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电视机前躺椅上的陈斯好直起身子:“外婆,我也要一碗,二姐姐要伐?”
“嗯——”斯南生无可恋地横在沙发上,托着下巴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应完也没忘记再瞪赵佑宁一眼。
赵佑宁笑着在嘴上比了个拉上拉链的手势,表示自己一定守口如瓶。
“南南你干什么啊,一副夜壶面孔,客人来了也不好好招呼,真是。宁宁你喝啥?你刚从国外回来的,要不要吃咖啡?”顾阿婆套上袖套准备下去灶披间,还不忘指挥两姐弟,“南南,五斗橱抽屉里有上海牌咖啡茶,拿出来冲一杯给宁宁。斯好,你下来帮我搓小圆子,吃好晚饭就窝在电视机前头,你看看你的三下巴,景生让你今天去西宫走十圈,你去了没?等伊回来发调头,我说了也没用。”
陈斯好苦着脸从躺椅上爬起来:“我吃好小圆子再去外头散步散上半个钟头总可以了吧?外婆侬覅一直打小报告好伐?”
没走上两步,就见陈斯南抻着脖子冲着他一声:“嗯!”
斯好脚下一顿,确认过眼神,陈斯南嗯的是他没错。
“嗯?”斯好不明就里,回了一声。
“嗯嗯嗯!”斯南刚装好的下巴朝五斗橱点了点。
斯好挠挠头,刚想认命地去当小工。赵佑宁站了起来:“你去帮外婆,我自己拿。”
斯好仔细看看斯南,又看看赵佑宁,有什么很不对劲,好像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没有证据。
——
佑宁回国后只来过一次顾家,是接斯南去学校报道,匆匆忙忙来匆匆忙忙走。他站到五斗橱前,突然想起自己少年时期最轻松惬意最开心的辰光有不少都是在这间逼仄的客堂间里发生的,不禁觉得有点奇妙,他和斯江小学同学五年,却是在认识斯南后才有了往来,而似乎每个让他印象深刻的假期,都有斯南在。
顾家的五斗橱,这么多年来没什么变化。佑宁细细看了看,收音机上罩着褪了色的玫瑰红平绒套子,上面绣了两朵雅致白玉兰,不像外头卖的大路货。收音机边上是四个热水瓶,再边上放着一堆新民晚报每周广播电视报,还没多到要用塑料绳捆扎好送去废品站。
五斗橱上的玻璃台板绿幽幽地反光,下头压着密密麻麻的照片,男人们穿着马褂女人们穿着旗装的是顾阿婆父母兄弟姊妹一大家子的旧照,年代太久远,有两个小孩的面孔上脱了色,变成不规则的奶白色,在黄哈哈的照片上很突出。又有顾家四兄弟姊妹从小到大不同时期的独照和合影,佑宁留意到顾北武穿着军装去串联的时候胸前口袋里还卷着一册□□,顾东文在云南农场和上海知青们喝酒,笑得十分畅快,他身侧有一个几乎全被挡住的女性,不知道是不是景生的姆妈。顾西美和陈东来的黑白结婚照看上去还是崭新的,两人都穿着军装,笑得非常甜,还有一张夫妻两个在沙井子兵团幼儿园门口的合影,身后土墙上挂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四个牌子。斯江的独照最多,在外滩的,在动物园的,在静安公园骑电马的,在新疆的在苏州的在北京的,黑白照和彩色照片不规则地一张压一张,尽量都露出了她的脸。斯好、虎头的照片也不少,佑宁惊喜地找到了自己,是在龙华钓小龙虾那次,也许是周善礼拍的,角落里的他打着赤膊站在水里,正闷着头在替斯南解开绕在一起的鱼线,照片上的斯南却只有一个桀骜不驯的后脑勺,看得出照片的主角是岸边戴着太阳帽挥动钓竿的斯江。
玻璃台板的角落里有十几张邮票大小的婴儿百日照,从眉眼间依稀看得出谁是谁,斯江和斯好分别都有好几张,斯南的却一张都没有。佑宁虽然知道斯南是在火车上出生的,情况特殊,却依然不免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涌了出来。
“喂——侬做撒呢——”斯南见他站在五斗橱前磨磨蹭蹭的发了半天呆,忍着痛囫囵喊了一句,一个字搭牢一个字,没了声调,一根线拉到了底。
赵佑宁深深吸了口气,拉开第一个抽屉,入目就是居民副食品购买证,封面上的回形针夹着一叠粮票,他有好几年没用过粮票了,看着还挺亲切。旁边月饼盒子没盖盖子,橡皮筋捆好的一块钱两块钱五块钱十块钱纸币排得整整齐齐,硬币十个一叠用透明胶黏住,站了两排各五列,明显是顾景生以前天天替东生食堂算账养成的习惯。佑宁拨开月饼盒里头的记账本,就看见一盒上海牌咖啡茶,等拿出来了再仔细一看,有效期是1985年12月,不禁啼笑皆非。
——
顾阿婆和斯好端着碗上楼来,见佑宁和斯南正在沙发上头靠着头看相册,茶几上的玻璃杯里只剩下杯底一圈深褐色的印子,不由得欣慰地笑了:“来来来,吃酒酿圆子来。”
斯好摸了摸肚皮:“那我出去散步啦。”
顾阿婆一拍腿:“对了,我有要紧事忘记跟你阿娘说了,正好一道走,你帮我把下头那一篮子乡下送来的草鸡蛋送过去。”
佑宁抬起头,见顾阿婆的笑容里似乎什么都知道,不由得脸上一热,站了起来:“阿婆,我来吧,我帮你拎过去。”
“覅,阿拉小胖子要锻炼锻炼哦,否则将女朋友都找不到的。”顾阿婆揪着陈斯好下楼去了。
陈斯好的声音从楼梯间里传了上来:“我才不要找女朋友的,麻烦。”
斯南上了桌,见佑宁那碗里明显蛋花多,便又瞪了他一眼。
“侬来噻伐?”佑宁却误会了,“要不要喂你?”
斯南哼唧哼唧两声:“覅。”她勉强低下头一张嘴,真疼啊,明明武侠小说里关节脱臼都是咔嚓一声装上去就没事了,为什么轮到她,装上去了还在疼?小说电视电影果然都是骗人的。
佑宁吞了两只小圆子,觉得大小刚好,也不算烫,直接咽下肚没问题,便接过斯南手里的碗:“你嘴别张大,来——”
斯南眨巴眨巴眼,看着他举起勺子送到自己嘴边,不得不说到底是科学家,举把调羹都把角度刚刚好,她不需要抬头也不怎么要动下巴就能吃着。
饭来张口,要不要?
要。
——
隔壁老伯伯家的邓丽君歌声如期而至。
“甜蜜蜜,你笑得真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斯南垂着眼帘一声不响地被喂,酒酿是很甜,她偶尔撩起眼皮瞥一眼对面,赵佑宁却专心致志地盯着她碗里,好像里头的桂花有多好看似的。
佑宁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眼,斯南却又垂下了眼,只盯着嘴边的调羹看,盯得太用力,成了斗鸡眼,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手上的调羹和调羹里的酒酿抖了几抖,差点洒了出来。
斯南霍地抬起头:“笑撒?!”
“覅偷偷看,侬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吾,”佑宁笑着把调羹里的酒酿送进她嘴里,“虽然我没顾景生那么好看,勉强也还能看,对吧?你看就看,不用不好意思。”
斯南咽下小圆子,冷哼了一声,便“光明正大”地端详起赵佑宁来,心想她为什么要不好意思看,她光明磊落大大方方,只有做贼的才会心虚呢。
赵佑宁便也大大方方地由着她打量,两个人隔着一碗酒酿打起了光明正大的眉眼官司。
斯南发现佑宁的眼角原来是微微下垂的,看人的时候显得很温柔,偏偏睫毛又长又直又密,一垂眸眼尾那片就落下一片阴影,离得这么近似乎也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她老戆额,斯南转开眼,摇摇头表示不吃了。
赵佑宁搁下她的碗,好整以暇地就着餐桌上的夜报开始吃自己的那碗。
斯南的心被邓丽君的“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唱得心慌意乱,她动了动,想躺回沙发上,又觉得这么丢下赵佑宁很不厚道,便从他手里抽了一张报纸出来心不在焉地看起来,却什么也没看进去,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字从眼前浮过去,赵佑宁在医院里连声嘱咐医生轻一点的紧张模样却浮了出来,他应该是不嫌自己发戆劲的吧,斯南仔细回忆了一下,不确定自己装回下巴时,他到底有没有说那声“乖”。
说了没?说了?没说?
斯南忍不住又抬起头去看佑宁,却见佑宁自然而然地在吃自己碗里剩下的大半碗。
“喂!”
“嗯?”
佑宁抬起头,眼角那一小片阴影轻盈地跳跃起来。
斯南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抢过那碗酒酿:“我的!”
“我已经吃过了——”佑宁眨了眨眼。
斯南努力送进嘴里一半的调羹停住了,她的脑子一定搭糨了。怪谁?
这时,佑宁却突然捂住了肚子一脸哭笑不得:“我先去趟厕所。”
赵佑宁来来回回去过三次厕所后,陈斯南从垃圾桶里捡起了那个咖啡茶的盒子,刚刚装好的下巴差点又笑得掉了下来,心里却无比松快,看,赵佑宁这家伙比她还要戆。
第406章
斯南笑归笑,还是飞快地踏上脚踏车去药店敲开夜班窗口,买了黄连素片回来。但是她做归做,嘴巴上又不肯饶过赵佑宁:“就你会做人,戆伐?你不吃那个咖啡茶我外婆又不会生气的。嗳!吃三片,你怎么吃了六片!”
赵佑宁一仰脖子,吞下药片:“第一次吃加倍药量,没事᭙ꪶ的,好得快。”
“谁说的?”
“我妈。”
“你妈——伊有毛病啊?”
佑宁见她想把这句话吞回去的表情,反倒笑了:“她以前吃的苦太多,一直吃药的,久病成医嘛。你放心,我小时候偶尔有个感冒咳嗽,第一顿药都吃加倍的量,没出过事。”
“对不起。”斯南嘟哝了一句,心里却想亏你还是研究科学的人呢,吃药居然怎么这么不科学。
“没关系。”
但赵佑宁的确没再跑公厕,就是人虚腿软。景生和斯江回来的时候,他正坚持要回宏业花园。顾阿婆一定要留他住下。
“糯米粥烧好了呀,你肚皮都拉空了,人是虚的,不许走,一定要留下来歇上一夜天,”顾阿婆扭头喊斯南,“你个小霞子怎么回事?过期的咖啡茶不丢掉还给宁宁吃,吃出毛病来了,家里就属你眼睛大,心却跟个筛子似的,让你招待人客你能把人招待进医院去!真是的,快点下去把粥端上来,再剥只咸鸭蛋,快点快点。”
斯南托着下巴捂着喉咙:“我干嘛要服侍他?我被鱼刺卡了半天,疼死了,现在说话都疼呢。”
“你不是光吃肉不吃鱼的吗?西格格去吃什么鱼?活该,嗳!你早干什么去了?被鱼刺卡到现在才说——”顾阿婆见景生和斯江在跟佑宁说话,又把他们两个安排上了,“你们两个怎么才回来,快点先送南南去医院拔鱼刺,宁宁也一道去,对了,家里那个大保温杯呢,景生你记得放哪里了?我去盛点粥,你们带去医院。”
五个人四张半嘴,乱糟糟了好一会儿才太平下来。顾阿婆才知道斯南已经去过医院了,佑宁已经一个钟头不拉稀也吃了药,这才勉强被斯江劝回房间里睡觉。
景生把顾东文的钢丝床架好,斯江铺上一床新被褥,赵佑宁十分难为情,但糯米粥咸蛋吃光后,也没再提要回宏业花园。斯南阁楼客堂间亭子间来回转悠了好几趟,闻了闻景生身上的酒气,十分沮丧,她一直想去传说中的那种小酒吧长长见识,谁想得到竟然被一根鱼刺和一个拳头毁了。
斯江拿了手电筒要帮斯南再看看有没有鱼刺,斯南却死也不肯张嘴,最后躲无可躲,只好扭扭捏捏把自己下巴落下来的糗事老实交待了。
——
景生洗完冷水澡出来,看到赵佑宁在外头洗菜池边抽烟,便喊了他一声。等两个人通完气上楼,斯南已经躲回阁楼去了。
斯江一脸严肃:“赵佑宁,请坐,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景生手里的毛巾停在头上:“要吾出去伐?”
“噻可以——阿拉还是一道帮伊谈(我们还是一起和他谈),关于南南的事。”斯江对景生的不在意其实有点不满意。先前在酒吧里她也问过景生对佑宁追斯南这件事的态度,他只说了四个字顺其自然。怎么能顺其自然呢?
“吃火锅的时候你说你在追斯南,你是认真的吗?”斯江蹙了蹙眉,“我斯南说过你在美国是有女朋友的?”
“试着交往过三个月,不太合适就分开了。分开好几年了,没有任何联系。”赵佑宁坐在床沿认真回答。
“如果她再回来找你呢?你们会不会——”斯江斟酌了一下,解释道,“不好意思,我不是要干涉你的感情,我们认识有十几年了对吧,大家都知根知底,没必要说客套话。你有喜欢斯南的自由,也有追求她的自由。但是南南才十八岁,从小又早读书,心理年龄还不成熟。而且她肯定没喜欢过任何男生,没谈过恋爱。我不希望她在你这里受到任何伤害。”
景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斯江,嘴角翘了翘,朝赵佑宁扬了扬下巴,祝他好运。
“我知道你和斯南这几年特别亲近,你们通信多,电话也打得多,她能考上市西考上复旦,你帮了很多很多,比我多得多了,我真的很感谢你,但赵佑宁,我家斯南的内心不是别人看到的那么咋咋呼呼大大咧咧,她其实很敏感很细腻,只是她不开心的时候表达方式和别人不一样,她可能会发火,会反其道而行是,会以牙还牙——”
“不,斯南她很温柔。”赵佑宁温柔地说。
斯江一怔。
“她很温柔。”赵佑宁又重复了一遍,笑了起来,笑得很温柔。
斯江紧绷着的神经一松,不知怎么有点感动。
“你是为了斯南回国的?”景生突然插了一句。
佑宁认真地摇了摇头:“我是为了我自己,是我想要离她近一点,这个事情她没有任何义务要承担任何责任,也不是我追她的砝码。我在哪里都能做研究,也许有成就也许没成就,也许成就得快点,也许成就得慢。”
“你知不知道科研方面,我们国家比美国落后多少?”景生叹了口气,“你在美国拿了好几个大奖了,不进则退,这么回来不觉得可惜?如果——以后会不会怪在斯南身上?还有你爸妈会怎么想?”
“出国留学的人有不回国的自由,也有回国的自由,每个人想法不一样,”佑宁有点赧然,“我很钦佩小顾叔叔,他如果留在美国,现在可能是终身教授或是很厉害的风云人物了,但他现在却在云南帮农民致富,他还是自费留学的。我得了国家这么多好处,回来尽点绵薄之力,我心里踏实。于公于私,于人于我,回国都是我不需要选择的选择。”
“斯江,你们有支持我的自由,也有不支持我的自由。你和景生在一起,最难过的人其实是斯南——但她比你想象的要更成熟更强大,她对很多事情包括感情有自己的价值取向,”佑宁笑了笑,“比如她跟我说过,如果景生将来对不起你,她就阉了他给你出气。”
景生眉头刚立起来,就听赵佑宁接着说道:“如果是斯江你做了对不起景生的事,她会帮你瞒到他死——”
亭子间里一静。
“册那。”景生“啪”地甩了把毛巾,起身走人。
“我不会的。”斯江憋着笑拉了他一把。
门一开,景生手里的毛巾一把抽在楼梯栏杆上:“听壁角会得听,你跑什么跑?陈斯南,给我下来!”
斯江赶紧追出去,只看见斯南的一把卷毛和飞起来的门帘缓缓落下。
亭子间里的赵佑宁把自己放平在单人床上,反正陈斯南跟他有算不完的帐了,多添一笔也好,帐越多越算不清才好,将来一辈子慢慢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