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真是太谢谢侬了!”斯江举起酒杯敬程璎和摄像师。
“格有啥!”程璎笑着干了一杯,“太匆忙了,要不然申请个选题,真的可以当节目来做,不要太精彩哦。”
摄像师和景生干了一杯:“上海滩上阿诈里(骗子)交关多,小阿妹还是要当心点,商城再高档,也会有赤佬。”
“我们前些时还录了一期节目,在H师大旁边有个皮包公司,专门招销售员,每个人收五百块培训费,发的西装质量一塌糊涂,穿两次就破了,要赔三百六十块,另外还要交伙食费,实际上就一帮社会小混混在骗钱,什么公司,连营业执照都没办过,也不知道《人才市场报》怎么搞的,这种广告也给他们登。”
“小程你这个就不懂了,广告部是不管这些的,每个礼拜成百上千个广告,谁去管你真的假的?有空哦,”摄像师又一杯酒下肚,看到玻璃大碗里还在蠕动的炝虾,眉开眼笑,“哟,小阿弟会吃!现在敢做炝虾的地方太少了,模子啊。”
这话倒是真的,自从甲肝后,上海严禁餐厅里河海鲜生食,要不是符元亮和老板是赤屁股旁友,这个菜单上没有的菜肯定不会出现在台子上。
“总而言之,侬是去赚钞票的,啥宁叫侬出钞票,肯定是阿诈里,晓得伐?”摄像师给了斯江金玉良言后,一口吞下筷子上还别别跳的河虾。
斯江认真地听了进去:“请问老师,我要是拿那个营业执照复印件去工商局税务局,是不是可以查到什么信息呢?”
摄像师摇头笑道:“有宁,就有路道。没宁?勿可能。(有人就有办法,没认识的人,不可能)”
“就我知道的,这两个月他们起码收了三百多人的押金,一个人一千,就是三十万。之前肯定也很多人就这么被坑掉押金了,”斯江看向景生,“虽然我们今天讨回来了,但他们还会在那里继续坑人啊,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运作的。”
程璎吃了一根椒盐排条,竖起大拇指:“这家店看上去小悠悠,米道哈赞(味道真好)。”她转头对斯江说,“你这么一说真的有点奇怪,像H师大边上那个新村里的临时门面,一个月两百块洋钿,装修都没的,拿来骗人肯定一本万利,但你们这个办公室在商城哦,办公室比我们电视台的灵多了,三十万够伐?真的不像是为了骗押金啊。”
摄像师抹了抹嘴,从腰包里掏出一个黑色小本本:“等我打电话问问啊。我有个朋友,路道粗得勿得了,香港人台湾人在上海的事他全知道。”
等酸辣汤上了台子,摄像师那边电话BP机来回响了几趟,出来的结果让斯江景生和程璎弹眼落睛。
“香港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吧?”斯江难以置信地感叹,她写小说都编不出这样的都市拍案惊奇。
这间大办公室原来属于英国XX瓷器的香港代理公司,老板是徐经理的大舅子,有不少固定大客户,像斜对面的锦沧文华大酒店就是其中之一,公司是商城开业时的第一批租户,租约签了十年。结果三年前的那股撤资风波,大客户立时不见了十之七八。徐经理的大舅子看着国际情势不好,急匆匆举家移民加拿大,打算撤掉这个上海分公司。徐经理负责留下来善后,处理租约、遣散员工这些事。偏偏徐经理此人是从老婆的家族企业里做销售出头的,虽然人高马大嘴上跑马,却是个地道的“气管炎”,在来沪的香港人圈子里赫赫有名。出名的原因更魔幻,据说他在香港住的是老婆家买的一套高层公寓,但老婆不允许他在家使用马桶,如有违反就对他大打出手,于是他天天拎着一个套了垃圾袋的垃圾桶,要么在顶层电梯房门口出污,要么在地下停车场拉屎,业主们一直投诉物业清洁工作不到位,停车场里总有一股屎尿臭味,最后还是被公寓楼里的几个小孩翻电梯房上天台去玩,撞了个正着,这才爆了出来。这个垃圾桶呢,平时就一直就放在他家门外,把对门的邻居恶心得要死,立刻八卦镜、大铜钱、驱魔符贴了满墙。徐经理一家还因此上了八卦杂志,成为港九笑谈。那香港的八卦记者取起标题来十分戳刻,摄像师转述他朋友的话时哈哈大笑:“一朝入赘,一世貔貅。迭额港巴子啊塞古额(这个香港乡下人也可怜的)。”
塞古不塞古,斯江不觉得。但大概搞清楚了,徐经理不愿意回香港,使了出浑身解数说动了大舅子,让他留在上海处理库存,以免浪费已经花了的租金和装修费,毕竟集装箱运进来的产品再运回去又是一大笔钱,他另外却让张经理注册了一个公司执照,像曾组长这样真的做成销售的,销售收入和员工押金都进了他的小金库。工资、房租却还是他大舅子那边留下来的钱在支付,堪称无本万利。产品呢,也的的确确是大舅子代理的英国名牌瓷器,仓库在花桥,管理员早换成了张经理的亲戚。张经理的堂妹去年从公司前台“晋升”成了徐经理的二奶,在花桥买了别墅。这位上海徐太太三天两头就要来办公室防备徐经理勾搭其他狐狸精,要不是六月份生女儿,斯江无论如何也进不了这家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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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报纸上刊出了斯江的《魔幻求职记》,市长信箱也收到了陈斯江的实名举报信。很快各级工商部门根据市领导的指示,开始联合税务部门清查辖区内的公司经营状况,大半个月扫出上千家阿诈里公司,骗人的名目花头极多,押金、培训费、制服费等等,涉案金额高达百余万,只可惜能退回应聘者手里的不到十分之一。
斯江听小章说瓷器公司真的解散了,徐经理张经理因为逃税漏税被罚了一大笔钱,大家才知道他们两年里光押金就坑了七八十万,但是小金库里的钱交了罚金所剩无几,剩下好多人都拿不回押金了。
“唉,吃一亏长一智。”小章在电话里笑着问斯江,“你现在在哪里上班?我进了香港友邦保险上海分公司,蛮灵的,你要不要来试试?”
斯江挂了电话后不禁笑了,这大概就是人生吧。
第387章
九月初,蝉声渐息。
斯南从学校回来才知道了斯江这件事,一边气斯江不告诉她害得她少了个行侠仗义的机会,一边气景生耍帅没带上她。
“用脚踹才对啊,用什么球杆!至少要打那个赤佬一顿!“斯南在学校教师食堂对新晋物理系副教授抱怨。
赵佑宁却夸奖斯江处理得当,“打人犯法,景生能忍住很了不起。”看到陈斯南的脸色,他又笑道:“要是你想打,叫上我,我们一直是打架的搭档,没输过,对伐?”
“赵老师,好汉不提当年勇,道理我都懂,”斯南把佑宁盘子里的小的三块红烧小排不客气地挪到自己餐盘里,“阿姨太偏心了,给你这么多!”
“小赵,带女朋友来吃饭?”几位老教授经过笑着问赵佑宁。
佑宁笑着点头:“嗯,孙老您好,下午我上完课去找您。”
一扭头见到斯南的脸色,佑宁赶紧解释:“放心,没人认识你,打个马虎眼而已,不然很麻烦,老先生要问你是哪个系的,我们怎么认识的——”
斯南摇头:“算了,反正没人认识我。”
佑宁乐了,夹回来一块小排:“反正你要是拒绝追求者,随时可以抬出我这个‘男朋友’”。
斯南老脸一红,求佑宁不要再提她的“当年勇”,心里却有点别别跳,偷眼觑了佑宁好几回,看不出什么异样,定心了不少又不免有点勿大开心。
——
斯江答应了景生先帮四重奏做完秋季广交会再定定心心找工作,却不料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广交会的人给景生办公室回了传真,说展位费已经有人交过了,时装秀也预订了,问怎么又要重复付费。景生和符元亮一头雾水,问了曾厂长王书记,又问了办公室去年今年新进的员工,上上下下都一无所知。景生再给广交会那边的一位负责人打电话,才知道是DG市的一家四重奏服装有限公司交了费定了秀,直接半路劫走了展位。
稳定完军心,景生先给南红打电话。
南红这两个月也不顺,靠关系做的生意到底不够牢靠,有个风吹草动都会受影响,入了夏后,好几位太太都不再请南红上门,但她们委托的事情南红已经垫了钱下去,只能主动约她们喝茶,约五次应一次,一杯咖啡喝完,几句啊呀这个不喜欢那个不中意对唔住起身走人,南红手里砸了一批和田玉和玻璃种翡翠,还有日本拍卖会拍下来的古董屏风七八座,加上几套明代的螺钿家具,真是一笔巨款。先前倒进倒出赚的快钱,刚刚租了一间厂房买了制衣设备,剩下的流动资金全填进去还不够。赵彦鸿气得要上门去找富豪们说理,却被南红拦下了下来。
“种的什么瓜,就结什么果,”南红面色淡淡,“北武提醒过我生意归生意,要有合同有预付款,是我自己不当心。”
“谁想得到那种有钱人会说话不算数?!”
“皇帝朝廷都能说话不算数呢,生意人算什么。”南红转头去约董家的表妹张小姐,张小姐却不在香港,倒是人在北京的周小姐很快给她回了电,点了句山雨欲来风满楼,大家都在看山水。这句上海俚语还是南红教她的。
南红心里有了数,反倒不急了,先去和日本的拍卖公司打商量,好在她先前也拍过不少古董,信誉十分良好,日本人非常爽快地同意退货,南红只损失了一笔佣金。螺钿家具她挪了贸易公司账上的现金,支付了尾款,推说X太太买了新楼,还没装修好,暂时不用运过来还存在卖家那边,转头把家具委托给日本的拍卖公司,底价比她的进价还低三分之一,拍卖公司一个礼拜后回复她接受了这套拍品,双方签了委托合同。玉和翡翠却是腾挪不出手的,早就付了全款,只好砸在手里。
“这套呢,将来送给斯江做结婚礼。这几个镯子,给阿大阿二阿三的老婆做见面礼,”南红自嘲,“全世界也找不出我这么大方的婆婆了,英国女王也只肯借首饰给戴安娜王妃戴戴呢。”
接到景生电话后,南红心里大约摸有了点数目,先去拜访方先生,却被告知方先生回乡下养病了。南红打了方先生几次个人电话都没人接,便让赵彦鸿连夜坐快艇去汕头。
赵彦鸿却连方家的大门都没能进。他在汕头夜宵摊上混了三天,见了不少老兄弟老嫂子,才差不多打听清楚始末。
方先生家室不宁。方太太生了一堆女儿,养不出儿子,前几年方先生外头的二奶怀孕了,B超照出来是一对双胞胎儿子,于是方太太下堂,二奶被扶正。旧方太太领了证没难过几天也查出来怀孕,儿子还生在了双胞胎前面,可惜变成了“私生子”。方先生的弟弟们分了家产,移民去了加拿大,方先生忙着运作香港北京上海的房地产项目,只剩下被扶正的新方太太留在汕头掌管大后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的亲戚们无孔不入,汕头明里暗里的生意、DG的工厂,处处要插一脚,终于把方家的一帮老人儿都挤走了。她拿捏住财务后发现自家的四重奏和上海赫赫有名的四重奏竟然浑身不搭界,一问方先生,方先生不耐烦地说了句那是顾南红自己的四重奏,让她别管。新方太太气得半死。整个方家都知道,香港有个了不得的顾小姐,虽然比方先生年纪大,却是方先生的心里最要紧的人,她掌管着方先生的私印和金库,能动用的数字是上千万,买地都只是她一句话的事。于是方太太铆足了劲要收拾南红。
碰巧今年入夏,方先生太过辛苦,心梗了一回,便听从医生的建议,把自家兄弟从温哥华叫回香港坐镇,自己回转汕头休养生息,正好也想享受一下和三个儿子的天伦之乐。两个家,两个老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这种齐人之福也不太好享受,刚进了八月,方先生就又心梗了一次,差点人没了,被两个方太太哭着送进医院里。
赵彦鸿没能见到方先生,便只身回了上海。景生却已经收到了DG法院的传票和起诉状副本。
顾东文、顾北武、景生和万航渡路街道都成了被告,香港四重奏DG分公司,根据八十年代修订过的《商标法》,起诉上海四重奏公司盗用香港四重奏品牌的名称、商标、设计图,制造假冒伪劣产品以牟取暴利,开庭日期是三天后下午两点半。斯江看着起诉状副本上索赔金额后面的若干个零,咋舌不已:“这是什么疯子啊,要我们赔一千两百万?”
景生辗转咨询了几个律师,都被告知这个官司百分之八十是要输的。
“所有的民事案件,都应该在被告所在地起诉,你们懂伐?除非很特殊的少数案件,要不然法院不会收,但是这个作为侵权案呢,有规定是可以在事故发生地起诉的,现在对方铆牢了是在DG被侵权的,要把案子挪回上海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你们人生地不熟,去了那边肯定没戏,对方老早打点好了,再要上诉,也是在DG市中级人民法院——”律师剩下的话没有说完,言外之意大家都懂。
“这种事情呢,如果你们说的都是事实,还是先调解看看,金额都是可以商量的。”
这个事情太大,景生把方方面面的事理了个头绪,给顾北武打电话。
第388章
北武和南红细细厘清时间线。四重奏这个名字是南红取的,她当年在本子上列出了许多可选项,包括四季、四方、四面、四野、四海、四边形等等,从来没离开过四字,不只因为她很怀念上海的春夏秋冬四季分明,更暗合了顾家兄弟姊妹四人终有一日能再聚的心愿。本子犹在,可以证明“四重奏”这个名称确确实实出自于顾南红的手笔。
香港方氏制衣为了推四重奏进百货公司,也为了树立这个品牌,才在香港注册了四重奏服装有限公司,办公司的经手人也是南红,她是总经理,方先生是董事长。任免文书南红手上也都齐全。香港四重奏商标申请注册的时间,也在景生接手街道服装厂之后。这个也能证明侵权事实不成立。
再次,DG的四重奏分公司,是原先DG方氏制衣厂直接进行的工商变更,变更时间是去年秋天南红离开方氏以后,要说侵权发生地是DG,实在荒谬,因为顾南红都没去过DG,上海四重奏的股东方也没人去过DG,这个盗用商标和设计图的罪名从何说起。
真正不利的是四重奏的商标属于香港四重奏,而南红那些设计图,也归属于香港四重奏。上海四重奏的生产和销售,虽然南红得到了方先生的口头承诺,眼下却没有证人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个行为是合法的。品牌和商标这个东西,在国内一直是个模糊地带,了解的人不多,就连北武也没有留意过。
南红在电话里苦笑:“滑稽伐?我离开方氏的时候,方先生主动提出来要把四重奏卖给我,省得我另外重头开始,他开了三百万港币的价钿,我想想上海已经发展得蛮好,没必要花这笔钱,又觉得这些年的确多亏了他帮忙才能做出来,就没要——是我太笨了,法盲,怎么就没想到还有个牌子和商标的事!”
北武叹了口气:“我都没想到会有这个后遗症,如果当时提醒你一声要一份授权书就好了。”
世上哪有什么如果呢,南红在香港也咨询了几位律师,两地法律不同,但律师给出的意见都是和解,或者上海四重奏直接向香港四重奏买下商标。
南红再去找方先生的弟弟,厚着脸皮重提方先生的话,希望以三百万港币的价格入主香港四重奏,价格还可以谈。
此一时彼一时,方先生的弟弟也是生意人,香港四重奏没了顾南红,新的设计虽然不尽如人意,却也因为早就站稳了白领丽人们这个市场的头把交椅,又增加了广告投入,今年的利润增速同比是下降的,却仍然高达20%以上,比起还在投资阶段的房产项目,就是一个聚拢现金流的金母鸡。三百万港币,换了谁当家,也不可能出让。
这个反应在南红预料之内,她退而求其次,请香港出一份授权书,价钱也好商量。这个小方先生倒没一口回绝,对于自家大哥和南红之间的关系,他也拿不准,潮汕人素来信奉家和万事兴,里外一碗水要端平,便是买包买表,外头的女人有什么,家里的老婆一定也会有什么,绝不会厚此薄彼。因此他请南红喝了一顿功夫茶,笑盈盈聊了半天方先生,最后说隔天给南红回音。
隔天,小方先生亲自光临了南红的新厂房,表示授权书不好出,出了大嫂那边要翻天,建议南红耐心等一等,等方先生出院了再说。至于官司的事,小方先生笑着说:“都是大哥的钱,左口袋挪到右口袋而已,顾小姐不用急,大哥向来端得平,汕头两房的家用都是按人头算的,你就放心吧。现在你吃亏了,等大哥回来香港,肯定加倍偿还你。”
南红沉下脸:“我是我,方先生是方先生,麻烦您转告方太太,我顾南红是靠手艺吃饭的,我和方先生是清清白白的老板和下属的关系。四重奏是我一手做起来的,方氏制衣里谁不知道?上海的公司和香港公司没一点关系,是我家里人辛辛苦苦做起来的,能不能用四重奏这个牌子,方先生是最清楚不过的,人在做天在看!”
但这两条路到底没走通,南红气上心头,跟景生说:“打官司就打官司,输了就上诉,法律就不讲人情了?白的还能说成黑的?真的输到底,赔钱就赔钱,都我来!”
——
到了开庭这天,北武和善让也特地赶到了DG,景生和斯江带着律师和他们会合。方太太没来,她表哥作为原告代表趾高气昂地越过北武一行人,进了大门见到几个法院的工作人员却立刻变了脸,笑得热忱万分,握手时简直能把对方的头皮屑都摇一地。
斯江忍不住低声问北武:“阿舅,你说他们会不会走后门搞关系要坑我们?”
北武笑而不答。斯江觉得自己这话十分多余,倒是善让觉得事情未必就糟糕到了一边倒的地步,毕竟他们的答辩状给出的证据也很充分,街道作为股东方也给出了红头文件的证明。
然而斯江永远记得这荒谬又魔幻的一天,她第一次认识到个人意志通过权力强加于其他个体后会产生多大的杀伤力。法官连他们的答辩状都没有看任何一眼,对,一眼都没看。他们胡律师的说话时间全部加在一起绝对没有超过三分钟,基本上每次一开口就会被粗暴地打断。粗暴到什么程度?“你不用说了。”“你怎么还在说?”胡律师愕然了几回后向法官提出异议,立刻被法警叉了出去。北武提出自己应诉,法警把北武也“请”了出去,跟着景生也没能避免同样的特殊“优待”。善让和斯江没有再争执,默默旁听到结束,听完宣判结果,斯江冷静地表示要上诉。原告律师、原告以及上面坐着的人也毫不为意,完全不避嫌地开始用粤语说笑聊天。
一千两百万的案子,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宣判,这个单方面的绝对胜利甚至是轻飘飘的,仿佛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善让和斯江出了法院,却四处都找不到律师以及北武景生的影踪,好不容易才有一个门卫指点了一句,马路对面一个破旧的招待所里,三个男人被分开关押在了三个房间,并且不允许善让和斯江进去找人。
三天后,在周善礼的跨界干涉下,北武和景生以及律师才被放了出来,陪善让和斯江接人的是GZ军区的一位军官。
“你们怎么这么胆大,就这么从上海跑过来的?没提前找人打招呼?”军官觉得很匪夷所思,从后视镜里瞄了一下北武等人脸上的伤,“要不要去医院看一看?”
北武关切地看向胡律师:“我们还好,胡律师您怎么样?这次真是太对不住您了。”
胡律师疲惫不堪,颓然地靠在了座椅椅背上,摇了摇头:“我没事,就是被逼着坐老虎凳不给我睡觉,野蛮!太野蛮了,无法无天的野蛮!这种法官简直是败类!对了,你们是不是跟他们打起来了?要不要紧?”
斯江从第一眼见到舅舅和景生开始,就含着泪忍到现在,听到胡律师的话,实在摒不牢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这都1992年了,怎么还有这种事,他们知法犯法,绑架!非法拘禁!警察看都不肯来看——”
景生探身向后拍了拍斯江:“我真的没事,他们没敢下狠手。”
“我也没事,”北武笑着握住善让的手,“这趟历险记倒是可以回去讲给虎头听——”
善让咬着牙抹了把泪:“难道没人治得了他们这帮王八蛋吗?!”
一车人谁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夜色渐浓,七彩霓虹缔造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路边停满了豪华轿车,搔首弄姿的浓妆女郎们挽着面目模糊的男人们上车下车,间中夹杂着美发店洗脚店,红色灯管暗幽幽,像一只只独目怪兽盯着这个世界。
斯江和善让在这个更像乡镇的市里待了几天几夜,度日如年心急如焚,从来没留意过夜晚的DG竟然是这幅模样。
前排的司机和军官说起关于DG的笑话来,哪个官员专门来这里找鸡,XXX死于马上风,谁谁谁染了病回家传给了老婆和孩子,每件事都没什么好笑,甚至有人病有人死,可依然变成了笑话。
斯江心想,大概也有人会把他们这群上海来的认认真真打官司的人当做笑话在茶余饭后不经意地提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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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太太的表哥的确提起了北武和景生,他带着一脑门的冷汗对方太太说:“还好上面有人打了招呼,正好赶紧送走,不然真的要出事,那两个姓顾的男人都是不要命的,要么——就这么算了吧。”
三天三夜,顾北武和顾景生几乎没停止过反抗,绑住了他们能挣脱,打他们一拳,他们必然要回踹一脚,坐老虎凳,凳子被他们搞塌,不让他们睡觉,他们也不肯睡觉,想方设法地跳窗破门,五个人都按不住一个,又不好上棍子动刀子,毕竟小方先生交待过顾家女婿是高官,虽然很可能要被搞下去,但人还没下呢,另外还有亲眷是部队的领导,不能真的弄出事情来。最后竟不知道到底是谁折磨谁。
方太太嗤笑两声,骂自家表哥没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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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武景生一行人回到上海时,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斯江从来没这么热爱过自己的家乡,闹哄哄的马路,电车辫子,熙熙攘攘的人流,烟纸店,西区老大房门口排队买月饼和栗子的人群,一切是那么地熟悉,那么地安全。只有舅舅和景生脸上身上的伤,忠实记录着过去一个礼拜的荒谬经历是真的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