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撒嗯,问侬想吾伐?”
“当然了。”
景生几乎想象得出她眼眸流转偷偷瞟家里人的小表情,笑得更欢畅:“当然撒?闲话港清爽。(当然什么?话说清楚。)”
“侬老戳气哦,明明晓得额呀,还要问,问侬只头。”斯江压低了声音,又羞又恼。
“想听,”景生柔声道,“吾老想侬额,想得来要命。”
“喂——侬身边没宁呀?”
“没。”
“哦——”
“哦撒?”
“晓得了,”斯江笑出声来,“做撒?格么要谢谢侬伐?谢谢侬哦。”
景生幽怨地叹了口气:“唉,懂了,原来侬勿想吾。”
“侬烦色了!”斯江的声音陡然发闷,几乎是气声贴着听筒传进景生的耳朵里,“想额呀,想色了好伐?勿想侬会得呼侬噶许多趟伐啦?(想的啊,想死了好吗?不想会传呼你这么多趟吗?)”
景生大笑起来:“嗯,侬早点格能港就好了呀。(你早点这么说就好了呀)”
“外婆、阿舅、舅妈、阿妹阿弟噻勒嗨呢!(都在呢)”斯江含着笑骂了一句,“坏宁!”
景生挂了电话,付了电话费,外头天已经亮了。
——
赵彦鸿早上十点钟带着景生去了方先生疗养的医院,等了八个钟头,才见到了新方太太和旧方太太,以及方先生的六个孩子。
第393章
能见到这一大家子人是因为方先生的状况突然不好了。为着吉利,医生不说病危,只说方先生想家里人了。托方先生的福,景生见到了始作俑者新方太太。
现任方太太一手牵着一个儿子,昂首阔步朝里走,高跟鞋笃笃笃笃地击打在地面上,宛如战鼓擂,一对双胞胎男孩看上去四五岁的模样,吊着一条胳膊被拽得跌跌撞撞地往前奔,三个人身后簇拥着一群男男女女足足十几个人,呼啦啦卷了过去,谁也没有多看景生和赵彦鸿一眼。
景生有点愕然,转头看了赵彦鸿一眼。
“眉毛眼睛是有点像你大嬢嬢。”赵彦鸿嫌恶地拧起眉头。这个事情多少有点恶心,他不愿意提起,南红更加无从得知。
“大头——大头!”
一个妇女带着三个女孩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四个人不停东张西望。
赵彦鸿站了起来,和当头的妇女打了个照面。
“啊?”旧方太太愣了愣,抿了抿凌乱的鬓角,有点手足无措,“你好。”
她垂下眼眉,吩咐边上十一二岁的长女:“妹妹你再去一楼找找弟弟。”
赵彦鸿是因为方家的生意瘸了腿,他夫妻俩在方先生兄弟几个有难的时候也帮上过大忙。旧方太太虽然不懂也不管家里的生意,却很尊重赵彦鸿,她对继任的方太太做的那点事心知肚明,冷不防见到赵彦鸿不免很是羞惭:“这次真是不好意思了——”
赵彦鸿打断了她:“方太太,我和南红跟方先生是好聚好散的,相信方先生没有为难我们的意思,麻烦您转告一声,我和侄子在这里等着。”
“好好好,”旧方太太眼睛看着地面连连点头,双手绞了绞,“我先进去了,你们坐。”
她领着两个女儿匆匆而去。
赵彦鸿知道这位贤惠太太平时只知道吃斋念佛做善事,也不指望她真的能带到话,便转身和景生说了一声,拿上水壶去接水。
景生夹着一根烟在五指间上下翻转,忽地一弯腰,从边上座椅下面揪出个三四岁的男孩来。
男孩却不怕生,指着景生手上:“你再转呀。”
“大头?”景生蹙了蹙眉,拿烟点了点男孩的额头,“方大头?”
方少朴忽地变了脸,一口险些咬到景生手指,凶巴巴地瞪着他:“我是方大哥!叫我大哥!我是大哥!我最大!”
赵彦鸿接了水回来,就见景生肩膀上扛着个男孩在等他。男孩嘴里塞了块手帕,两只手被按在背上,像条鱼似地不停扑腾。
走廊的另一半站满了方家的人,见到赵彦鸿和景生扛着方少朴过来,后头还跟着方先生的长女带着哭音不停地喊“弟弟弟弟——放下我弟弟”,顿时乱了套。
景生撩起衬衫下摆,拍了拍从武警小印那里“偷”来的枪套,朝病房门口扬了扬下巴:“麻烦问一声,我给方先生送儿子来,他要不要?”
——
方先生这次心梗很是凶险,好不容易救了回来,心律还没恢复正常。
方大头被横架在景生膝盖上,大概知道自己没什么危险,一双桃花眼水汪汪地看着病床上的亲爹,再看看两个双胞胎和小妈,小脸涨得通红,极力又无效扑腾了两下。
“老大你别动。”方先生低声说,朝前妻摆了摆手。
现任方太太趁势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别担心,人都在这里了,还能飞了?”
方先生却把手一抽,也不看她,只跟赵彦鸿说:“你们先安心回去,我会给你们个交待的。”
赵彦鸿却看着新方太太说话:“你让人打伤了顾北武和我侄子,怎么交待?买通了DG的法官判顾家赔你一千两百万,怎么交待?还封了上海的厂房和仓库要抢货,又怎么交待?”
方先生的心电图监视器上立刻连续出现了七八个PVC,跟着ASY了两秒——
医生护士们好一顿忙活,大概都知道这是“绑匪”和“苦主”面当面的谈判,也没人敢指责赵彦鸿和景生。
双胞胎哭了起来,两个女孩儿也哭着喊爸爸,新旧方太太也都吓得脸色惨白,身为“人质”的方大头倒摒牢了没哭。
好在方先生命硬,有惊无险地挺了过来,把一病房的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了赵彦鸿顾景生,还有顾景生膝盖上横着的方大头。
景生和赵彦鸿走出医院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二点,小印立刻把车靠了过来,一车斗的“十三太保”雄赳赳气昂昂,卷起袖子问景生要不要大干一场。景生摸了摸鼻子:“已经干完了。”
“走,吃饭去,”赵彦鸿笑了笑,“十一点钟杀的牛,现在还有热气,正好吃个火锅。”
“呕——”早上刚吐过一场的年轻人不受控制地又反胃了。
车斗里哈哈哈一片哄笑声。
卡车轰然发动,颠了颠驶出医院大门。坐在车斗最后面的景生抬起头,看到方先生病房的窗户前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由得笑着朝那孩子挥了挥手。谢谢侬了,小朋友。
——
方先生的交待比方太太的寻衅滋事来得更快。
香港四重奏愿意以三百万港币的价格转手,DG四重奏改回了方氏制衣有限公司,广交会自然也不去了。方太太的亲戚十之七八从各家公司里被赶了出去,方太太被关在大宅里跟着前任方太太念佛抄经拜妈祖。DG那个法官不知怎么酒后开车撞伤了人,被交警拦下后,后备箱里查出十二万美金,变成了大案,牵出了相关单位的不少人,□□的,赌博的,贪污受贿的,应有尽有,最后判案的反而被判了刑。
国庆节后,赵彦鸿回香港前和北武景生一起吃饭。᭙ꪶ
景生忍不住问赵彦鸿:“姑父跟方先生提到的普宁是什么意思?”
赵彦鸿和北武碰了碰酒盅,一仰脖子干完这盅茅台:“方家这几年生意太好,在普宁开了个作坊专门做假发票,逃税。”
“没人查吗?”北武皱起眉,“你回去跟南红说,不要接手香港的四重奏。”
赵彦鸿想了想,点点头:“好。”
景生也想了想:“我们要不要也改个公司名字?”
北武一锤定音:“不用,但是要申请自己的商标,我来设计。”
——
因为这场变故,四重奏没能参加广交会,国外订单骤减,国内的订单也增加得不多。景生和符元亮忙到十月底,才将将稳定下形势,冬装全部发完了货,账上开始不断有回款流入,经过北武拍板,定下了要在苏州昆山兴建新厂房。只要公司性质变成外资,在昆山重新注册公司,六十亩地就能零地价拿下,产权五十年,还有免税两年的政策。变成外资企业重新注册不难,南红的香港公司可以直接投资,但是整平土地建设厂房是个大投资,预计要超过三百万。符元亮又一心要上针织生产线。
十一月初,上海四重奏、香港瑞德服装,符元亮,三方按比例共同出资三百万人民币,在昆山注册了昆山瑞德服装有限责任公司,股份比例上海四重奏51%,香港瑞德34%,符元亮15%。在这之前,上海四重奏完成了股权变动和增资,全厂职工认购了原来街道的20%股权,在胡律师的建议下,顾东文退出了股东名单,顾景生占40%,顾北武30%,卢佳10%。
王主任在领导的授意下又不情不愿地上顾家来商量原价买回股份的事,景生笑着请街道直接去跟工会谈,要买也只能从职工手里买回去。职工倒也有人肯卖,不过坐地起价,一股就要卖一万块,王主任给什么总股本变成了两万股,公司产值一千万估值两千万等等数字绕得头晕脑胀,回去覆命,落了个两头不着好,郁闷之下找老曾厂长发牢骚,老曾乐呵呵地告诉他自己花五千块洋钿内部认购了五股,每股一千块,当上了股东,以后一手拿退休工资,一手拿公司分红,灵得勿得了。王主任心里更加窝塞了,因为那天夜里,景生还特地提过一句,欢迎爷叔侬买点阿拉股份。
景生今年的生日在北武的建议下,是在工厂车间里过的,蛋糕是斯江从希尔顿订的一个双层大蛋糕,工会的阿姨们还上台表演了健身操、沪剧,连符元亮也上台唱了一首刘德华的《真我的风采》。斯南和赵佑宁也特地一起赶了回来。
第394章
斯南刚和赵佑宁吵完架,满脸的不高兴。有头脑的赵佑宁脸上也难得地没了笑容。起因是斯南突发奇想要读托福准备出国留学。
在过去一年的军训生涯中,陈斯南堪称91级的王牌学员,别的学生苦得龇牙咧嘴,她甘之如饴,就没有她不擅长的项目,领导能力又突出,不但自己强,还能带着全班全连强,教官们喜欢她喜欢得快打起来了,直感叹这是个被高考耽误了的天才军官。文艺汇演时斯南一曲新疆舞一套南拳北腿震撼全营,跳舞时艳惊四座,打拳时声震八方,众人送她一诨号:“91霸王花”。
等回到校园,斯南骤然优势全无,面上不显,心里失落无比。复旦的世界经济系堪称王牌中的王牌,班上光论入学成绩,就有两个上海市高考前十名和五个省高考状元。而数学、英语和经济史是世经系的必修科目,纵然有赵佑宁多年的推动,在高等数学、线性代数、概率论和数理统计这“三大件”面前,斯南遭遇的挫折可谓日新月异,被同学们戏谑为高考投机分子。偏偏这三门课全是数学系的老师来授课,一点情面都不留。赵佑宁替斯南补了两星期课,都开始怀疑自己的授课能力了。
当面补课和远程函授还真不一样,斯南说得最多的就是三句话:“你不耐烦了。”“你在鄙视我智商?”“请把以前的宁宁哥哥还给我。”
赵佑宁反思过好几回,确定自己真没有给斯南看过什么脸色,最多无奈地笑了笑,摇摇头,或者笔头在草稿纸上戳两下。
“没有不耐烦。”“没有鄙视智商,你的思路要转个方向。”“你要不要来旁听我上课?”
赵佑宁每一句都认真地回答,让斯南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
“你说,我算账算得那么快那么好,为什么会搞不定这三门课?不科学吧?你说究竟是我有问题还是题目有问题?”
赵佑宁挑了挑眉,无奈地笑了起来。
“你这个表情——,是在鄙视我智商?”
恶性循环开始了……赵佑宁想起小时候父亲辅导自己做竞赛题,不由得对赵衍和自己格外敬佩起来,原来给亲近的人辅导功课,比上大课难得多得多。
斯南另一个头疼的科目是政治经济学理论。这门课和“赚钱”可谓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而且一半的课本是英文原版教材,“福特班”出来的助教笑眯眯地用英文和她们侃侃而谈,热情邀请她们和大二大三的学长们一起去安装了空调的3108教室观摩。
“上届师兄师姐们毕业后有七八位都进了‘福特班’,也有不少人出国深造了。对,只要参加数学和经济学的统一考试就行,对,全用英语答题。那倒不用妄自菲薄,我们系的就业情况向来没得说,绝对灵。陈斯南,你想过毕业后的去向吗?”大三学长张张明涵笑着答完学弟的问题,突然一个急转弯点了斯南的名。
“欸?我才大一呢,不急不急。”斯南干笑了一声。
室友童钰奸笑着捅了她一胳膊肘:“啧啧啧,肯定是你运动会上的四冠风采吸引到了张师兄的注意。”
斯南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挤出人群,站在空调风口吹冷风,十月中了,教室还开空调,真是赤裸裸的炫耀,绝对是为了突出阶级差距打击她这种苦哈哈的本科生。谁想得到进了大学还要面临优等生和差生的压力呢?谁不知道福特班每年只招五十个人,而且是面对全国招研究生。
斯南把目光投向鹤立鸡群的张明涵,这位师兄赫赫有名,堪与赵佑宁比肩,在全国中学生物理奥赛中拿过江苏省一等奖,轻轻松松手握保送资格,结果让赵佑宁受益的CUSPEA中美联合培养物理类研究生计划在他去H大后就戛然中止了,导致物理本科生去美国读研究生的希望渺茫,当年国内物理化学研究的条件还远远比不上美国,张明涵最后放弃了北大计算机系的录取通知书来的世经系。他人长得清秀儒雅,足球也踢得好。校运会足球比赛上,他踢前锋,一脚射门,球飞出场,直奔栏杆外砸向一个女生脸上,斯南扒拉开身边三个人一记手刀劈歪了足球,还很凶恶地吼了一句:“你会不会射门啊?射人脸上?”引来全场哄笑。
张明涵在“追”学妹陈斯南,世经系的人都知道,有不正经的人戏说这是射出来的缘分。陈斯南的好看有口皆碑,这两年大家开始学会欣赏她这种五官深邃的立体美了,虽然不像江南美女那么温婉秀丽楚楚动人,但她浓烈的艳丽外貌和举手投足之间天然的野性张扬,对男生来说,像罂粟般诱人。还有人发现赵佑宁这位天才物理副教授居然是陈斯南的邻家大哥,走曲线救国这条路的也不少,比如张明涵就以请教物理知识为名多次亲近赵佑宁以获取与陈斯南相关的第一手情报。
赵佑宁啼笑皆非,提醒了斯南几次。
斯南嗤笑:“谁长得比我大表哥好看我才会考虑。”
佑宁委婉地说:“倒也大可不必这么高要求。”
斯南瞪圆了猫儿眼:“哈?长得丑没前途懂吗?我舅、我姐、大表哥、我,都这么地美,我能带个丑男进家门吗?我要不要面子了?就算是我家斯好,也是胖子里最好看的人——”她转念一想,放缓了口气,“那个张明涵嘛,长得马马虎虎,还行吧,就是人有点戳气。”
“他怎么戳气了?”佑宁不动声色地问。
“学习太好,一幅高高在上的面孔,呵呵,还约我去图书馆教我高数,哼——”斯南冷笑,“我这么好追吗?帮帮忙哦,谈恋爱伤身体又费心思,浪费时间,搞不好还要浪费金钱,侬晓得伐?阿拉寝室里广州小姑娘童童,拒绝了一个大二丑男,那个男的连送给她的一小盆仙人掌都要讨回去,老早死掉了啊怎么还?结果呢,他掏出一个记账小本本,说买来四块五,要童童还他钱。那个本子上连三教地下室的茶叶蛋,两毛钱一个他都要记账!册那,五块洋钿掼勒伊面孔浪厢,滚!(五块钱摔在他脸上,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