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今天公安局这边已经查到了,保姆的儿子前些时收到一笔两万块的汇款。”
“汇款单从哪里汇出去的?”斯江眼睛一亮,抬头看向景生,指了指话筒。
景生和陈东来都凑了过来。
“北京,”孙骁太阳穴别别地跳,伸手压了压,耐心地解释,“她出发前就汇了这笔钱,应该是考虑到有个汇款单能让平平的保姆心甘情愿地跟着她走。”
斯江一怔,这个孙骁口中的“姆妈”和她的姆妈简直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那保姆这几天有没有和她的儿子联系过呢?”景生接过话筒问道。
“没有。”
“问问他查不查得到你妈有没有出国?”陈东来提醒斯江再补上一句。
斯江问了。
“没有,去年我给你妈办了护照,本来今年想要带她和平平去趟美国的——”孙骁叹了口气,“她护照还在家里呢。”
斯江看着陈东来口型点点头:“乌市和阿克苏我爸都问过了,我妈都没去过。”
孙骁顿了顿,声音有点哑:“我知道。谢谢他。”
陈东来听了就有点讪讪,忍不住自嘲了一句:“也对,他原来就是那边的领导干部——”
这话孙骁也听到了,两个男人隔着两个小辈和一根电话线,在两头都沉默不语了片刻。
刚挂了电话,斯南从阁楼上咚咚地跑了下来,吃饭椅子拖得咯吱响,狠狠地白了沙发上的三个人一眼,咣地拉开五斗橱抽屉,取了针线盒子,又咣啷把抽屉撞上,上阁楼前对着斯江吼道:“随便她去,是死是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就你们钱多,有空哦,找什么找,找个死人头!”
陈东来站起来,刚板下脸喊了声“南南——”就被斯南打断了。
“跟你搭界伐?她名字叫顾西美,姓顾,嫁的老公姓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好伐?她只有一个宝贝儿子,叫孙平,陈斯江陈斯南陈斯好跟她老早就没关系了!你们烦死了,登广告登只屁啊,钞票是刮风刮来的?她看到了会得睬你们伐?”
斯江不禁吼了一声:“陈斯南,伊是阿拉妈!”
“妈又哪能了?”斯南冷笑道,“她为了做官太太,我们三个都不要了,现在为了一个兔嘴巴,连官太太都不做了,拎得清伐侬?阿拉算撒?丢在垃圾桶里都没人要!”
斯江涨红了脸,两步冲到斯南面前,吸了口气还是想好好跟她讲道理:“你不要把气撒在孙平身上,小孩是无辜的。我知道你是气我们没跟你说这个事,你马上要高考了——”
“省省吧,我才没空生你们的气!”斯南冷笑了两声,“你和顾景生从来都是一伙的,你们高尚你们善良,我是坏人,陈斯好没用,对吧?”
斯江气得眼眶发红:“你在气头上,说的都是气话,我不跟你吵——”
斯南嗤了一声,“我那句话说错了?你说呀,她要过你了吗?你就会做好人,你要认兔嘴巴做弟弟随便你,不要带上我!”
景生把斯江拉开:“覅睬伊,伊被刺激到了,发神经。”
“屁!你们才是神经病!”斯南一把推开景生,咚咚咚上了阁楼。
斯江深深吸了口气,把眼泪憋了回去。三个人眼睁睁看着斯南从阁楼上把西美买给她的新大衣新书包新鞋子通通丢了下来,散了一地。
顾阿婆听着外头乒铃乓啷地闹腾,套了件绒线开衫,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小赤佬!你跟你妈怄气,有本事你找她,当着她面骂她,你朝你老子你姐发什么脾气?”顾阿婆咳了两声,把阁楼的梯子拍得嗙嗙响:“你从你妈肚子里爬出来的,你妈为了生你差点死在火车上,这辈子你都欠她的,什么没关系?放屁!”
“又不是我要她生我下来的!”斯南的声音震得楼板嗡嗡响,“而且是她先不要我们的,陈斯江要贴她的冷屁股,随便她,别带上我!”
顾阿婆气笑了:“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最没良心的狗东西!我告诉你!你姐你弟都能不认她这个妈,就你陈斯南不能不认她!谁让你们三姐弟只有你是她亲手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你生下来那个冬瓜头,丑得要死,丢垃圾桶里也没人捡,她嫌弃你了没?你再问问你爸,你发疹子发成什么样子?狗看见了都吓得跑,是你妈把你服侍好了,你从小到大闯多少祸?换了你大舅舅小舅舅,老早被你外公吊在梁上打断腿,你妈怎么你了?耳刮子都没舍得打你一下,你姐看个书还被打了一脸的血——”
斯南的声音小了不少,犟劲半分不少:“那又怎么样?她不还是一声不吭地不要我了?她不要我,我就不认她,要认你们认,别管我!”
“你有本事就跟哪吒三太子学,骨头剔出来肉也削出来,还给你老子老娘去,凶凶凶,我看你随你妈,就会在屋里对着自家人凶。”
虽然顾阿婆喊两句要咳三声,中气也不足,但这句话骂完,陈斯南难得没回嘴也没再掼东掼西。
顾阿婆又咳了两声,转头看看站在房间门帘口作孽兮兮的陈斯好,叹了口气,又看向陈东来。
“东来啊,你是她老子,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子不教父之过——唉。”大概是想到了顾阿爹和西美,顾阿婆摸出手帕按了按微湿的眼角,“好了,把东西给她收拾收拾好,那个大衣挂到大衣柜里去,上千块钱的好东西,就这么给她糟践了,真是个没良心的狗东西。”
斯南的面孔突然又从阁楼洞里露了出来,脸上不知道是汗还是泪,灯光下头油光光的,嘴里却发狠道,“我明天就去找,找不到她我不回来了。”
“神经病,你不要读书了?”顾阿婆弯腰拾起一只鞋就朝她丢了上去。
“不读了,不考大学了。”斯南接住鞋,朝陈东来喊,“爸,你给我五百块钱,我去找你老婆。”
陈东来气得头疼。
景生把另一只鞋也丢了上去:“你够了啊陈斯南,理好东西早点睡觉去,侬再烦,请侬吃桑活。(你再烦,揍你。)”
陈斯好只穿了棉毛衫裤,抖抖索索地走过来,仰起头问斯南:“二姐姐,侬带吾去寻姆妈好伐?吾想伊了。(你带我去找妈妈好吗?我想她了。)”
陈东来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大头,心酸。
“你妈不要你了!小戆徒!”斯南没好气地返身缩进阁楼里。
陈斯好抽噎了两下,可怜巴巴地转身看向斯江。
斯江叹了口气,把斯好带回房间按回被窝里,开导了他好一会儿,好在斯好脾气温顺,被阿姐安慰了几句,药劲上来,很快就睡着了。
第371章
橄榄坝也不太平。
东文接到孙骁电话后,摔了手上的茶杯,喘着气把西美骂得狗血淋头,转头又把北武也骂了一顿。卢佳劝了几句,他把卢佳也给骂了。一屋人便都没了声音。
北武给景生打完电话,出去蹲在田边抽烟。
几只云雀叽叽喳喳地在菜地里觅食,一只蜗牛慢吞吞地爬着,红色的蚯蚓不知怎么断了半截身子,扭动着缓缓游过一个隆起的泥堆。孩子们做的迷你稻草人帽子被风吹歪了,两根空袖子荡啊荡,一根木棍做的腿伶仃插在土里,一群红蚂蚁忙忙碌碌地上上下下。江对面的青山在三月的晨光里拢了一条烟霭腰带,薄薄的云纱缓缓游动,看久了有种云没动山没动人在动的错觉。一只大番鹊从篱笆外的灌木丛中腾地飞走了,黑长的尾巴在云间拉出一道残影。
顾念贴心地拖了两张小板凳来:“爸爸,你坐。”
北武笑着接过板凳:“谢谢宝宝。”
“我来和爸爸谈谈话。”顾念一脸严肃。
“哦,欢迎。”北武心里一团火慢慢消融下来,不禁对着儿子又笑了笑。
顾念小眉头一皱:“爸爸不要抽烟,认真谈话。”
北武把烟按在泥里捻熄了:“可以了吗?”
顾念满意地点点头,想了一想,才轻声问:“大伯伯怪爸爸没有去找小弟弟,没有把嬢嬢和弟弟带来我们家,对吗?”
北武点点头:“嗯,你也怪过,你和大伯伯想到一起去了。你们是对的,爸爸错了。”
顾念澄清的眼神一霎不霎地看着父亲,忽然一垂眸,叹了口长气:“唉——”
北武被逗笑了:“你叹什么气?”
顾念却说:“格格其实很喜欢很喜欢吃排骨,但妈妈问她要不要吃,她总是说不要——她不好意思要。”
“每次吃排骨的时候,我和大龙就说,‘啊,太麻烦了,我们不喜欢啃骨头’,格格就说‘那你们给我,我帮你们吃’。”顾念认真地问北武,“妈妈说人有时候会说不出真心想要什么,对不对?”
“是的。”北武有点意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儿子肉肉的腮帮子。
“爸爸没有错,”顾念眨了眨眼,“我想要什么就要说出来,我不说你和妈妈就不知道,藏在心里不好。嬢嬢不说她要来,你就不知道,你以为她不想来,我们不能逼别人做她不想做的事。我去跟大伯伯说,大伯伯会明白这个道理的,你别难过了好吗?”
北武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回过头,见到善让正靠在门板上看着他们父子两个微微笑。一群孩子有的坐在门槛上,有的眼巴巴地拿着玩具等顾念一起玩,有的抱着善让的腿冲着他们做鬼脸。
顾念回过头,大声说:“妈妈,你也别难过,你也没做错事情,大伯伯没有骂你。”
北武霍地站起身,一把抄起儿子横着架在肩头唰唰地转了个三百六十度。
顾念嗷地尖叫起来,孩子们立刻冲了出去。
“我也要!”
“虎头爸爸,转我,转我!”
顾北武抱起格格,笑着问善让:“虎头现在了不得啊,长句子一句一句的说得这么顺溜,你怎么教的?周老师,结棍啊侬。”
顾东文站在窗口,看着田边一家三口的背影,一声不响。
“打针了。”卢佳柔声喊他。
打完止痛针,顾东文看着手边的中药碗,低声骂了句“册那”。
卢佳默默接过空碗。
顾东文眼风扫过她的手:“刚刚——对勿起了啊。”
卢佳看了他一眼,丢给他一块手帕:“揩揩嘴巴。”
顾东文擦了擦嘴,中药药汁把天蓝色格子手帕染上了一小块淡褐色。
“这句对不起,你该跟北武说才是。换了你,你能把西美打晕了扛回上海伐?你两个阿妹的脾气你自己不清楚?再说你们一家兄弟姊妹四个,谁听得进人一句劝了?一个妈生的,一色一样。”
顾东文接过西药一把吞:“骂都骂了还能怎么样。”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出去掰了两根熟香蕉。
孩子们开始上课了,北武在墙边的长条木桌上看文件。
东文踱到北武身后,伸脚踹了踹板凳。
北武还没来得及转身,顾念已经跑了过来:“大伯伯!”
“嗯,我来叫你爸吃香蕉。”顾东文把香蕉丢进北武怀里,背着手回屋里去了。
“大伯伯在跟爸爸说对不起呢。”顾念笑嘻嘻地就着北武的手咬了一大口香蕉。
北武和善让相视而笑。
——
隔山隔水千万里外,同一片天空下的西美在广州已经筋疲力尽。她没想到自己只是再生了个孩子,体力就差了这许多,抱着孙平走不上一里路,腰就跟断了似的,哪怕孩子交到邹嫂手里,她也走不了多远,腰疼背疼,站着疼,坐久了也疼,只有躺着才好些,左手手腕也疼,疼到根本抬不起来,奶瓶都拿不了,但再过一个礼拜就是孙平去中山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做修复手术的日子,所以再苦再累也只能撑着。
医院是小关介绍的,人情关系曲里拐弯,主刀医生是她一个远房表哥大学同学的老师,个子不高,为人却十分正统严肃。西美脸皮薄,见了两次医生,红包都没送得出去。保姆张阿姨恨不得帮她掏出来直接塞医生白大褂里。
孙平还没到六个月,如孙骁所言,寄养的人家的确没亏待她,老太太和媳妇加上张保姆,三个女人尽心尽力地喂养一个小毛头,他一顿虽然只能吃上二三十毫升的奶,但一天喂十几顿,居然把他拱到了十二斤。张保姆居功至伟,她临走带上了西美买的一本日本人的育儿百科,还有两瓶替孙平消疹子的麻油,所以西美见到儿子时,除了心酸还有点怅然,儿子并不想念她,看不出有任何“离开妈妈”的痛苦。张保姆心直口快:“平平一上车就睡觉,醒了给一瓶盖奶,接着睡,屎都是到了这儿才拉的,别提有多乖了。一看见表姑奶奶就笑——”偏偏孙平回到西美怀里就大哭,绷直了小身子乱挣扎,晃悠着还带着疹子疤痕的光脑袋找老太太她们。西美心都碎了,孩子怎么能这么没良心呢,给奶就是娘?这才离了她两个多月啊,她之前的没日没夜,后来的连日连夜,在孩子心里什么也不算。
老太太家的男人都出去上班挣钱了,两个农村妇女对西美本来就心虚内疚,一见她来的派头,身后跟着司机和轿车,再听西美说是特意来接孩子回北京做手术的,虽然有些疑心,却也不敢说什么,再有张保姆出去了一趟后回来就开始爽利地收拾她和孩子的衣物,一口一声“部长老来得子,舍不得得很呢,想哦,怎么可能不想?天天想死了,嗐。医生说了得赶紧手术,做好手术就和别人家孩子一样,正常了。部长不同意能派司机送顾老师来接?”因此虽然依依不舍,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顾西美带着保姆和孙平上了红旗轿车扬长而去。等隔了好几天接到周秘书例行汇来的钱,两婆媳琢磨着觉得不对劲,才去镇上拍了个电报给孙老太太。
西美接孙平前就知道暂时离不开张保姆,但她现在又有点怕看到张保姆,不是英雄也气短,仿佛她变成学生,张保姆成了老师。只因这一路虽然不算辛苦,但孙平到广州的时候体重轻了不少,在医院一上称,指针在十斤上下反复横跳。张保姆大惊失色:“两斤肉没了!十只鸡都补不回来!”好像之前在乡下孙平吃进去了十只鸡似的。加上孙平一进医院就哭个不停,回到住处,蛋黄泥也不肯吃,西美急得捏着他的下巴硬塞,小塑料勺拗断了两个,塞进去多少孙平就吐出来多少,母子两个打擂台似的谁也不肯认输。西美气得发了好几次脾气,张保姆不敢责怪他,心疼地抱起孙平躲开去。西美吼完又后悔,追上去抢回儿子紧抱着他哭,一声声说对不起。孙平却不买账,挣扎着只要张保姆,这天突然哭着喊出了一声“妈——”西美和张保姆都惊呆了。西美怔怔地看着怀里的儿子,险些万念俱灰,把孙平送回他表姑奶奶家的念头一闪而过。张保姆内心充满了淳朴的内疚和隐隐的得意,这天待西美就格外小意,小意里又有种说不出的居高临下。
“没事,我不累,平平要我呢。”“看,又对我笑了。”“吃了吃了,我就说别硬塞,平平聪明着呢,又吃了一勺!”
一句句跟针似的,把西美的心扎得千疮百孔,她内火太大,燎得嘴里起了一串泡,张保姆自然而然地又上了一个台阶,一会儿下结论:“小孩子水土不服,可怜哦,为什么不去上海呢?你娘家人也好帮衬一把。”一会儿又指着书上说:“专家说了,小孩不肯吃奶不要紧,可以给点果汁试试。”西美婉转地说孙平还没出牙,不能喝果汁。张保姆用眼神表达了她的怀疑和谴责。西美觉得张保姆变了个人似的,明明在百万庄的时候让做什么做什么,认真学习育儿百科还记笔记,眼神是恭谨的是景仰的,现在颠倒了过来。偏偏她的底气也跟着孙平体重一起流失了,只好她强由她强。
西美就这么每一天每一夜比以前更难地煎熬着,这煎熬还无法带来伟大母亲的满足感,是单纯的痛苦和憋屈,像一个气球被越吹越大。好在很快就到了手术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