景生的声音。
斯江深深吸了口气,把帽子围巾挂上墙:“嗯,来了,咦,侬做撒开空调呀?电费老结棍额,开开暖汀就好了。”
景生从厨房间里探出头来,笑盈盈地说:“钞票既然已经花了大头,就不要吝啬零头,空调买回来不用才浪费。”
斯江取出包里的饭盒子,解开大衣扣子换上棉拖鞋,“我回了趟家,外婆还给我们准备了苹果。我是说明天学校有新年活动,你怎么跟家里说的?”
景生返身包完最后一只菜馄饨,拧开水龙头,一边洗手一边调侃斯江:“嗳,为了来约会骗老太天了,陈斯江,侬只坏宁!”
斯江本来就有点心虚,被他这么一说情绪就低落了下去:“我出来的时候也觉得这样很不好,算了,等一下还是回去或者回寝室好了。”
话音未落鼻子就被景生拉了一把,她“嗷”地一嗓子,胳膊肘撞在景生腰上,捂着鼻子瞪他:“痛额呀!”
“心口不一,鼻子变长。”景生揉了揉她的鼻子,“我来下馄饨。”
斯江嘟起嘴:“还不都怪你非要来这边单独过什么跨年夜。”
“嗯,希尔顿那次一起过夜过得好不好?”
“那不一样,那次是酒店里——”斯江拦住他的手,“等等,我吃六只馄饨够了。”
“所以这个婚房当然也应该我们两个先来过一下夜啊,”景生盖上锅盖,把斯江搂进怀里亲了一口,“是不能吃太多,不然运动太激烈要呕出来的。”
“谁要跟你做运动了啊,流氓!”斯江忍不住咬了他手背一口,“我吃饱了就睡觉,才不想动呢。”
“那你就一动也不动好了,都我来动。”
声音和气息从她耳窝里钻进去,斯江脑子里糊哒哒一片,听到潽水的声音才清醒过来,好像又被这人占便宜了。
第365章
景生重返校园后轻松了不少,虽然放了学赶回公司也得从六七点忙到晚上十一二点才睡,三个月还是很争气地长回了七斤肉,加上他每个星期在校内要踢三场球,倒比以前更加精力旺盛,简直有用不完的力气。
一动不动是不可能的,敌动我不动,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斯江无需演习倒贯彻得很好,如此撩拨来撩拨去,不免遭受一番暴风骤雨的摧残。
偏偏顾阿婆给五原路新弹了四床冬被,老人家信不过空调能有多暖和,每床被子都是厚厚实实八斤重的新棉花。如此深沉的爱,两个你侬我侬的有情人哪里承受得住,几分钟后就是一身汗。空调呼啦啦地吹着暖风,奈何毕竟是江南的寒冬,这暖风吹不过两米就变成了冷风,不盖被子还是冷,盖被子又热得不行。
景生抱着斯江换了几个姿势都不得劲,先是探出头来,接着半个身子也直了起来,被子滑下去,他怕冷到斯江,又去扯回被子,这么重复了几回,十八般武艺还没练上,两人已经笑得不行。
这么心有旁骛地战斗完一回,景生不由得感慨:“宾馆贵有贵的道理。家里的空调还是比不上他们的。明天我回去再拿床轻点的被子来。”转念他灵机一动,把放在浴室里的电暖汀搬到了床边,开了一刻钟,完美,这下不盖被子也不冷了,空调风经过暖汀再吹到床上,也是暖烘烘的热风,舒服得很。
“再来,”景生把斯江从被子里挖出来,“这下就算你真的一动也不动,应该也不冷了。”
二十只生馄饨被遗忘在厨房里,对着半锅余温犹在的鸡汤发呆。临近午夜,景生和斯江依偎在沙发上看录像,电视机里一代巨星张国荣正含着泪说:“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我希望的就是如果有朋友问起你们八十年代的香港歌星里面都有谁,你们随便提起我,我就很满足了!”
斯江转过头亲了亲景生的下巴:“要是将来我们有一天分开了,有人问你有过多少女朋友,你可不许提起我。”
“不会,”景生很笃定地说,“不会分开,不会有其他人。”
斯江戳了戳他:“回到学堂就是不一样啊,答题满分。”
景生的手臂紧了紧,刚要说话,门铃突然叮咚响。
李宜芳喝了不少酒,一手高高举起倚在门框上,一手叉着腰歪着头对斯江呵呵笑,腿上的长筒靴依然足足十公分高,比穿着拖鞋的斯江还高出两三公分。
“美女,新年快乐呀。”
“新年快乐,Evone。”
景生双手抱臂,嫌弃地看着她身后的符元亮。符元亮东张西望一声不响,看见六楼亮着灯,李宜芳非上来不可,他哪里拦得住。
被冷落的馄饨终于有了去处,李宜芳一口气吃了八只,惊讶于馄饨居然是景生亲手包的,马屁一顿乱拍,景生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你们请我吃馄饨,我请你们放烟花,走走走。”
斯江倒是起了兴致,不顾景生幽怨的小眼神,翻出他口袋里的打火机,就这么被李宜芳拐走了。
“老符,你是不是她男朋友啊?”
“不是,”符元亮递给景生一根烟,苦笑了一声,“我倒是想呢。”
李宜芳不知道说了什么,和斯江两个人在电梯口笑弯了腰。
景生锁上门,给了符元亮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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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原路这一带十分安静,四个人出了门往西走,不多远过了五原路幼儿园就是武康路,转过去有个小小的街心花园。
烟花腾空而起,李宜芳穿着高跟靴子跳起儿童舞蹈:“We are singing,we are dancing,Happy New Year to you all——来呀,斯江,一起跳,一起跳。”
符元亮紧张地看看四周,怕附近的居民会犯毛腔。
景生笑着说:“让她们开心开心,两个小姑娘能吵到哪里去。”
斯江拗不过李宜芳,转头看看景生,景生笑着对她挥挥手:“想跳就跳。”
李宜芳冲着他们喊:“喂,你们一起来嘛,实在不会跳舞,打拍子会不会呀。”
符元亮手不由己地拍了起来,嘴里也哼起了儿歌。
斯江小碎步跑到景生面前,双手托着下巴,歪着头一曲膝,笑容可掬地唱道:“Happy New Year Happy New Year,我祝阿哥新年好——”
李宜芳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又连连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