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答应我,无论什么事,都不许——使用暴力手段。”斯江艰难地提出要求。
景生盯着斯江看了几秒:“你有没有出事?”
“没有,当然没有!”
“今天发生的?”
“嗯。”
“公司开除你了?不退你押金?”
“嗯。”
“——还有呢?”
斯江看着景生:“那个经理是个流氓,在茶水间摸了我一下,摸了我屁股——我就报警了!”
景生似乎并不惊讶,“没证据?”
斯江不知怎么松了口气,眼眶就湿了:“嗯。”
景生张开手臂:“要伐?”
斯江哽咽着点了点头,上前紧紧搂住了景生的腰。
“想哭伐?”景生柔声问,尽力平复下自己的怒火。
“勿想!”斯江摇头,“吾才不会因为那种垃圾港巴子哭额,就是特别生气,气私噶太戆了。(气自己太蠢了)”
“侬只别过是太急了,”景生低头亲了亲斯江的头顶心,“吃阿奶的,吃爷娘的,吃舅舅的,吃我的,多吃几个月有撒关系?噶急做撒?”
“就是急,吃了廿几年白饭了,连毕业证都没拿到,你跟斯南还为了我去偷档案——”斯江小声道,“我是读完书的成年人了,你应该懂的。”
“懂。”
斯江抬起头:“我要把押金拿回来,还要揭穿那个港巴子的真面目!”
景生唇角弯了弯:“要帮忙伐?”
“勿要!”斯江摇头,“吾私噶想办法——实在勿来噻,吾再请侬帮忙。(我自己想办法,实在不行,我再请你帮忙。)”
“好。”景生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
窗外有电光闪过,轰隆隆响起雷声。
第385章
商城的入口过于雄伟厚重,进去后的一段路因为光线不足就显得阴沉沉。但此地永远有两种人轧堆,一种是等生意的差头师傅,一种是炒外汇的黄牛,他们目标明确,一路跟随,笑眯眯搭腔又笑眯眯走开,这种阴沉被削弱成了电影里黑市交易的背景,有点不合时宜又似乎很契合。
斯江穿过人群,把他们的干劲加在了自己身上,仿佛多披了层铠甲。走到电梯门口,偏巧遇上了叶芝和另一个女同事,面对两人闪烁的目光和欲言又止的神情,斯江坦荡荡地看回去,将她们两个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叶芝别过头,不自在地往女同事身旁让了让。
走廊里又排上了长队,仍旧是来应聘的。斯江在上周的《人才市场报》上就看到了招聘启事,她回想起来,这个公司一直在招销售人员,却从来没招过仓库管理人员。
叶芝和女同事在斯江前头进了电梯,只能在她后头出电梯,间中叶芝快走了几步,喊了一声斯江的名字,斯江没有理会也没有回头,那一声轻飘飘的“对不起”她只当没听见。
排队的人群里,也有前后几位聊得十分投机,脸上写着“我可以”三个字,热情洋溢地分享着各种面试经验。斯江不禁弯了弯嘴角,深深吸了口气,推开锃亮的玻璃大门。
“你说你要什么?”张经理扭头看向正和人事小姑娘慢条斯理说话的斯江。
“公司应该给我一份《解雇通知书》和解雇合同,得写清楚不退还押金的原因,”斯江口齿清晰,情绪平和,“昨天您是说根据公司规章制度解雇我,对吗?”
“对!”张经理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前因后果,“小吴,开给她。”
斯江仔细看完新鲜出炉的通知书和解雇合同,抬头问:“所以公司解雇我的原因是我未经公司允许把瓷器样品带回家对吗?这也是不退还押金的理由?”
人事小吴在斯江进公司第二天就对她表达了好感,遭到了明确拒绝,没少在张经理面前说陈斯江这个人很料峭,被这么一追问,幸灾乐祸地笑了笑:“没错。”
斯江起身出了人事部办公室,到自己那张四分之一使用权的办公桌上收拾水杯文具等私人物品,她的顶头上司,十二组的曾组长终于没忍住,还是踱了过来,咳了两声:“哪能噶戆额啊(怎么这么傻的啊),摒摒牢先拿回押金呀。”说完像怕被人看见听见似的,他搓搓手冲对角线的一个男同事喊,“老毛,呼根香烟去伐?”
斯江不禁有点意外,看着老曾未老先亮的地中海后脑勺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位曾组长销售业绩十分可观,他姐姐是一家国营企业厂长的儿媳妇,生了一对龙凤胎,在夫家地位固若金汤,因此厂里从上到下办公室里用的杯子盘子,领导小食堂用的碗碟,都从他手里采购,瓷器损耗起来也快,今年上半年曾组长已经做好了十几万销售额,斯江分到他组里的时候,他不要太高兴,眉开眼笑走路带风,当天就带斯江去和工厂采购部后勤部几位经理副经理吃饭,一台子中年男人眼睛都直了,纷纷夸曾组长终于带了一个真正的美女去。谁想到斯江真好看也真“不识相”,不敬烟不倒茶不喝酒,随身带着息斯敏,说实在要她喝酒,只好先吃粒药保命,再麻烦曾组长等下帮忙叫救护车。这话丢出来,男人们也只好呵呵呵哈哈哈,曾组长实在没面子,饭后的加班车费都没给斯江报销。回到公司把斯江训了一顿,问她有没有做销售的基本素质,斯江却笑盈盈地回答:销售的基本素质有,但是不包括做“三陪”。这话被徐经理听到了,曾组长反而挨了一顿骂。当时斯江还夸过徐经理这位香港人有素质。
人事小吴突然冲出办公室来,摆出一副出污面孔,要检查斯江要带走的东西里有没有公司机密。斯江气笑了,把两个布袋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给他过目,最后捏着两片备用的卫生巾举到了他鼻子下头。
“请问这个卫生巾要不要拆开来检查?是公司机密吗?麻烦你眼睛睁睁大看看清爽。”
斯江高亢的声音响彻办公室,里里外外都爆出了一片笑声。
呼好香烟的曾组长走进来,矮笃笃的身体灵活得不像个胖子,挤进小吴和斯江之间,刷刷刷就把桌上的东西全装回了袋子里推到斯江面前:“帮迭额小赤佬计较啥呢(跟这个小赤佬计较什么呢),快点回去吧。”
斯江很少和人这么当面冲突,一时间也涨红了脸:“谢谢组长。”
“覅客气。”
曾组长摸了摸自己的地中海,朝旁边吼了一声:“看啥看啊,有撒好看额啊?门票买了伐?”
斯江提着袋子往外走,走到前台旁边停了下来。叶芝正心不在焉地和人事部的另外一个男同事在核实简历表派发面试号码,被捅了一胳膊肘抬起头来见到斯江,顿时吓了一跳,猛地站了起来,办公椅“砰”地往后倒撞在了公司logo墙上。
“我来这家公司面试,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你,叶芝。”斯江的声音清清冷冷,门外走廊上顿时安静了许多,不少人探头探脑往里张望。
“虽然我们还算不上是朋友,但起码也是普通同事,”斯江凝视着叶芝的眼睛,“我前天下午一点半是从上海虹桥友谊商城办公室给你回电话的,你说因为台风暴雨,公司体恤大家,安全第一,让我直接回家,不用回公司报道交还样品,这些话你记不记得?”
叶芝慌乱地左右看了看,斯江那句“算不上是朋友”像针一样刺得她眼睛发酸。
“我没说过。”
斯江笑了笑:“虹桥友谊商城明年要开业,我前天是去谈有没有开设公司产品专柜的可能,因为公司call了我三次,我只好借了他们办公室的电话用,为了证明我不是假公济私,我是开了免提键和你通话的——”
“所以,我有证人,我有十个以上的证人可以证明你在说谎。”斯江举了举手里的解雇通知书,“因为你说谎,导致我被公司解雇,没收押金,所以我只能去法院告你向你索赔,不好意思。”
大办公室里顿时一片哗然,不少人兴冲冲跑出来看热闹,人事部的张经理和小吴也急匆匆冲了出来,却被曾组长和十二组的几个男同事堵在了后头。
叶芝被这闷头一榜砸得头晕眼花,慌乱中口不择言:“不关我的事!我没说谎,不是我,真的是徐经理让我通知所有销售部女同事可以直接把样品带回家的!”
“昨天在派出所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斯江步步紧逼,“那你就是在派出所帮徐经理做了假证,为了赶我走,怕徐经理摸我屁股的事情被警察知道?你也是上海小姑娘,跟我是同事,为什么要帮一个香港流氓做假证?”
办公室里乱套了,议论声感叹声不绝。两扇玻璃大门上贴满了听壁角的人,门不断被挤开又被拉回去再被挤开。
叶芝几乎要哭出来了,她四处张望,终于见到了徐经理张经理的面孔,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的话,只能一边摇头一边否认:“没,不是,你不要找我呀,我一直当你是朋友的!我不知道的。”
斯江嗤笑了一声:“你不是说徐经理这个人有点那个,你看到他就很害怕,想要躲开吗?”
“我没!没说过——!”
人群中徐经理却不见了,玻璃大门被推开,五个高头大马的壮汉穿着黑色汗衫黑色西裤走了进来,可惜没穿衬衫,没办法挽起袖子装凶狠。
“小姑娘覅闹事体啊。”为首的一个男人把斯江手里的解雇通知书抢了过去,刚要撕成两半。门口有人喊:“电视台来了电视台来了!”
程璎拿着长话筒,身后摄影师扛着摄像机,一路拍了进来。
“各位观众大家好,我是上海电视台的程璎,我们现在来到了XX公司做现场采访报道,你好,陈斯江,请问这几位在XX公司什么部门任职?”
斯江松了口气,捏紧了裤袋里的录音笔,程璎要是再不来,她恐怕真会吃亏。
第386章
一个谎言,需要成百上千个谎言去圆。斯江对着镜头播放录音,冷静陈述自己昨日的遭遇。录音刚放完,和斯江有同桌之谊的小章,带着昨天的七八位有难共当的销售部“弟兄们”杀了回来。在电视台这座大山面前,那几个壮汉来得快,消失得更快。叶芝极力躲避采访,推开程璎躲去了女厕所。程璎把话筒递向其他女同事求证。
羊群效应很神奇,一个人说谎了,其他人跟着说谎时就没了心理负担,但一个人的谎言被拆穿了,人人都会竭力表达出自己是受了蒙骗。
人事部办公室和徐经理的办公室门均紧闭着,无论程璎怎么敲门也无人应答。摄像师把镜头扫向玻璃隔断下的几双脚,再转向大办公室。不少人都转过身去。唯独曾组长迎了上来,持一口流利的上海闲话和程璎侃侃而谈,称赞斯江平时是最认真不过的员工,也绝对不是那种为了涨工资升职用歪门邪道去摆平上司和老板的人,曾组长的脑门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把斯江当初跟他去应酬的事摆出来以兹证明。
“呐,阿拉陈斯江的人品,我可以担保,她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要动坏脑筋,犯得着来当销售员伐?天天风吹日晒雨打的,一个样品箱子就八公斤哦,天天扛进扛出的。对伐?大家用屁股想——对不起啊,我是说大家用脑子想想就应该相信她不是那种人。”
程璎接了他的话问:“那您是不是认为那位徐经理是那种人呢?”
曾组长一愣,摸了摸自己的地中海,尴尬地打了个哈哈:“这个嘛,我没这么说啊——”
小章他们举着押金条,把人事部办公室的门拍得“嗙嗙”响,又有人到走廊里慷慨激昂地发表“这绝对是一个阿诈里公司”的演讲,外头来应聘的走了七七八八,还有五六个年轻人走进来讨要自己刚才送进来的简历,打印加复印,一套简历也要好几块钱,不能浪费。一时间场面十分混乱人声鼎沸。
斯江没想到徐经理张经理等一干人竟然当起了缩头乌龟,这场硬仗胜了半场,却没有实质性的战果,无奈之下只好带着程璎和摄像师出了公司门,却见景生靠在走廊的墙上,手里虚拢着一根李彼得送给顾北武的古董高尔夫球杆压在地上转圈。
——
球杆别住门把手,也不见景生怎么用力,咔嚓一声,办公室门就开了。
小章他们一拥而入,揪着张经理几个高喊着退押金退押金。
曾组长目瞪口呆,半晌才想起来问斯江:“模子!伊是侬男旁友?”
“嗯,”斯江想起景生刚才的话,低声问,“组长,公司营业执照的复印件,你方便给我一张吗?”
“侬做撒?”曾组长吓了一跳。
“营业执照上的公司名字其实不是XX瓷器对吧?我要派用场,麻烦侬帮帮忙——算了,我请摄像师老师帮我到大门口拍一下也是一样的。”
斯江以退为进,曾组长倒又想送她这个人情了,到自己的文件柜里拿出一张没盖过章的复印件里,一叠二匆匆塞进斯江手里:“帮吾勿搭架额啊(跟我没关系的啊)。”
斯江道了谢,一抬头,景生已经拎着球杆进了徐经理办公室。
“覅打伊(不要打他)!”斯江盯着一头汗冲进办公室。
“嘭”地一声巨响。
黝黑的硬铁杆头在空中甩出一道凌厉的虚影,砸在了徐经理面前的办公桌上。
咖啡杯跳起来,跌进桌面的破洞里。
景生冷冷地盯着徐经理:“哪只手摸我女朋友的?”
事态急转而下,谁也想不到,人高马大的徐经理会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告饶,连粤语都冒了出来,昨天那个趾高气昂的混球突然变成了可怜虫。斯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只紧紧搂住景生握着高尔夫球球杆的手臂,不让他再动手,真打了这个王八蛋,反而是景生会有麻烦。
摄像师索性关了镜头,坐在办公室里的一张吧椅上摸出了香烟:“册那,只瘪三居然噶推板(这个瘪三竟然这么差劲)。”
程璎松了口气,低声凑过去问:“阿哥,录像带了伐?拍下来嘛,噶则劲(这么有劲)。”
摄像师眉毛一扬:“帮忙装装样子撑撑场面没问题——”
“阿哥,吾错了,当吾没港过。(当我没说过。)”程璎吐了吐舌头。
——
一力降十会。斯江顺利地拿回了押金。
在商城大门口,小章等人有点难为情地向景生和斯江道谢。他们其实一早就到了,看着斯江进去,也看着程璎举着有电视台台标的话筒带着摄像师上去,本来还想再等等,硬是被景生赶了上来。他们七八个人对着景生一个人,却像羊群遇到狼似的,屁也不敢放一只,乖乖地进了电梯。
阿金开了面包车过来。景生拉开门:“走,一道吃饭去。”
威海路陕西路路口的兄弟餐厅门面极小,一进门落下去三层楼梯,里头只有四张台子,十一点钟刚过,店里还没人。景生是熟客,没看菜单三五句点完菜,自己去柜台边的冰箱里拎出两瓶力波来。穿白色圆领老头衫的老板笑眯眯问了句:“小符哪能没来啊?”没等景生回答人就拐进后厨去了。隔了两道墙,斯江也听得见伊哇啦哇啦喊小工做桑活的声音,一颗心终于慢慢落定,她忍不住打开包,看了眼失而复得的一千块钱,深深地呼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