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电力局,我是英语系的,靠走后门去霸占理工科毕业生的工作,不好。”
“你现在为了美国人的利益来走后门,就好了?你想没想过这种事可能会害了你孙伯伯?陈斯江,你真是让妈妈太失望了,你这十几年的书白读了。”
斯江默然,这件事她的确是在走后门,无言以驳。
“你就是记恨妈妈把你留在上海是不是?你记恨我改了你的志愿是不是?为了跟我作对,你宁可去靠外人帮外人——”西美忽地哽咽起来,“平平也是你们的弟弟,你关心过他一句话吗?他人没了,斯南都知道打电话来,你呢?陈斯江,你有没有良心?”
斯江轻轻挂了电话。
万春街的春夜还是和以前一样,隔壁老伯伯家十几年如一日地在播放睡前邓丽君,老旧的木门开开关关乒乒乓乓响,不知哪栋楼的水龙头哗啦啦地流着自来水,有不怕冷的少年已经开始站在弹格路上打浴,阿爹阿奶拦不住,从楼上探出头来喊:“小赤佬,打快点(洗快点)!冻色侬活该!”也不知哪家添了新生儿,这会儿哭得声嘶力竭,响彻整条支弄。
斯江无意辩解,关于孙平的离世,举家低落了多久。她和景生甚至请假包车去了张保姆家一次,景生设计了几种套话的话术,都证明了张保姆没有做任何手脚,如果说有错,那就是她早上摸到孙平身上热后没有坚持己见,而因为怕顾西美对她意见更大退缩了。张保姆哭得不行:“要是我晓得会那样,就算顾老师再看我不顺眼,我也要——我就是怕说多错多啊!你们不知道平平有多乖!平时我一抱他就不哭,喊妈妈妈妈……”小舅舅把所有的病历复印件寄给了他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医疗中心的朋友,并发性肺炎和唇裂修复手术的确有不少关联的病例,医院的抢救过程也不存在拖延或其他医疗事故。
但她们所做的,因为没有结果,甚至这个结果只会加深身为母亲的那个人的自责,所以她们才选择了沉默。
——
西美在卫生间又哭了许久。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怪她,包括她自己。
人多么奇怪啊,平平活着的时候,孙老太太看也不想看到这个孙子一眼,户口都没给他上过,甚至当着她的面问孙骁“你怎么知道这是你的儿子?”可平平走了以后,她却表现得悲痛欲绝,比她这个妈妈还要难过,哭得呼天抢地,责怪是她断送了孙家宝贝孙子的一条命,要把平平上族谱。
孙骁是维护了她,但西美知道,他也怪她,怪她没有听张保姆的话,一个妈妈,连孩子发烧都感觉不出来,还关掉宾馆房间的空调打开窗户,让他吹风。而她甚至不是为了给平平买东西才出门的,是为了去看顾南红的服装。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带平平带得很累,能出一趟门不在他身边就特别兴奋,所以才会忽略了他发烧这件事?”孙骁在去年平平冥诞这天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西美两天没出门,也没吃任何东西,她把自己锁在了卫生间里。周秘书带着锁匠开了锁,强行把她送进疗养院疗养了两个星期,自那以后,西美就没回过单位,只是人事关系还挂靠在那里。也是从那时候起,孙骁去哪里出差都会带上她,怕她出事。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带我也带得很累,你不是怕我出事,你是怕我出事了,我哥我弟不会放过你。”西美心里念叨过无数次这话,但从来没说出口。
她没有责怪孙骁的意思,因为孙骁只是说出了她自己心里想的话。
平平是她害死的。她就不该去广交会,不该离开平平,不该不听小张的话,她也不该听景生的话,就应该当机立断去最近的医院。那天下班高峰,出租车在路上堵了三十分钟才开了一大半的路,后来是景生抱着平平一路狂奔过去。
广州的春天原来那么热那么燥。西美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她跟在景生身后狂奔,和很多脚踏车碰擦而过,闯了两个红灯,汽车的急刹车声音那么刺耳,还有广州人的咒骂声。
西美捂住了脸,缩在马桶上浑身发抖。
“西美?西美!”外头孙骁在敲门,一声比一声急。
西美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嗡嗡地应了他一声。
夫妻俩回到床上,孙骁还是问了一句:“怎么了?上海来的电话?”
西美看着天花板,沉默了片刻:“嗯,斯江打来的,她说了件事,你看看能不能办,不能就不能,反正徇私枉法的事我绝不会让你做。”
孙骁听完就笑了:“这么点小事,你凶孩子做什么?明天我就和领导提一句。见不见也不是我能做主的,领导也做不了主。”
西美“嗯”了一声,想了想,靠近了孙骁一点:“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孙骁伸手揽住了她:“咱们夫妻俩这么客气干什么。”
“这不下半年又要开大会,万一给你惹事了,不好。”
“没事,”孙骁顿了顿,身不由己地感叹了一句,“这事我不做,老朱肯定会做。”
西美一怔,她很少听孙骁在家里说公事,这个月月初,SX工程提案表决的时候,2633票里竟然有177票反对,664票弃权,还有25人没按表决器。议案最终虽然以61.1%的得票率通过,但也太过难看了。孙骁回到家砸了两个烟灰缸一个茶杯,气得发抖,对着电视机骂了三十分钟娘。这两个星期上书老爷子要求罢免大领导的意见还不少。孙骁也会忍不住回来发脾气,他不对着她发脾气,但周秘书乔秘书没少被骂。一言半语的,西美只隐隐知道这也关系到下半年十四届ZZ局常委的选举。亲家还能不能更上一层楼,孙骁能不能进ZZ局,不到最后关头,谁也说不准。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许心里憋得慌无人可说,孙骁难得又多说了一句:“都说老爷子要推老朱当常委——唉。”
这点常识西美还是有的,顿时吃了一大惊:“那怎么可能?他现在只是中央候补委员。”
孙骁长叹了口气:“这一届太关键了,上届常委里,ZZY和HQL是被撤的,领导和老Q不会动,老胡是板上钉钉能上去的,只剩下三个位置,老魏能不能上不好说啊。”
西美对这些大领导们只是知道名字而已,谁负责哪一块都搞不清楚,只能跟着叹了口气。
——
孙骁倒确实给领导提了斯江说的这件事,于国于民于己于政都是好事。
不想这年六月份就出了事,有人向学校举报斯江是闹事学生领导集团的漏网之鱼,并附上了录像带。
孙骁也从纪委手里看到了这盘录像带的内容。
第377章
作为陈斯江的妈妈,顾西美也跟着孙骁进了一家很普通的宾馆。
窄小的房间里窗帘紧闭,并不遮光,显得屋子里半明半暗,看上去什么都是灰不溜秋的。房间里并没有单人床或双人床,只有两张办公桌,七八张椅子和一张长条桌,桌上摆着一溜的白瓷茶杯,中间两个红色塑料热水瓶。墙边是一排文件柜,上面电视机录像机录音机各色电器齐备,还有一摞一摞的档案袋。一个淡紫色的长城牌落地电扇呼啦啦地在转,成了这个房间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两个工作人员倒是很客气,笑着请他们落座,给他们泡了两杯绿茶。
西美捧着茶杯盯着不大的电视机屏幕看,眼睛一眨不眨得久了,发酸发胀。看得出是在一个教室里拍的录像,镜头一直在摇晃,非常嘈杂,有人站在课桌上振臂高呼,有人在吵架,还有三四个男大学生在角落里打牌,镜头转了一圈后,停在了角落里的陈斯江脸上。她正蹙着眉对一个高大俊秀的男生在说话,只看得出语速有点急促。镜头挪向别处,似乎舍不得放弃这么美的一张面孔,又挪回来停在了斯江的面容上。
随后镜头猛地摇晃了一下,“唰”地转向教室门口,几名男女走了进来,众人安静下来,忽地想起一片掌声。
西美手里的茶杯晃了晃,孙骁在桌下轻轻拍了拍她的大腿。
那几个人为首的正是前不久被判刑的XX,他身边是那个著名的台湾歌手。
镜头一直跟着这几个人,他们慷慨激昂或文质彬彬地阐述着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西美大概听明白了,教室里做的是串联来京的各地大学生代表,在当地都颇有影响力。她脑子里嗡嗡地响,刚才那个是斯江吗?怎么可能!斯江什么时候做出这种事了?她那时还在乌鲁木齐,但北武难道不知道?善让难道不知道?万春街没人知道?
明明已经算是夏天,西美仍不禁浑身冰冷,她手里茶杯的盖子和茶杯边缘轻轻撞出了声响。
跟着不少男生女生都站起来发言。
“老唐,你代表上海的同学们来说说吧,还有H师大的陈同学是吧?你怎么想的?”
唐泽年站了起来,洋洋洒洒抑扬顿挫地说了五分钟。教室里不时响起叫好声和掌声。
西美才知道这个男生原来是上海某领导的儿子。可这些,和斯江没关系的,不可能和斯江有关系。西美心里暗暗念着。
“其实我的想法有不少收到了陈斯江的启发,斯江——来,说说吧,既然要和领导们对话,就该把我们想得到的全都坦诚地说出来!”
西美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盯着屏幕上的斯江,脑子里一片混乱。
斯江似乎犹豫了片刻,还是站了起来。
“大家好,我是上海H师大英语系的陈斯江,我比较支持温和派的观念,政治体制的改革不能一蹴而就,自上而下的改革千百年来无数人做过,成功者极少——”
教室里有人鼓掌也有人出言反对。
斯江皱了皱眉,声音响亮了起来:“我希望国家能在具体的事务上产生改变,这个改变应该基于公正、公平、公开的原则,应该尊重个体的选择权。”
教室里安静下来,镜头也不再晃动。
西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斯江,这明明是她的女儿,可又不是她的女儿。
“我的母亲,她已经被音乐学院录取了,却偷出户口本自愿投奔新疆建设祖国。可是当她病了累了想孩子了,渴望回到家乡的时候,却无路可走。因为她的户口不能自由迁徙。我的舅舅去了云南插队,他们当年是这样才回到上海的……”
西美咬着唇,抽了抽鼻子。孙骁递给她一块手帕。
“我出于个人体验,希望国家能考虑取消户籍制,户籍制是落后的,不公平的。就学、高考、工作、生育、定居,中国人不应该被户籍捆绑。至少应该让所有人站在真正的同一条线上。”
“关于唐泽年刚才说到的官员制度的改革,我并不乐观,明朝朱元璋对于贪腐官员的政策是最严苛的,贪污六十两银子就是死刑,可是官僚贪污腐败之风比起前朝更加厉害。我认为多判死刑杀一儆百是没有用的。关键是官员财产必须公示,官员的直系亲属的财产也应该公示,他们的选拔任命除了组织的安排,也应该公示接受普通百姓的考察。他们的亲戚在什么单位任职,子女通过什么渠道出国读书,在国外有无隐藏的财产,都应该透明化。这些我觉得是一个大工程,我们也应该给政府时间来加以改变,没有一个国家一个政府愿意国家机器是腐败的是为己谋私的,如何杜绝权力转化为利益,需要一个完整的提案,需要第三方的监督,需要由人民来决定。”
有人出声反驳:“你这个说了像没说一样,比温和派还温和,绝对行不通。随便应付一下,答应十年八年慢慢改革,讨论讨论研究研究,你怎么说?”
教室里顿时各种意见纷纷扬扬,很快淹没了斯江的声音。
斯江似乎并不失望,她侧身对唐泽年说了几句,转身离开了镜头的范围。
镜头背后的人似乎对这个女孩格外青睐,特地跟着她的背影又拍了十几秒。
门外有阳光,斯江走入那片光里,由暗到亮,又迅速没入暗影之中,消失在转角处,像某部著名电影的场景。
电视关了。
西美茫然地转过头看向孙骁:“她说错什么了?”
孙骁眉心跳了跳,抬起手来压了压。
“我不是要偏袒我女儿,老孙,你跟我说说,我真的不懂,她哪儿说错了?”西美执拗地盯着孙骁问。
——
“我没有错,我不写检讨。”斯江抬起眼看了看辅导员老师,低下了头。
“补一个检讨而已,之前已经写过一次了,一回生二回熟,这有什么?”辅导员老师简直气笑了,“智慧的妥协有时候是必须的,警告处分和毕业证书哪个重要?你心里没数?陈斯江啊陈斯江,你要不要这么死脑筋?”
“不一样,上次检讨是检讨旷课,而且警告处分会被录入档案。”斯江平静地说,“如果要用认错交换毕业证,那这张毕业证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没做错任何事。我现在还是坚持我的那些观点。哪怕学校开除我,哪怕要抓我坐牢,哪怕到了法庭上,我还是会坚持我的观点。”
“祝老师,我有发表观点的自由。可能我当时是过于天真了,过于幼稚了,但我没有错,如果我认下这个错,我就不再是陈斯江了。我是我自己的叛徒、背弃者,我是懦夫,我就成了一个卑鄙无耻的人,甚至不配称之为人。”
“你父母都已经和学校联系过了——”
“他们无权代替我做出任何决定。祝老师,你不觉得这很荒谬?过去了这么多久为什么要盯住我秋后算账?谁举报的?学校很清楚是谁举报的对不对?就为了一个优秀毕业生的名额,为了能留在上海获得上海户口。这件事本身不就证明了我为什么会反对户籍制?为什么我妈妈我继父也要接受调查?你相信这不是政治阴谋?”
“哪有那么多的阴谋——”祝老师叹了口气,“陈斯江,读了四年书,你要逞一时意气放弃毕业证书?你要想想清爽,少了一张毕业证,你将来的路要比别的同学难走十倍。”
斯江沉默了片刻,依然摇了摇头:“我没有错。”
夜里,景生问斯江:“写了伐?”
“没。”
斯江站在亭子间外的晒台上,看着暗灰暗红暗黑的屋顶高高低低地绵延出去,城市的另一端有光,很亮堂。
“如果我没毕业证,只有高中文凭,你会嫌弃我伐?”
同样的话,景生也这么问过斯江。
“瞎七搭八啥么子经,当然勿会!”景生点了一根香烟,又摸出一根给斯江,“吃香烟伐?”
斯江犹豫了一下,接过来,两个人头碰头,两根烟的烟头拢在一起,红色骤然一亮,又一暗。
斯江猛地咳了起来。两人都笑了。
“想好了伐侬?”景生仔细凝视着斯江。
“反正我不能这点骨气都没有,”斯江学着景生往外吐,烟气四散不成圆圈,“你吐几个烟圈来呀,我来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噶许多!”斯江惊叹不已。
“要么我给嬢嬢说一声?”
“不用。她还能说什么,总归是要骂我的,说不定要跑回来打我一顿,但谁也不能逼着我写检讨认错接受处分。”斯江笃定地笑了笑。
这次,斯江却错怪了西美。
——
孙骁不知道西᭙ꪶ美哪根筋搭错了,那件事后其实他和多方已经达成了协议,她却突然跑去信访局要给女儿伸冤。信访的人打电话给他,周秘书带了两个人才把西美强行接回百万庄。一个没看住,她又去百万庄里领导家一户户敲门要求说明情况。周秘书很为难,如果不看好领导夫人,这位怕是连□□都敢闯。实在不得已,孙骁才把西美送进疗养院休养。西又美天天说要回上海,咬牙切齿地说如果陈斯江敢认错敢背处分,她就再也不认这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