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会帮你扫地拖地啊,我先说好,我就有空的时候去玩玩你的钢琴,不过你放心,我会很小心的,也不会带别人去。”钥匙环太紧,斯南一不小心掰豁了指甲。
赵佑宁把钥匙放旁边,取了包里的指甲剪套装出来。
“你还真是——”斯南缩了缩,抽不回手指头,汗毛直竖地看着赵佑宁给自己剪完指甲开始磨平,“喂,你也太娘娘腔了吧!我用不着磨。”
赵佑宁带着笑意抬起眼:“磨磨更安全。”
斯南刚要回嘴,见赵佑宁拉开衬衫领子,他锁骨那里两条抓伤的痕迹剩下一串红点点,立刻闭上了嘴。
“咳咳,不是说那事情你已经忘记了吗?”
“嗯,你干了些什么好事我真不记得了,”赵佑宁似笑非笑道,“伤口还记得我也没办法。”
“嘁!赖皮!”斯南别开脸,另一只手对着脸扇风,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年啊真是。
——
斯江和斯好跟着顾阿婆陈家顾家两头跑。陈东方和陈东海两口子也轮流回万春街照顾阿娘的起居,斯江私下跟景生嘀咕,疑心两个爷叔担心阿娘的小黄鱼胜过阿娘身体。果然八月底上,陈东方和陈东海去陕西南路淮海路的工商银行开了一个保险箱,存进去多少东西没人知道,两兄弟高兴了好一阵子。
阿娘夜里握着斯江和斯好的手:“你们放心,阿爷阿娘留给你们的东西,没给爷叔他们。”斯江哭笑不得地摇头说自己不要。
“戆小囡,哪能好覅呢?没点嫁妆,公婆屋里看勿起侬额!”阿娘气得唠叨了半个钟头。
景生忙着功课和公司两手抓,倘若换作一般的年轻人,二十出头有了这样的成就,难免会轻飘飘起来。然而因为北武和善让,景生丝毫不敢懈怠,本科毕业证得有,钱也得继续挣。北武和他谈过的一些话他转告了符元亮。符元亮激动得好几个晚上没睡着,笔记本上洋洋洒洒记满了感想。
“我们只是恰好遇上了一个黄金时代,搭上了国家飞速发展的道路。但这个发展是暂时的,如果不能在科技上做到世界一流,这辆快车只会越来越慢。现在和其他国家的人相比,我们能吸引投资靠的成本低。人力成本低,土地成本低,经营成本低。为了换取先进的产业技术,政府给投资商免费的土地,给他们免税,甚至打各种擦边球,吸引一些其他国家不能开设或者会成本很高的工厂。但总有一天,土地越来越值钱,工人工资会越来越高,税收更不可能总减免,那么制造业必然会衰退。商人逐利,越是发达国家的商人,越是会追逐利润最大化。”
“比起国内的竞争者,我们运气好地有些优势:信息比其他人更快更多,资源比别人更广。但是这个优势同样也是暂时的,国外的信息、上层的信息只会越来越透明,等大家获取信息的渠道差不多一样了以后,靠什么竞争?四重奏这个公司,你是想做三年还是五年还是十年?百年老店?先不要有大志,这是做小企业的忌讳,步子走得太快成不了这个行业的勇士,会变成烈士。考虑三年的发展足够了,但是这三年里每一个季度,每一个月,每旬,每周,都要严格按照计划去实施。”
“接加工可以做,怎么接,接哪个国家的活?你一个上海街道里的小厂,怎么和广东浙江江苏已经做了十年的加工厂去比拼?拼质量还是拼成本?接加工的利润核算过没有?比起增加四重奏只剩品牌的销量,哪一条路更合理?加工单子拿不到尾款的损失能承受吗?”
“做外销也可以,目标市场在哪里?欧美还是日本?还是东南亚?市场研究做过吗?销售渠道哪里来?想参加广交会也可以,去年春秋两季的广交会平均有三万八千家采购商参展,总成交额是一百亿美金,服装业占多少比例?成交额前十名是什么公司?专长是什么?”
“做大不如做专,这是一定的,和做人一个道理,一个人专心致志在自己擅长的工作岗位上工作三十年,只要他想,肯定能变成专家中的专家,无他,惟手熟尔。”
符元亮向景生坦承,自己看得不够远。两人一拍即合,生产线要扩,工人要招,厂房要买,但是回到最初的目标上来:一心一意做好四重奏这个服装品牌,内外兼修。
景生在白板上写下两个大字,画了一个又一个圆圈。
“钱”。
“人”。
还是缺钱,还是缺人。
第363章
年怕中秋月怕半,一过了中秋,很快就到了年底,上海又发生了几件大事。
12月19号,浦江饭店里一声锤响,上海证券交易所成立了。延中实业、飞乐股份、豫园商城等八只股票集中交易,史称“沪市老八股”。九点钟开盘,柜台前头人山人海,大厅椅子上都站满了人。
损失了小黄鱼和金首饰的顾阿婆,大清老早拉着陈阿娘乘公交车过来轧闹忙,两个小脚老太太成了别样的风景线,被电视台和报社记者追着采访,顾阿婆急中生智,对着镜头一通:“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
“回去记得剪掉。”记者立刻转开话筒叮嘱摄像师,“不要拍老太太了,快去柜台那边。”
陈阿娘看着镜头刚抬起来抿鬓角的手跌了回去,捅了捅顾阿婆:“阿芳侬烦色了,此地港啥上帝啊。(阿芳你烦死了,这里说什么上帝啊)”
“我这不是想请上帝保佑我家虎头的老婆本别变少嘛。北武非说没什么好看的,哼,”顾阿婆踮起脚眯起眼,“还好股票没被偷,五千多块钱呢。”
陈阿娘坐在椅子上敲敲小腿:“啊哟,已经被他拿在手里了好伐?是我拼命抢下来的,要不然我这腿怎么断的?不过囡囡礼拜天给我敷的艾草包还蛮有用,骨头没噶痛了。”
“晓得了晓得了,”顾阿婆睨了她一眼,“你记得夜里过来吃饭,斯江和景生也回来,炖了大骨头黑木耳百叶结汤,吃啥补啥。”
人群里呼喊吆喝声不断,柜台前更是乱成一片,八只股票的牌价出来了。
顾阿婆赶紧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红纸,上头是景生写股票进价:68,40。三个字的是小飞乐,四个字的就是延中实业。
“先生,麻烦帮我看看小飞乐同延中实业现在几钿?谢谢谢谢。”顾阿婆走了两步,选了一个年轻人问。
年轻人满脸红光激动得一直在抖腿,随意瞄了一眼,叫了起来:“阿婆,侬亏忒了!”
顾阿婆心一沉。
“小飞乐现在55.6,延中实业54。不过侬延中实业还是赚了14块一股,可以卖掉了,万一明天跌呢?你这个小飞乐亏12块4一股,我跟你说,当时在柜台啊,我就是不喜欢小飞乐,听听,飞乐就飞乐,加了个小,不灵了。我买的是——哎呀,我的豫园出牌价了——”
年轻人迅速挤进人群里。
“哪能啊?到底是赚还是亏?”陈阿娘听了个囫囵也没搞明白。
两个老太太好不容易挤出浦江饭店,冬天的太阳没啥温度,风一吹,仿佛还带着吴淞江的泥腥味,顾阿婆叹了口气,把绒线帽戴上:“走了,回去了,还要给厂里送饭呢。”
“唉,解放前阿拉老头子也买过股票,赚了声音来得响,亏了从来勿提。现在至少你家老四赚还是亏,你都心里有数的。钞票嘛,赚不光的对伐?景生多赚得动啊,上只角两套房子买好了,你就定定心心享福气好了,操噶许多心做撒?啊哟,六点钟就奔来浦东,吃力死了。”陈阿娘在公交车上细声细气地做顾阿婆的思想工作。
顾阿婆叹了口气:“我们两个有什么好操心的呢,好像他们谁还服管似的。这几年就是太好了,我心里才怕呢。”
“覅怕,西美不是给一家门上好保险了?”陈阿娘说起自己的前任儿媳妇,不免有点悻悻然。
“嗐,她才是最容易出事的。”顾阿婆看向滚滚江水,又叹了口气。
夜里电视播出新闻,斯江和景生看了半天没找到两个老太太。
“小飞乐可以的,两个钟头700股就卖光了,延中也蛮好,1000股股票卖出去了840股,”景生笑道,“爷叔如果今天卖掉股票,延中的50股能赚700,小飞乐亏620,卖光了能赚80块。”
“亏了的怎么好卖呢?”陈阿娘把大骨头里的骨髓用筷子仔细挑出来放在调羹里递给斯好,“北武肯定眼光顶好,小飞乐嘛,将来价钿要飞上天额,你们想哦,五千块洋钿摆在银行里一年只有五百多块利息,还顶不上延中赚得多。”
斯江笑眯眯地给给阿娘盛了一碗热汤:“嗯,我也问了布朗太太,她说我们现在只有八只股票,无论如何国家和市场都不会让股票跌到哪里去的,要不然谁还敢把钱放到股市呢?”
景生夜里跟符元亮一琢磨,两个顾北武的忠实信徒凑了一笔钱。符元亮在新年前一共买回来一千股小飞乐,成本58元。1992年5月25日,小飞乐真的飞上了天,盘中价高达3550.5元。景生和符元亮问过北武后卖掉了九百五十股,虽然没能在最高点卖掉,但也一举获利三百万元,成为那几年里无数炒股炒出来的百万富翁之一。但顾北武怎么也没想到景生他们留下做纪念的五十股,二十多年后却变成了2元的股价。
——
五原路自由公寓楼下顾家的小房子现在是李宜芳住着,租金一个月两百。景生和斯江开始不肯收她钱,李宜芳说不收钱她不住,宁可天天从虹桥拦出租车进市区。她和斯江斯南合作的化妆培训班红火得一塌糊涂,开了四个班,已经毕业了两个班,年后的四个班名额也已经报满。
点子是斯南出的,斯江和李宜芳认真做了深化和整理后,写了一个详细的计划书,因为牵涉到上课,她们带着计划书先去纺大请教黄老师。结果黄老师一看来劲了,运作了半个月,把培训班直接开在了纺大,培训总课时二十堂课,每周上三堂课,每堂课一个半小时,前三堂课学素描和解剖学的基础知识,光这个课程安排就让人惊呆了。
斯江和斯南之前也想不通,但她们听李宜芳的。
李宜芳的语气依然很温柔很嗲:“不行哦,这个真的一定一定要学呢,要不然她们真的上去给人化妆会有问题的。其实化妆就是画画呀,只不过是立体画。”
“学费已经很便宜了呀,不是南南你说的吗?必须要买和我一样的化妆箱用我箱子里的化妆品。”
陈斯南无语望苍天:“那咱们这次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斯江比较委婉:“二十堂课就要六千块钱的学费真的会有人要学吗?”
“哦,那就定在五千九百九十九十九?这样有没有感觉好一点?”李宜芳的娃娃脸上挂着诚挚的笑容。
第一个班的十个学员,除了上次参加四重奏时装发布会的模特和化妆师外,还有电视台的两个年轻化妆师和纺大的两个在读研究生,交学费都交得毫不犹豫。第一堂课拿到她们自己的化妆箱时,所有人都不相信箱子和里面的全套化妆品是包含在这个课程学费内的。
化妆师小冯很懂经,课间休息时告诉其他人:“这一整套MAKE UP FOR EVER化妆品就至少要三千人民币以上,我去年给一个新加坡女明星化妆的时候就很喜欢她用的这个牌子。”
斯江不太明白为什么大家后半堂课的热情突然高涨,但的确没有一个人嫌学费贵,一个月后,学费七千九百九十九的第二个班只用了两天就招满了十个学员。
李宜芳觉得涨学费很正常:“因为第一个班我把广告费也算进去了呀,本来呢,每个人收八千,但如果在报纸上做一个通栏的招生广告呢,是四万九千八百块钱,不开□□可以优惠到四万五千块,那我就每个人少收两千,等于花了两万广告费,但是宣传效果肯定比在报纸上做广告好呀。”
斯江接过李宜芳手里新民晚报广告部某经理的名片,突然觉得自己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圣诞节前,景生已经收拾好了自由公寓的房子,三十号是礼拜天,他和司机阿金顶着月亮去花鸟批发市场买了一大堆腊梅金桔发财树,吭哧吭哧搬回来,给李宜芳也顺便带了一盆水仙和几枝腊梅。没想到敲开一楼的门,出现的却是符元亮。
景生回到万春街吃早饭,忍不住悄悄告诉斯江这个大事情。
斯江吓了一跳:“啊?上个礼拜Evone说符经理在追她,他们这么快就在一起了?”
景生挑了挑眉:“不知道有没有住在一起,反正昨晚符元亮肯定睡在自由公寓。”
斯江失笑:“应该不会的,Evone说过她不能忍受男人住到她家里。”
景生把面条捞出来放进鸡汤碗里,突然停了停。
“等过了年我们就搬去五原路住好不好?”景生捏紧了手里的两双筷子。
斯江弯腰从碗柜里拿出调羹来:“小舅舅小舅妈下个月要回来过年吧,到时候带上外婆大家一起搬过去呗,天太冷了,上马桶刷马桶上公共厕所都很不方便,至少让虎头和外婆住得舒服,不然舅舅和你买这个房子有什么用,摆着好看?”
她絮叨了好几句,才意识到景生刚才话里的意思,忍不住笑出了声:“顾景生!”
“嗯,”景生垂下眸子,撒了一把葱花在碗里,“上去吃面。”
冷不防却被斯江从身后抱了个满怀。
斯江探出头在他肩头蹭了蹭,笑弯了眼低声问:“喂,你是不是又想耍流氓了?”
景生低头亲了亲她的眼:“我们可以夜里睡过去,暖暖房子的人气,正好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添的。”
斯江隔着绒线衫狠狠揪了他腰侧一把:“上次景洪回来月经迟了一个礼拜,吓死我了,哼,你倒一点也不紧张。”
“那次是我不好。”景生认错得爽快,“套子我这次买了一堆呢,不会再那样了。”
“再说吧,饿死我了,面都冷了吧。”斯江赶紧撒手顾左右而言他。
她人没走成,被景生捉住亲到面真的冷了。
第364章
大学校园的年末热闹非凡,圣诞舞会之后新年舞会又接踵而至。1990年的最后一夜,斯江被尹航她们死拖硬拽去了趟复旦,美其名曰体验全上海最高档的校园舞会。
说起来也好笑,H师大外语系的女生们,不太会和外国语学院的女生别苗头,也很少交集,倒会和复旦暗搓搓地较劲。无他,在上海,外国语附小附中就从来不参与区、市的重点学校排名,也不参加联考统考,大家仿佛都默认了那是另一个独立运行的平行宇宙。而交大同济等理工科医科学校,天然地和文科学校交好,想要实现“书中自有颜如玉”的人生理想,男生们不免会把复旦和师大的女生们暗中比较。这也是“爱在H师”的由来。
斯江在高中时来过一趟复旦,这是第二回 踏足自己的梦中情校。在舞会上见到唐泽年的几个室友,斯江笑着和他们一一打了招呼。两个联谊寝室虽然已经有名无实没有再联谊过,但因为对方室长严溯一直在追求胡蝶,所以联系倒没有断。
唐泽年三个字没任何人提起,严溯却在两首舞曲的空档中没头没脑地对斯江说了一句话。
“1月11号的时候,那谁还打过电话给我——”
后半句被胡蝶一巴掌打断了。
好一会儿,斯江才记起来那是宣布解除戒严的日子,遥想起因,竟好像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在橄榄坝时,舅舅舅妈曾和他们深谈过一次,因为她和景生疑惑为什么每个小额贷款项目他们都要这么亲力亲为地去帮忙,以后项目多了怎么办,贷款人离开了他们怎么办。
善让笑着说能帮多少帮多少,能走多远走多远,但只要遇上了就没办法不帮一把。已经走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为什么不走?
北武却道:“鲁迅先生说过,愿中国的青年都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和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这大概就是他们离开国家单位和北大跟着大舅舅南下景洪的原因吧。他们在向前走,能多做一点事就会多做一点事。斯江见过卖烤香蕉的阿婆眼里的光,也见过云想裁缝店里阿姨眼里的光。她相信这点点星光总有一天会燎原。曾经的她,和唐泽年一样,都想成为炬火,他们想让国家让社会听见他们的发声,想要自上而下地去改变这个世界的陋习。而舅舅舅妈却舍弃了他们已经拥有的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沉到最底层,一点一滴地去改变那些需要帮助的人的生活。他们更从未否定过她的思想和行为。
“年轻人,有抱负有理想是很好的,不要丢掉你的初衷,囡囡。”舅舅笑着说,他笑得那么温和。
“我们一直为你骄傲,斯江,你很勇敢。”舅妈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