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端着一碗鸡汤面上来,西美坐在梳妆台前几筷子吃完,让她帮着看好孙平,端着碗下楼。楼梯口就听见了孙老太太的声音,铿锵有力一如既往。
“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毒,她不是说她养的老二也得过?”
西美停下脚,碗里剩余的两口鸡汤荡了荡。
“她门都不出的,她懂什么?”孙老太声音小了下去,“你爸和我都没脸见人了,你知不知道那帮王八蛋背后说什么?什么叫老的作的孽报应在小的的身上?单位为什么让你去体检你心里没数吗?当初你鬼迷心窍非要跟她结婚,现在你满意了?自从她进门,出了多少事了你想想,霉得很……”
西美端着碗又回到房里。梳妆台镜子里的女人脸上有两坨红晕,暖气太足热出来的,真是奇怪,当年她在沙井子的第一个冬天,南疆明明不算冷,吹了一天风她脸上就出了两团风疹,痒得要命,涂什么都没用。她低下头,把剩下的两口鸡汤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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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中,北武打电话回来说要带顾念回万春街过年,顾阿婆立刻爽快地答应了搬去五原路过年。
“年初三一定要回来,”顾阿婆擦着顾阿爹的遗像说,“你阿爷一个人在这里孤孤单单,要不开心的。”
“要么把阿爷一道带过去好了。”景生从公司的财务报表里抬起头来。
顾阿婆不禁笑了:“小戆徒,那个房子以后是你的婚房,放个遗像进去多不吉利。”
“这有什么不吉利,”景生侧过头问旁边的斯江斯南斯好,“你们说呢?”
问的是“你们”,含着笑的眼却只看着斯江。
斯好:“我只要能看电视能打游戏就好了。”
斯南一个毛栗子弹在弟弟额头上:“你就知道电视机游戏机,这次期末考试考不好的话每天跑五公里。”
“那我会死的,我上次在外滩那里跑了一下下,喉咙里都出血了!”
“你吐血了吗?”
“那倒没有——”斯好脖子一梗,“血到了嘴巴里,我吓得咽回去了!”
他们两个只顾着斗嘴,斯江认真回答问题:“怎么会不吉利呢,外公不是一直保佑我们的嘛,请外公过去,他肯定开心的,说不定还会到外婆你梦里来呢。”
景生笑着又附和了几句。顾阿婆笑弯了眼,戳了戳顾阿爹黑白照片上的两个大酒窝:“看看哦,你孙子外孙女多孝顺你,好了啊,带你去住大楼房。”
这么说定后,景生和斯江去自由公寓的次数更多了,堪称工作学习谈恋爱三不误,也真的在认真布置,春联挂历、够十个人用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米面油糖也不能少。电冰箱插上了插头,自从88年甲肝以后,朱市长开始推动菜篮子工程,市民买肉买菜有了保障,现在除了粮和油,没人在乎票证上的斤两了。景生索性提前把五花肉蹄髈小排骨鸡翅膀一口气全买了回来,还好新买的大冰箱冷冻和冷藏分了两个门,塞得进。冷藏室里更加丰富,倒是便宜了一楼的李宜芳,只要景生和斯江来过夜,她总能蹭上一顿丰富的宵夜,至于有没有饱暖思□□,就只有符元亮知道了。
反正景生是不会浪费良宵的,斯江的学术研究也越来越多样性。
——
北武和善让二月初就被东文赶回了上海,回到万春街的顾虎头因为想念景洪的小伙伴还哭了好几回。等搬进自由公寓后,看什么都新奇得不得了。
这天北武夫妻俩在房间里收拾衣物,突然听到卫生间里儿子哇哇的哭声,跑进去一看,顾念同学第一次用抽水马桶,整个屁股掉进了进去,幸好冬天衣裤厚,人卡在了半当中,小拖鞋掼忒了一只,吓得眼睛都红了。
“爸爸,救救我!救救我!我不要被冲走——”
两口子笑得不行,北武迅速找出相机。
“等下等下,你再坚持一下,给爸爸拍一张留个纪念。”
咔嚓咔嚓咔嚓。
顾念哇哇大哭:“你拍三张了,爸爸说话不算数,妈妈妈妈!救命救命啊——”
善让笑得肚子疼,赶紧把他抱了出来。
“屁股!屁股!我的屁股湿了!”
善让只好把他又放回马桶上:“你抱住妈妈的腿。”
“不,我是男孩子,妈妈你出去,我自己擦,爸爸,爸爸你别拍了!你怎么还在拍!呜呜呜呜——”
顾念崩了,一整天没搭理自家爷老头子。
景生回万春街带了一只小阿凳来,顾念认真地实践了好几次,确保自己不会再掉下去,又红着脸向景生讨教站着怎么才能把尿尿尿准在马桶里头。
“最后一点点尿尿,滴里搭拉的,总是滴到外边,怎么办?”
小朋友仰着脸很是苦恼。
“你站在小凳子上尿,最后屁股往前挺一挺,抖一抖小鸡鸡就好了,”景生很是耐心地示范了一下基本动作,又把草纸取了几张给他,“要是还滴在外面,擦干净就好了,记得冲水,虎头很棒,就是这样,等一下,这里也要擦干净,你看,尿尿会溅出到马桶边上这一圈,所以盖子这里,还有这里都要擦,要不然你二姐姐要发飙骂人的。”
顾念打了个寒颤,小手捏着草纸迅速练习了一下整套动作:“这样行吗?”
“行了,先盖上马桶盖子,再冲水,记住哦。”
“为什么?”
“不然细菌会跑出来,甚至脏水会溅到你脸上。”
抽水马桶的使用标准是陈斯南从方家有样学样抄来的,搬进来第一天就把陈斯好骂得狗血淋头。
顾念一天上了三次厕所后,下午忍不住对陈斯好感叹:“还是我们橄榄坝的大茅坑方便。”
“万春街的公共厕所也方便,都不用自己搞卫生,环卫老伯伯天天来大扫除。”陈斯好叹了口气,“你擦马桶了吗?”
“擦了,我擦了三遍,二姐姐骂你很凶很凶很凶……”顾念同情地看向小阿哥。
但,人生就是这样,你以为已经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更大的麻烦来了。
陈斯南从小商品市场搜罗了一个粉红色毛绒绒的马桶垫子,说是日本进口的,很贵,十五块洋钿,她抱着马桶用洗衣粉洗了两道,马桶盖擦得雪白发亮后,美滋滋地把毛垫子套了上去。
“陈斯好,顾念,你们给我尿准点,谁要敢有一滴尿溅到我这个垫子上,我就割了你们的小鸡鸡!”
绝望的两兄弟就此开始了相约去五原路公共厕所尿尿的艰难人生。
一天过后,顾念忍不住又问景生:“大哥哥,你一滴尿都不会尿到垫子上吗?”
景生很诧异:“你尿尿的时候把垫子先拿下来不就好了?”
一旁往裤袋里塞草纸的陈斯好呆了三秒钟,和顾念面面相觑:???!!!这么简单的吗?
正在书橱前面整理旧书的北武抬起头:“虎头,你不会装垫子,还可以坐着尿尿。”
“那我不就尿到脸上了?”顾念喊了起来。
被北武教会坐在马桶上尿尿的两个男生,许久没能回过神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好像自己变成了女生似的。
——
二月十四号是斯江生日,也是除夕夜。
西美下午打电话回万春街,没人接,夜里再打,也没人接。到了九点多,北武打电话来,她才知道全家去了五原路房子里过年。
“景生给你寄了张新年贺卡,你收到吗?”
“没——”西美岔开话题,“我刚给大哥打了个电话,听上去人还蛮有精神的。”
两姐弟说了会家常,也说了说东文和南红的近况。
“斯江在吗?她今天生日,我跟她说几句话。”
“陈东来回来了,她们三姐弟下午就回万春街吃年夜饭了,”北武皱了皱眉,“你没事吧?孙骁呢?你们在一起过年?”
“嗯,姆妈在吗?”
顾阿婆喜滋滋接过话筒,说了两句后笑意就没了。
北武和善让在旁边看着老太太。
顾阿婆挂了电话,心里翻江倒海的,怒也不是,哀也不是,一句话没说,眼泪水滚滚往下掉。
“姆妈?”
“西美去年给孙家生了个儿子,”顾阿婆嘴唇翕了翕,“小孩——是个兔子嘴。”
“什么是兔子嘴?”旁边吃桔子的顾念抬起头,好奇地问。
第368章
孙平已经不见了七天。西美实在走投无路,才打电话回上海,听到北武的声音,一肚子话又憋了回去。说什么呢,都是她的命,北武让她别想着再生孩子,她没听。北武让她发生什么事就给他打电话,她没打。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用仰仗兄弟姆妈,她终于能成为他们仰仗的人了,然而不行,她不行。
腊月二十四南小年,宜结婚领证出行。孙琳琳人大毕业后分配进了物价局,她男朋友的父亲是JC部部长,明年十月有望进入最高领导层。孙魏两家定在这天办订婚宴,孙骁和西美自然都得盛装出席。孙骁的前妻不便回国,只打来了越洋电话,早早地寄了礼物。
西美送完宾客后回到百万庄,卧室里空荡荡的,孙平连着保姆都不见了。她楼上楼下找了十来分钟,见衣柜里孙平的衣服鞋帽也全空了,才回过神来,扯着孙骁问到底把孩子送哪里去了。
孙骁按住她让她冷静,说孩子已经送去乡下亲戚家,给了一大笔钱,还替那家的儿子安排了机关单位的工作,他们一家绝对不会也不敢亏待孙平,手术也会安排去上海做,等以后修复好了再接回来也不是不行。
“平平是我生的!是我儿子!你们凭什么!说都不跟我说一声。”西美嘶声痛哭。
孙骁哽咽着安慰她:“说了你会肯吗?这也是为了你好,为了平平好,也是为了大家好,你现在不懂,以后你就明白了。”
为了她好么?西美恍然觉得耳熟,这句话原来这么刺耳,扎透心脏还要搅一搅。
争吵哭闹、出门寻找,再争吵哭闹再出门寻找,整整七个日夜,对西美来说不是日夜,是愤怒忧伤希望绝望的每一秒在无限循环叠加。愤怒和悲伤逐渐变得麻木,她疲惫不堪,只剩下一个念头:把孙平找回来。
但她找不到。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她只能对姆妈开口。
——
周善礼大年初一早上五点就等在了五原路。
顾阿婆、景生斯江把北武和善让送出来,再三向善礼道谢。
“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善礼接过善让手里的萝卜丝包子,咬了一大口,示意他们赶紧上车。
临走前,顾阿婆扒着车窗弯下腰:“老四,那个霞子找不着就算了,把西美带回来,她要是还不死心——也就算了,都是她的命。”
斯江打了个寒颤,昨夜一家人都没睡,顾阿婆几番垂泪,北武和善让打了许多电话,做了许多商议。斯南鼻孔里直出气,说既然姆妈离婚再婚怀孕生小孩都没吭一声,这会儿丢了孩子也该硬气挺到底才是,话虽这么说,进了房间里她却开始给赵佑宁写信问他能不能去打听美国是怎么治兔唇的。斯好初尝人生愁滋味,平白多出一个异父弟弟,不禁怅然若失,知道这个弟弟命运多舛还被送去了乡下,又红了眼圈,把自己代进去一想,伏在外婆怀里哭得不能自已。顾念被他感染得也哭了一鼻子,又问父母:“小弟弟没人要,跟我们回橄榄坝好不好?我保证对宝宝好,我们都对宝宝好。”顾阿婆一听又抹了半天泪。
纵然斯江对人性之恶早有了最坏的了解,在得知孙平被送走时仍然无法接受。而最难受的是作恶的人是他的血亲,那么理直气壮地遗弃他。
“小孩又不是自己想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斯江在厨房里跟景生感叹,“我上次还以为她再选的这个老公看上去蛮好的。”
景生把剩菜一一收拾好:“当官的到了那个级别,好和不好他们自己都不在乎,只剩下有用无用的区别。这个小孩对他家来说就是麻烦,他们只是在解决麻烦。”
斯江默然。
“所有的人都说我是个麻烦,”景生突然拧开水龙头,“我妈还是把生下来了,和我爸千辛万苦把我养大……”
水声哗哗,他后面的话几乎听不清楚,斯江还是听清楚了,她丢下抹布,紧紧抱住景生的腰,伏在他背上轻声说:“谢谢大舅妈,谢谢阿舅,谢谢侬。”
哭累了的陈斯好想进厨房倒杯可乐喝,一进门见到大阿姐正抱着大阿哥,赶紧扭头转身回客厅,还不忘记悄悄带上厨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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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武和善让初二抵达百万庄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见到西美时两人都吃了一惊,虽说生一个孩子老十岁,但西美生了斯江三姐弟着实变化不大,却因为孙平肉眼可见地老了十多岁,眼圈下一片乌青,秀美的五官都拉出了下压的弧线,竟是暮气沉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