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北武一行人回到上海,公司的账户刚被冻结。王主任和曾厂长急得不行,公司上下人心惶惶。离上诉时限仅剩十天,却没有律师愿意接手这个案子。北武和景生决定自行上诉,另外请胡律师在上海反诉DG四重奏侵权,同时向DG检察院申请抗诉,再向广东省纪委实名举报DG法院XX法官的违法乱纪行为。
周善礼来了一趟万春街,听了北武非常克制的叙述后,一拳头捶得八仙桌簌簌发抖,骂完那帮王八蛋,也不避讳什么,当着景生斯江的面说道:“那边太乱,抗诉和举报说实话不会有什么用,要不给顾西美打个电话看看?要是北京能发话——”
北武摇了摇头:“山高皇帝远,斯江毕业证的事就明显是有心人要搞孙骁,他恐怕自顾不暇,这件事管不到也不好管。我还是想试试,九十年代的中国,改革开放十几年了,到底是人说了算,还是法说了算。”
周善礼苦笑着拍了他一巴掌:“你和善让啊,到底还是没真的在社会上吃过苦头,还挺——”
挺什么?善礼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倒是八年后那句名言“Too young,too simple,sometimes naive”很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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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几天,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仿佛是多米诺骨牌,一张牌倒下,张张牌倒下。
刊登了两个四重奏打官司这个案件以及判决结果的《DG日报》寄达上海,街道和区里都收到了。区工商局随即收到DG工商和GD省局的通知,要依法没收销毁上海四重奏的侵权商品。
王主任身负重任来找北武打商量,街道要撤资退股。老干部实在难为情,面孔血血红,眼睛看着脚尖尖,嚅嚅嗫嗫地报出数字,又念叨了一堆公家在乎的是集体荣誉之类的话。
景生气笑了:“分红的时候,街道里可是有人抱怨您当初卖给我家的股份太多,不是还找我要原价买回去吗?”
北武语气平和地落地还价:“最多八万块,成就成,不成就算了,大家都是股东,能共富贵也该共患难对吧?再说公司是有限责任公司,股东只按出资额为限对公司负责,最多不过关门清算,不可能从大家口袋里再掏出钞票去承担债务。”
王主任叹了口气:“这是当然的,说起来上头真是不像话,主要因为马上要换届了,唉,想要上去的人,什么事都不肯沾边,就怕出岔子。我回去汇报一下,看看上头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呢,只不过短短两天,街道就不再是上海四重奏的股东,相关部门一条龙服务,半天就办完了所有手续,厂房原来的租约没有任何变动,据说这还是王主任曾厂长据理力争来的。幸好景生卖掉了股票一夜暴富,这八万块不在话下,买下街道的股权后又一口气发放了公司九月十月两个月的工资和奖金,人心顿时安稳不少。
既然要打这个硬仗,到了这个关头,再清高肯定行不通,北武把各方面老关系都筛了一遍,二十年前混江湖的弟兄们,有人发达了做了老板,有人运气好没翻车继续当官,也有人落魄有人坐牢,甚至好几个早就睡进了陵园。北武自从去了北大读书,除了几个当干部的,其他的旧识们几乎都断了来往,没想到短短几天,一根线两根线这么一串,一呼百应,小学初中高中同学,包括老早静安普陀杨浦南市的“流氓阿飞”们,蜂拥而至。
北武连着吃了几夜的酒,一场连着一场不带歇的,在家里话突然多了起来。
“姆妈还记坤坤哥伐?大哥的好朋友,以前我们一起找苏州那个XX的妈妈,就是跳了黄浦江的那个阿姨——阿哥去了云南后,他每个月都要送半斤五花肉来的。”北武一边喝着养胃的玉米糊糊,一边跟顾阿婆追忆往事。
“记得记得,”顾阿婆笑了,“他喜欢你姐的。”
北武一愣:“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你还小,知道个屁,”顾阿婆又给他添了一碗玉米糊,“东文为了这个好像还跟他打过一架。他也不记仇,送了一年半的肉,后来结婚了,我替你哥随了十块钱的礼。”
顾东文打过多少顾南红的追求者,顾北武也说不清楚。
“他现在炒股炒成了百万富翁了。”北武笑着感叹。
在旁边默默吃早饭的斯好抬起头:“大表哥和符叔叔也是百万富翁。大家都说上海滩随便扫一扫,就是一簸箕的百万富翁,数都数不过来。”
景生瞪了斯好一眼:“昨天的英语卷子是你自己冒充你姐签的名?”
斯好低下头嘀咕了一句:“阿姐不是跟你去公司了嘛,我等到十一点你们都不回来——”
斯江叹了口气:“那我给你的练习卷你怎么都没做?这才初一,英语考六十二分是不是太难看了?”
北武和善让不由得齐齐看向斯好,担心是公司这个事情影响了他。
斯好捏紧了筷子默然了几秒,突然霍地站起身来,筷子一丢,一双大眼等着斯江,嘴唇翕了翕:“你不要管我——”
“陈斯好!”景生厉声喝道,“你对你姐这是什么态度?她不管你谁管你?你还要不要上高中考大学了?”
陈斯好眨了眨眼,委屈地看向景生,又看向小舅舅小舅妈。很明显,一桌大人包括外婆的脸上都写着“你怎么回事?”
十三岁的小胖子,肚皮里的一包气彻底瘪掉,一抽一噎地撅着小小的圆嘴巴,眼泪扑簌簌直掉,颇具喜感。
“我下次会考好的好伐啦,”斯好抹了把眼泪,“阿哥你不要一个人去DG了好伐?再被打阿姐又要哭了——”
斯江低下了头,猜到斯好刚才没说口的半句话是要她管住景生别让他再去DG。
景生呼出一口气,蹙了蹙眉:“小胖子要侬操撒心(要你操什么心),真是,快点上学堂去。”
斯好闷闷不乐背上书包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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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江每天都在做剧烈的思想斗争,她想和舅舅和景生站在同一条战线抗争到底,可内心却又说不出的悲观,像看着堂吉诃德战风车一样。她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他们能做什么呢?做什么都很可能是白做。这个很可能甚至几乎是99%的概率。她实在想不明白整件事的起因究竟是什么,一个女人莫名其妙的嫉妒?她更想不明白这件事的发展方向,每一个阶段性的结果都是令她无法想象也难以置信的,却依然发生了。
景生临行前,把存单存折公司印章和自己的私章还有五原路房子的产证全部交给了斯江。
“你干什么?不是只去几天吗?”斯江差点急哭了。
“以防万一。王主任说了,那边恐怕还有龌龊手段。”景生脸上的伤褪成了芥末黄,灯下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太真切。
“为什么呢——为什么是我们要遇到这种事呢?”斯江讷讷地重复着这个无解的问题。
景生紧紧抱住斯江。这个问题他少年的时候问过无数次,问自己,问老天。人一辈子究竟是好运气多还是坏运气多?他算是运气极不好的了,却能遇上顾东文做了顾家的孩子,能遇上斯江,能读完大学,能把公司做得像模像样,就连一时意气买的股票都赚了上百万,谁能说他运气不好?
“没事的,阿奶不是一直说,除非人没了,别的都不算什么事,”景生柔声道,“人都是这样,运气好的时候,说自己是靠本事,遇上不好的事,却都怪老天不公平。”
斯江想起远在景洪的阿舅,不禁又掉了眼泪。怎么会公平呢,怎么能不怪老天呢。只有外婆才能遇到什么事都说是上帝的安排,一切皆有定时。
这一夜,顾家老少都没睡。顾阿婆在灶披间煮茶叶蛋,用的是顾东文的云南野生红茶,茶太香,善让下楼来要了半碗茶叶,重新升起煤球炉子准备煮奶茶,家里却没牛奶。斯好端着钢宗镬子去阿娘家讨牛奶,陈阿娘不放心,拎了两瓶牛奶一盒子熏鱼跟了过来,两个老太太在灶披间说起往事,善让听得津津有味。棚户区里能有什么大运道的人家呢,运道要好也不会在此地落脚,讲来讲去,奶茶煮好了凉透了,善让才明白两位老太太是在开导自己呢。什么普通人家少有能发达的,发达了的人家又少有能富过三代的,不禁又心酸又好笑。她们带着判决书刚回到万春街的时候,顾阿婆心疼北武和景生受的伤,一边破口大骂方太太是个婊子养的,一边埋怨南红平白惹了一身骚拖累了兄弟侄子,一边却把房子的产证和自己的存折都拿了出来交给北武,说大不了一大家子回扬州种田去。直到北武解释了公司的事不需要股东再拿钱,顾阿婆才放下心翻出圣经去寻找能对应得上的箴言。
景生和斯江在亭子间里喁喁细语,把公司可能面临的最坏的事都一一列在了纸上,有北武和善让在,景生并不太担心,但这样一行行写下来,他能感觉到斯江的情绪渐趋稳定。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过去几年的努力白费了,又能怎么样呢,他们才二十出头,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四重奏的成功从来没有靠过其他人,怕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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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周善礼调的军用卡车就停在了万春街弄堂口。
斯江和斯好目瞪口呆地看着十几个年轻男人被分批带来北武面前,一人领一个红包,和景生握手接烟后利索地上了卡车后斗,跟出门旅行似的,背包里翻出席子垫子毯子,坐躺不一,自在得很,还有人拿出了扑克牌阿哥弟兄喊了起来。
卡车“轰”地往南而去。
北武笑着告诉斯江:这十三个人是他这几天吃酒吃出来的,算是景生的保镖。斯江顿时松了一口气。
斯好则一脸崇拜:“十三太保欸!阿舅你好厉害!”
“不是我厉害,是钱厉害,”北武失笑,“花钱请的啊,你以为我是孙悟空,随手拔一把毛就变出来一堆孙行者?”
斯好愣了愣,颇为失望,转瞬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听到这“十三太保”一天能拿一百块钱工资,他咋舌不已。但想到这些人能保护阿哥不被打,好像又很划算。
第390章
北武送走景生,去见一位银行的分行行长。四重奏的公司账户被冻结了,里面虽然只有十几万块,也不能白白送给方太太。服装公司的流动资金要从十一月冬装汇款才开始走上高峰,之前一直进进出出周转个不停,八月份刚刚买进冬装面料,又支付了三家合作厂家的加工预付款。要不是为了广交会,账上只会留几万块。这是北武一再提醒景生的,做企业,要把钱流通起来,不要变成账上的死钱。
斯江独自骑自行车去公司,前些时都是景生骑车载她去,颇有回到中学时的感觉。有些场景好像重复过许多遍,斯江问景生以前他转弯时还加速是不是故意的,还有在弹格路上骑得特别快颠得她屁股疼是不是也是故意的。景生哈哈笑,腾出一只手反揽住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单手把车龙头扭来扭去。斯江只好牢牢抱紧他,气得在他背上狠狠咬一口,硌得牙疼。今天一路没了景生,斯江却分分钟都在想他,一会儿懊恼自己没有坚持陪着他去,一会儿又下定决心要保护好公司,一会儿想着他昨夜那些话,一会儿又想到两人小时候互不理睬的那些意气之争。
工厂大门里面两帮人正在对峙。一边是曾厂长和工人们,一边是穿制服戴着大盖帽的DG执法人员堵住了大门。斯江好不容易挤进去,却被符元亮拉到角落里,才发现车间大门和仓库大门都被贴上了封条。
“太过分了!”斯江气得要转身去撕封条。
“别急,老曾说了今天让他上,放心,仓库里的面料和成品他们只是清点了一下,拉不走。”符元亮把斯江带到办公室里,工会主席陆宜兰副主席吴春芳正紧张地坐立不安。
“斯江来了!”陆宜兰松了口气一脸期盼,“哪能说法?阿拉好冲了伐?”
斯江镇定下来,翻出包里的笔记本,按照这几天和舅舅以及景生商量的“保卫战”开始安排任务。
“今天曾厂长先上的话,就请陆阿姨和吴阿姨带领大家撑住场面,绝对不能让曾伯伯受伤。”
“这是肯定的!”陆宜兰两眼放光,“此地是上海好伐?伊拉来寻事体,当阿拉是西宁?文斗还是武斗,阿拉噻勿哈额!(他们来找麻烦,当我们是死人?文斗还是武斗,我们都不怕)”
被她这么一说,斯江不禁莞尔:“那就先赶他们出大门,再开动员大会,我们守株待兔,来多少赶走多少!”
符元亮挑了挑眉:“吴阿姨,侬去里弄里知会一声,明天早上只要肯来阿拉工厂帮忙站半天,捧个人场,每个人发五十块洋钿。”
吴春芳大喜:“阿拉阿弟、弟新妇、侄子侄女好来伐?”
斯江点头:“当然欢迎!优先欢迎员工家属。”
符元亮补充了一句:“记得先向工会报道,算好人数,最多来两百个就可以了,再多挤不下,不好让大家白来。”
斯江摇头:“不要紧,只要预先登记好就都可以来,三百个都行,里面站不下就外面团团围住,让他们进得来出不去,记得口号要背出来,喊得大声点——发十个喇叭好了。”
符元亮朝斯江竖起大拇指。
陆宜兰和吴春芳看看窗外形势,跃跃欲试:“好,阿拉四重奏保卫战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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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G来的执法人员没能拉走仓库里的东西,不是他们不想拉,是拉不走。
曾厂长其实已经可以回街道养老,却坚持留了厂里,跟景生说他反正不爱打麻将不爱下棋养鸟什么的,又没孙子孙女要他带,闲着也是闲着,容易闲出病,还不如待在厂里白吃白喝不拿工资舒坦。老曾是真喜欢景生,几年共事早把他当成了自家后辈看待,这次无妄之灾,见到景生带伤回来,老厂长气得不行,再碰上那帮人点完数量写完清单就要拉货,他冲出来挡在仓库门口跟他们“讲道理”。一边是带着广东话口音的普通话,一边是纯粹的上海话,鸡同鸭讲,没讲几句双方都火大。两个DG人不耐烦地推了曾厂长一把。
这一推,推出了工人们的滔天怒火。阿姨妈妈爷叔们带头,举起扫帚棍子剪刀,把DG的人直接赶出了仓库。跟着来的区工商的人对这场被默许的跨省执法本来就心怀不满,嘴上用普通话喊着“你们不要乱来,他们是国家单位的人,你们这样是要出大事的”,私下上海闲话“册那,打呀打呀,打伊拉只赤佬”满场乱飞。
等陆宜兰和吴春芳喊了几个老姊妹嘀咕了几句,很快工人们往前拥去,把DG那帮大盖帽挤散了。景生的助理小汪眼疾手快,把两个人手里的侵权产品登记表抢了过来,人传人手传手,两秒钟就粉粉碎。那两个人哪里分得清是谁抢的谁撕的,被几根叉衣服的丫杈直接叉出了厂房大门。双方又隔着铁门大打口水战。
“你们在暴力抵抗执法,是犯法的!”外头护着大盖帽高声威胁。
“滚拿娘额蛋!(滚你妈的蛋)。”里头戳出一根丫杈来捅飞了大盖帽,引来一阵哄笑。
僵持了半个钟头,外头的大盖帽们终于悻悻走了一大半,只留下五六个人扯着区工商的人留在门口看着。
斯江和符元亮曾厂长对着封条看了半天,三个人投票,二对一,不撕。唯一投票撕封条的是斯江。符元亮啧啧感叹人不可貌相,笑说原来陈斯南的无法无天是姐传的,倒把紧张的气氛消弭了许多。
北武中午进了厂,也赞成不撕封条。
“明天还要给工商的人梯子下,今天不要让他们为难了,上墙吧。”北武一桩桩一件件安排下去,有条不紊。
小汪带着两位后勤师傅卸下仓库的高窗,搭了高梯,二十几个工人进去,把成品一包包运出来。运送面料的滑轮车一车车运到西围墙下,再接龙砌砖似的把成品一包包送到墙外。曾厂长和阿金在外头等着,最后面包车这么来回运到夜里九点半,五原路房子里堆满了麻袋。
北武把写标语的任务交给了斯江,安排好一切,和善让去请两位法院副院长和检察官吃饭。善让通过北大的老领导,找到了最高院的一位“人物”,一层层打下招呼来,反诉案已经定下了开庭的日期。关键是能不能请动他们的人在关键时刻出场撑腰。北武虽然不愿意走上层这条路线,但也不至于钻牛角尖死守着清高一个虚词,这才带上了茅台和中华烟去请客。倒是善让有点忐忑不安,怕这件事会让北武心里不舒服。斯江却很笃定地安慰她:“阿舅才不是那么死板的人,再说我们实名举报不也是希望上面能解决这些贪官污吏嘛。”
这夜北武善让和斯江符元亮在五原路房子里又是一夜未眠。李宜芳也上来帮忙清点成品分类打包。第二天一早,周善礼派来的军用卡车直接把符元亮等人和货送去了货运站,五分之一的冬装订单完成了提前发货。
到了下午,DG的人果然卷土重来,不出北武所料,这次他们还带上了区公安局的警察,以防止工厂工人暴力阻碍执法。
一进工厂大门,警察也头晕。七八十号穿着四重奏工作服的工人连同家属足足两百多人静坐在厂房前不大的空地上,标语白底红字一片连着一片。
“广东赤佬贼喊抓贼无法无天!”
“DG法院贪污受贿坑害百姓!”
“保卫上海四重奏,保卫上海!”
“谁砸我们的饭碗,我们就打断谁的狗腿!”
警察们迫于无奈,上前问话:“你们这样不行的啊,闹大了,要出事体哦,谁组织的,出来说话。”
工会主席陆宜兰阿姨手臂一挥:“要撒宁组织?一、两、三!”
全场开始大合唱《团结就是力量》,声震云霄。里弄里前后左右的街坊邻居们纷纷出来声援四重奏。
“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向着贪官污吏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支度死亡,向着太阳向着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