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瓷器的纸箱迅速被水泡湿了。
斯南气得一跺脚:“陈胖胖!你怎么这么没用!”
陈斯好嘴一扁,欲哭无泪:“撒么子呀,明明是侬眼里只有宁宁阿哥,阿姐阿弟噻勿要了,害得吾——哼哼哼(什么呀,明明是你眼里只有宁宁哥哥,阿姐阿弟都不要了,害得我)”
赵佑宁迅速蹚着水跑过来,直接把纸箱抱了起来,听到斯好的话就笑了。
“笑什么笑?”斯南鼻子里出了口气。
三姐弟的视线落在了看着他泅湿的半条裤脚管——
“宁宁阿哥,侬真好!”陈斯好一脸孺慕。
“赵佑宁,侬戆特了伐?裤子湿忒了!”斯南无奈地抬起脚,把蜿蜒而来的一条可疑黄黑色长条物踢了开来,不出意外地,那物散成了两断,漂向斯好和斯江。
斯好迅速爬了起来,用脚盆荡着水,躲开“地雷”。
斯江一边道谢,一边往前走:“里面是我公司的瓷器,挺重的,我跟你一起抬吧?”
“没事,不重,”佑宁目不斜视地往弄堂外走,“箱子湿了,里面瓷器要不要紧?都是什么瓷器?”
斯好接上话:“茶杯茶壶碟子饭碗汤碗调羹!”
“这——”佑宁强忍着笑,“这可怎么办!”
“没事,我去公司好好洗一洗,反正是样品,没有人用。”斯江想来想去唯有这一条路。
“今天差头都叫不到,我帮你拿过去吧,听斯南说你公司在商城?那很近的,南南?陈斯南?”赵佑宁扭过头找陈斯南。
斯南挠了挠头:“嗯,啊,哦,怎么了?”
斯江睨了她一眼:“是在商城,不用麻烦你,景生让小金开了厂里的车子等在弄堂口呢。”
弄堂口淹得更厉害,小金远远地看见斯江就跑了进来,接过赵佑宁手里的箱子:“顾总让我今天跟着你跑,不搞特殊,就一天,正好今天厂里空,闲着没事。”
斯江想了想还是应了:“佑宁你们也都上车。小金,麻烦你先跑一趟宏业花园,再送我去商城。南南你带斯好去佑宁家洗个澡,万春街要十一点才来水,斯好人要臭忒了。”
“稍等啊稍等,”小金关了后车门,从手套箱里取出一叠报纸和几个马夹袋来:“麻烦垫一垫地上和座位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四个人坐定下来,斯江脱掉高帮雨靴套上皮鞋,和赵佑宁聊了起来。斯南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不时嫌弃斯好一句。斯好一双大眼睛在佑宁和斯南身上溜来溜去。
“你还回美国吗?”
“暂时不回。”佑宁笑着看了斯南一眼,“南南军训了一年?”
“嗯?”斯南扬了扬眉,对上他的视线,“废话,问得好像你不知道似的。嘁。”
车子启动了,斯好抱住前座座椅靠背摇头叹气:“宁宁阿哥是好心好意关心侬呀。”
“要侬管?侬啥宁啊?托塔李天王?托托托,啥宁侬都要托一记?”斯南白了弟弟一眼,“叫你好好读两个礼拜通宵考市西,你怎么没托起来?呵呵。”
去年进了市一中学的陈斯好同学当场瘪忒,不响了。
斯江回过头来瞪了斯南一眼:“别欺负斯好。”
“谁让他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本来我们一家子整整齐齐四个市西哦,现在呢?哼,现在不说他,将来还要惨呢,普通高中都困难。”
佑宁咳了两声:“你转回来的时候不也在向群吗?斯好中考的时候加把油,没问题的。”
“哈?你把他跟我比?他哦,坐半个小时,哎呀,我渴了,哎呀,我饿了,哎呀,我要上厕所,哎呀,我困死了——一点苦也吃不得。一个通宵都捱不过来,能上市重点才叫老天没眼!”
“陈斯南,你现在可真像姆妈。”斯江轻声说了一句,转回头也不再作声。
车里静了下来。
斯南张了张嘴,又憋了回去,狠狠地瞪了斯好一眼,又瞪了赵佑宁一眼,看向窗外。赵佑宁欲言又止。
小金打开电台,收音机里开始播放流行歌曲。
“情难自禁
我却其实属于极度容易受伤的女人
不要不要不要骤来骤去
请珍惜我的心……”
“这是什么歌?挺好听的。”佑宁问。
斯好抢答:“《容易受伤的女人》——其实宁宁阿哥哦,我觉得我们男人也很容易受伤的对伐?”
赵佑宁和陈斯好同时看向了陈斯南᭙ꪶ。
陈斯南:???
前座的斯江噗嗤笑出声来。
第382章
赵佑宁翻出自己小时候的一套汗衫短裤,让陈斯好先去卫生间洗澡。斯南趁他们不在,紧张地仔细检查了一下沙发茶几,莫名心虚。
前两天陈瞻平一帮高中男生约了踢球,特意拉了斯南和她三个“徒弟”一起出来,十几个老同学镇宁路上吃好牛肉煎包,兜好音像店,斯南脑子一热,把他们拉到宏业花园来白相。说是白相,其实是想使唤男生们大扫除。朝廷不遣饿兵,斯南大大方方摸出钱包要请大家吃冰淇淋、汽水和零食,豪爽地宣称上不设限。男同学们啧啧称奇,谁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拔到陈斯南的毛呢?而且不是一根毛两根毛,是三毛,这毛还挺长,简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不出斯南意料,陈瞻平的脾气就是只要有他在,就不会让女生出钞票。他虽然没了父母,妹妹还在护校读书,手上倒也一直不缺钱,景生和符元亮没赶上的股票认购证,陈瞻平轧上了闹忙。用斯南的话说:“都是命!注定了老陈你要发这笔横财,但这个军功章也有我的一半吧兄弟?”起因是一月中陈瞻平去静安寺的新华书店替陈斯南买武侠小说,遇到“百乐门”大酒店的认购证讲座,有人一边发传单给他,一边慷慨激昂地信誓旦旦:“天下华山一条路,今年买股票只有买认购证,兄弟,千万勿要错过!三十块一本,可以摇一年的号,今年要上十几只新股票呢,保证侬中签,随便中一只股票就赚回来了。”旁边懂经不懂经的人纷纷劝陈瞻平不要上当:“不灵的,邮局和银行到处都是推销这个的,阿拉噻勿要额,三十块钱丢进水里,一点声音都没,就是骗子。”那人大概也习惯了被拒绝,继续往前去找人推销。陈瞻平想到姆妈以前为了推销厂里分摊到工人头上的库存毛巾,也是这么疲惫不堪地挨家挨户地推销过去,心念一动,把那人喊了回来。
好心有好报,陈瞻平就这么莫名其妙成为1992年上海市2077665份认购证持有者之一,第二次摇号中签率50%,陈瞻平中了签,这时黑市上的认购证已经涨到两百块一张。五月份上海股市全面开放股价后,可以T+0操作,股市里一共十五只股票,只只涨疯,几百块一股都是毛毛雨,股指当天就番了一番。中了新股的陈瞻平初生牛犊不怕虎,和财大的室友们凑了笔钱,天天买进卖出,没几天金额就高得人心惊肉跳,人心不足蛇吞象,毕竟豫园商城涨到一万块也还有人买进呢。五月、六月,全上海都陷入了股票的疯狂漩涡里,乘公交车、买小菜,老太太们都在说认购证和股票。陈瞻平听斯南电话里说景生和符元亮卖掉了小飞乐,不顾室友们的劝阻,清出自己的六分之一,卖光股票落袋为安。结果到了八月份,上证指数腰斩一半,跌到七百点,陈瞻平又运道极好地成为他们寝室唯一赚到钱的股民。
于是最终还是陈瞻平出钞票买了一大堆吃的喝的扑克棋子麻将牌回来,一群人在赵佑宁家玩了个通宵,被斯南押着搞了趟彻彻底底的大扫除。
为了显摆,斯南特地摸了一刻钟钢琴,磕磕绊绊靠背诵键盘弹出半首《致爱丽丝》,可惜没引来同学们的真心喝彩,只得到了许多痴头怪脑的嚎叫。
“现在相信你的物理考试成绩是靠背出来的了!物理再爱我一次——”
“我们文科为什么还要学高等数学!戳气哦,背书有用伐?”
“问陈斯南有屁用场,她还没开始读大一,哈哈哈哈哈。”
“陈斯南你们复旦的新生入学舞会喊我们去吧,毕竟我们已经大二了。”
“爱丽丝勿要弹爱丽丝了,弹个一剪梅吧。”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
最后陈斯南提着鸡毛掸子把众人赶出宏业花园,才有人后知后觉地问:“这个房子灵的,是你家新置换的?”
“不是,是——”斯南一张嘴,发现很难给赵佑宁按安一个合适的抬头,犹豫了两秒,想不出合适的,问的人已经转了话题。
空手道首徒沈珈临走前挽着斯南的胳膊笑得贼兮兮:“你是不是和陈瞻平在谈朋友?”
“师傅,我们是不是要有师娘——哦,不对,这个怎么叫?师爹还是师公啊?”二徒弟“八戒”和三徒弟“沙僧”唯恐天下不乱地拥上来对着斯南一顿乱嘲。
“阿拉是好旁友,不是男女朋友。”斯南瞪圆了眼一本正经地否认。
“啧啧啧,高二的时候我们就看出来了好伐?陈瞻平老欢喜侬额。”沈珈笑弯了眼,“你们两个同进同出,你没发现高三我们都很识相地没打扰你们了?”
你一句我一句地,证据凿凿。斯南扭头看向男生堆,那边也有人对她挤眉弄眼,陈瞻平手上拎着装满棋牌的马夹袋,老神在在地看着她微微笑。
斯南一急,指着宏业花园里说:“不要瞎三话四,这里就是我男朋友家。我男朋友在美国呢,他还教我弹钢琴了,我真是对牛弹琴。”
沈珈几个愣了愣,又嘻嘻哈哈追问起细节来。什么时候谈的,怎么认识的,谈多久了,到什么程度了,隔了太平洋怎么谈,男朋友好看不好看,有没有你传说中的大表哥好看,多高啊,回不回国……
斯南落荒而逃。回到万春街总疑心自己在宏业花园里落下了什么东西。
落下什么了吗?好像又没有。
斯南趴在地板上抻着脖子看,那天收麻将,盒子里缺了一张牌,找半天也没找到,原来在沙发一只脚和踢脚线的夹缝里。她伸手去够,刚摸到那张红中的边边角——
“侬勒做撒?”赵佑宁弯下腰。
斯南猛地蹦了起来:“没撒没撒——喂,你怎么不穿裤子就跑出来了?”
“我穿了的啊,”赵佑宁低头看看自己宽松到约等于中裤的黑白格子四角短裤,举了举手里洗好的两条长裤,“对不起啊,长裤臭得来,直接在卫生间洗掉了。”
作为曾经在黄浦江里纠缠打闹过的浪里白条和浪里黑条朋友,斯南觉得自己貌似是有点反应过度,毕竟在万春街,舅舅、景生和斯好还有一弄堂的阿爹爷叔们夏天也都是穿着这样的老头短裤进进出出,但是猛然看到赵佑宁这幅样子,她就是有点不顺眼。
赵佑宁推开阳台门,转头喊了一声:“南南,来帮我晾一下裤子。”
斯南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眼风扫过赵佑宁两条大长腿,这人和人吧,真没得比,脑子生得好,手指也生得好,连腿也长得这么好,再想想这一年里看到的被军装修饰过还算能看看的男生们,唉,这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
晾衣杆上还挂着雨水,斯南翻出一条抹布来心不在焉地胡乱抹了两下。弄堂里有个阿姨走过去,一抬头,笑眯眯地挥手打招呼:“宁宁啊,后半天报了还要落雨,记得早点收衣裳。”
“谢谢吴阿姨,晓得了。”佑宁把陈斯好的一条裤脚管穿过晾衣杆,探出身子笑着回了一句。
“哟,今朝女旁友又来啦?侬女旁友邪气好看!帮侬老配额。(今天女朋友又来了?你女朋友真好看,跟你很配的。)”
佑宁看了斯南一眼,乐呵呵地道:“谢谢。”
斯南手里的晾衣杆“砰”地掉在阳台水泥栏杆上,她白了赵佑宁一眼:“侬谢撒呀?瞎七搭八的,撒女旁友!(你谢什么啊,瞎七搭八的,什么女朋友。)”
佑宁把晾衣杆举起来稳稳地落进卡口里:“不是某人自己说的吗?这里是‘她男朋友’家,前几天‘我女朋友’带了一帮人来玩了个通宵,吴阿姨实在不放心,早上跟着你们出弄堂,她亲耳听见的。昨天夜里我一到家就听说了——”
斯南傻眼了,手里赵佑宁湿漉漉的长裤啪嗒掉下一根裤脚管,把她的老头裤泅湿了一块。
佑宁笃悠悠接过长裤,穿过另一根晾衣杆支好,抬手指了指天,戏谑道:“头顶三尺有神明啊,话可不能乱说,女旁友。”
“宁宁阿哥,你千万别上当!我二姐姐吃得又多脾气又差从来不做家务活还小气,她连我和顾念的压岁钱都要骗!谁摊上她谁倒霉——不是我说的,是外婆说的!”刚洗完澡的陈斯好趿着凉拖鞋摇头叹气,企图挽救一把五好青年赵佑宁。
陈斯南气得举起手里刚揩过晾衣杆的抹布去打陈斯好:“侬寻西是伐?过来!吾要好好交收作侬!(你找死是吧?过来,我要好好收拾你。)”
“我只是说出了事实而已,宁宁阿哥!侬看呀,她就是这么欺负我们男人的。你千万不要被她赖上!嗳,打不到我打不到我你就是打不到我,哈——哎哎哎,宁宁阿——”
“我要让你知道什么叫容易受伤的男人!”斯南跃过茶几,一把揪住陈斯好,把抹布塞进他嘴里,“我这么闪闪发亮的金子,你懂个屁!”
在“女朋友”和“小舅子”之间,赵佑宁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前者,同情但绝不伸出援手。
——
斯江在卫生间里洗好瓷器,想着等下找叶芝帮忙换个纸箱,一进办公室就觉得气氛诡异。前台的叶芝横着手掌在脖子前比划了两下,眨了眨眼耸耸肩,口语了一句:“当心!”
电话销售部的区域一片宁静,大会议室里传来徐经理的咆哮声。斯江小心翼翼地抱着箱子贴着墙走到自己小组那边,他们因为常在外跑业务,四个人合用一张办公桌,平时分配好使用时间的,九点半到十点应该是小章用,小章已经做了八百多营业额,平时最爱趾高气昂地充分使用办公桌,这会儿人却不在,另外一个女同事小魏蹲在办公桌边在清点自己的样品。
“小章呢?”斯江张了两眼,整个销售三部办公室里都前所未有地冷清。
“被开忒了,”小魏抬了抬头,一脸愁容,“昨天他自说自话,把样品带回家了。”
斯江心突地往下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