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菜单发呆,非常后悔选在这里,一到门口就想起上一次来红房子吃西餐是斯江小时候出院的那次,顾南红请客,周善让周善礼也在,钱桂华也在,还有景生。一晃竟然已经十几年过去了?斯江,她的斯江,小时候那么乖巧听话的好小囡,居然做出了这种事。还有景生——
西美猛地打了个寒颤,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好不容易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她刚刚去了四重奏,景生却不在,想来想去还是来了红房子,不管怎么说,回断人家也不能失了礼数,让孙骁难做人。这会儿再想想,刚才气头上没找到人也好,无论如何她得顾着大哥和北武的面子,这种事也不能摊开说,他们两个不要脸,她要脸。
“请问——您是顾老师吗?”
西美一抬头,一个身量不高五官端正的年轻人正对着她微微笑,笑容很诚恳。
“小王?你好,我是陈斯江的妈妈,坐吧,快请坐。”
——
西美从红房子出来,同小王道别后沿着陕西路慢慢往淮海路方向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小王的确是个极好的女婿人选,言谈举止大方得体,在她没留意的时候悄悄去付了账,还给斯江斯南斯好及顾阿婆准备了小礼物,真是贴心,能想到斯江不算什么,连阿妹阿弟和外婆都想得到,实在是会做人。孙骁看人的眼光从来没错过。西美没想到原来小王在大学里就认识斯江,说是在H师大的舞会上见过,但因为斯江当时有个复旦的男朋友,所以他没勇气上去请她跳舞。西美借机问了一声他在乎不在乎女朋友以前有过男朋友,小王居然说不在乎,果然是新一代的年轻人。
悬铃木的树叶早就落光了,踩在脚下发出脆响。西美打算按照原计划先去妇女用品商店给斯江斯南买点内衣内裤,给卢佳和善让也带几件,给姆妈也买点短裤,再打算去哈尔滨食品厂买点吃的,顾东文以前爱吃他家的杏桃排,只是斯江斯南要穿多少尺寸,她吃不大准。
等西美筋疲力尽地回到万春街,顾阿婆在灶披间里烧晚饭,周老太太和周善让还没到,斯江却难得这天没有加班早早回来了,正收拾了两个塑料袋准备去新闸路浴室洗澡。斯南四点半就回了,丢下一大包脏衣服说了句不回家吃饭又野出了门。陈斯好换上了运动衣球鞋,在到处找绳子准备下楼跳绳,南红在吃饭台子上对着一大堆文件不知道忙些什么。
西美把大包小包放下来:“斯江,你明天应该休息吧?”
斯江把塑料拖鞋装进小马夹袋里:“不休,我们是排休的,我每个礼拜三休息,不过最近商场赶着开张,人手不够,大家都要加班。”
“人手不够,单位就该多招点人,”西美皱起眉,“你跟领导说一声,明天晚上家里有事,不方便加班。”
斯江抬起头:“周伯伯和周奶奶是今天来吃晚饭,不是明天。”
“我知道,明天市委的王伯伯一家请我们吃饭,你和南南、斯好都跟我一起去。是你孙伯伯的好朋友,我们是一定要去的。”西美别开脸,避开了斯江的视线。
斯江弯腰换上棉靴:“我没空——”她站起来,定定地看了看姆妈的背影,突然哂笑道,“妈,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南红从文件里抬起头:“嗳?”
陈斯好捏着绳子看看姆妈再看看阿姐,不知道是马上下楼好还是留在继续客堂间里好。
西美强作镇定地坐了下来,侧过头看向斯江,胸口起伏了好几下:“你瞎说什么呢……”
“我和景生在谈恋爱,大一开始谈的,我们打算这个月就去领结婚证。”斯江把手上的袋子搁到地上,“本来想领好证通知你和爸的,现在说也没关系,谢谢孙伯伯和您的关心,我不需要相亲。”
“陈斯江——”西美不知所措地喊了一声,想发的脾气硬生生忍了下来。
斯江却又拎起了地上的塑料袋:“我的事我自己做主。你和爸爸如果愿意祝福我们,我谢谢你们,如果你们不愿意,我也没办法。不过你和爸爸想什么跟我和景生都没关系。”
“我请你们不要在我恋爱和结婚的时候才想动用身为家长的权力干涉我的事,因为——”斯江把鬓边的长发往后拢了拢,展颜一笑,“反对无效。”
“那我可赶上大好事了!”南红哈哈笑了起来,“实在太好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只有阿拉景生才配得上阿拉斯江!亲上加亲喜上加喜,赞得勿得了。”
“谢谢大姨娘,我先去浴室了。”斯江掀开门帘,一个眼神都没再给西美。
陈斯好摒着气默默跟着斯江下了楼。
“阿姐——!”
斯江扶着自行车龙头转过身,脸上还带着笑。
“阿姐侬真结棍!模子,嘻嘻,”陈斯好舒出一口长气,对着自家阿姐竖起大拇指,乐呵呵地问,“以后到底叫大表哥好还是大姐夫好呢?”
斯江笑着上了车:“叫姐夫!快点跳,一千只勿许偷懒啊。”
客堂间里只剩下南红和西美两姊妹。
西美脑子里乱哄哄,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斯江刚刚说什么了?
南红站起身来收拾台面,瞥了她一眼:“顾西美,知道我最羡慕你什么吗?”
西美茫然抬起头。
“我最羡慕你运道好,生了斯江斯南和斯好三个好小囡,完全没要你操过心——”南红的视线落在沙发上的购物袋上,笑了笑,“斯江穿啥尺寸的胸罩侬晓得?”
“关侬啥事体。”
“侬格副面孔撒意思呢?看勿上景生做侬女婿?”南红手里的文件夹重重顿在台面上,“顾西美,吾警告侬,勿要撒事体,侬要是敢横度里插一脚,吾会得——(我警告你,不要惹事生非,你要是敢横插一脚,我会——)”
西美下巴一扬,暂时把斯江景生的事放到了一旁:“侬敢哪能?”
“敢揎侬!当勒侬老公的面一样揎!”南红眉头一挑,笑得肆无忌惮。
西美刚要开口,楼下传来了周老太太和顾阿婆寒暄的声音。
——
景生是六点半赶回来的,带了白斩鸡和大红肠,还没来得及进门,在灶披间外头就听耳报神陈斯好把斯江大战姆妈的那番话绘声绘色学了一遍。
“一个字也不差!我保证,”斯好眉飞色舞,“阿姐说了,以后就好喊侬姐夫了。姐夫!”
景生把两只马夹袋交给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张五十块:“快点上去,回头再汇报你妈都说了什么。”
斯好赶紧捏牢钞票:“Yes Sir!大姐夫,今年压岁钱多给一点啊。”
“少不了你的。”
景生转身飞奔而去,他实在太高兴太快活了,而这种快活在这一刻居然没有人可以诉说,像气球胀满了气却飘不上天似的难受,他跑到文化站门口,终于忍不住翻了个前空翻,要不是怕吓到街坊邻里,他还想再翻上几个。
第423章
斯江站到水龙头下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在发抖,她并没有害怕,大概有一点激动,一路骑过来连手套都忘了套,现在还有点发麻。
真痛快啊,她早就想这么告诉姆妈了,其实自从和景生谈恋爱开始,她就预备着这一天,她开始也想象过也许姆妈会乐意,后来渐渐明白了,她是不会乐意的,兄妹的名分也好,景生母亲的遭遇也好,她心里都会有疙瘩,这个疙瘩和景生是什么样的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加上孙平那个事,斯江很清楚,在姆妈心里,她自己是一样错都不会有的,但别人就肯定有一百样错,她只会怪在她怪得起的人头上,例如景生。以往她打电话回来,都是先找景生接电话,和他说的话比她和斯南还多,这几年却再也没找景生接过电话。
热水打在皮肤上,十分爽快。斯江仰起头,撸了一把脸,深深地吐出一口长气,有一点骄傲,有一点自豪,有一点快活。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景生去直面姆妈的脸色的。
手掌不轻不重地拍在脸颊上,斯江想起自己吃过的耳光,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其实想过自己说开后姆妈会不会气急败坏又来揎伊耳光,但就算她想揎,斯江翘了翘嘴角,反正现在的自己可不会一动不动地老实挨打。
这个点的部队浴室里人不多,斯江冲完澡往外走,路过空无一人的大浴池时犹豫了一下,把塑料袋放在了边上,踩了进去,水很烫,但是极舒服。她慢慢走到角落里,坐进了水里,刚一伸腿,人就横着浮了起来,她吓了一跳,歪着身子好不容易稳住,不由得被自己戆呵呵的模样逗笑了。
出了浴室大门,斯江一眼就看见了树下的景生。
“喂喂喂,侬做撒呀,放吾下来——”被景生猛地抱了起来的斯江笑得不行,“当心,马夹袋上有水,衣裳要湿忒了。”
景生却置若罔闻,就这么把斯江腾空抱在怀里,越搂越紧。
“喂,人家都在看了。”斯江轻轻挣了挣。
“随便伊拉看。”景生在她额头上吻了吻,觉得太不够了,又亲了亲她的眼睛、鼻头。
两个人鼻尖对鼻尖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笑弯了眼,却谁也没提先前发生过的事。
脚踏车融入车海一路往西,斯江揽住景生的腰,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要是就这么一路骑下去,永远到不了家,也挺好的。
——
周善礼和周老太太带来不少年节礼。西美也回了礼,稻香村的点心盒子,特供的两条烟两瓶高度白酒,还有一条羊绒围巾和羊绒帽,和顾阿婆的同款不同色。两位老太太还一起戴上互相帮忙看了看,夸奖西美眼光好。
南红送给善礼一条名牌腰带和一个配套的钱包,给老太太带了一盒西洋参一盒燕窝。
“这我不能收,太贵了,我吃这个干什么。”周老太太笑着推辞。
“西洋参下火,您切成薄片泡茶里,提神。燕窝是给善让的,她在云南天天上山下水的,辛苦,回来您帮她补一补,”南红笑眯眯地把礼品袋交给善礼,“我在景洪给了她,结果她又偷偷塞回我行李箱里,善让啊什么都好,就是跟自家人太客气!”
周老太太湿了眼角:“我家这个姑娘哦,还真就是这个样子,我多长时间没见到虎头了哦。”她从口袋里摸出六个红包来,三个给南红,三个给西美。
“这个你们一定要收啊,是奶奶的一点小心意,拿着拿着。南红啊,你家三个光榔头什么时候回上海?结婚了没?”周老太太感慨良多,“兄弟姊妹多蛮好的,将来互相有个商量,北武和善让就只有虎头一个孩子,将来虎头要吃苦喽。”
善礼是知道孙平的事的,赶紧干咳了两声,塞给老太太一把蜜枣,催她喝茶。
“嗐,虎头能有什么苦吃,善让把他教育得这么好,她两口子也不靠虎头养老。何况,景生、斯江斯南斯好,加上我家三个没出息的,这么多兄弟姊妹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多好,将来不说别的,死力气大把,虎头只要招呼一声,这么些表哥表姐还不抢着要帮忙?怕得抢破头呢。”
南红眉飞色舞叭叭叭一通,一屋子人都笑得不行。
西美也跟着笑了两声,走到窗口看了看:“斯江怎么洗个澡洗了快一个钟头了?”
电视机前的斯好赶紧把音量关小:“阿姐是去警备区司令部的浴室,那里水大水烫,还有一个个单独的隔间,在常德路路口,骑过去一刻钟,骑回来一刻钟,她还要洗头什么的——”
“你怎么知道女浴室有一个个隔间?”西美皱起眉。
斯好愣了愣:“阿姐告诉我的啊,我没、没进去过!我从小跟着舅舅和姐——大表哥去男浴室洗澡的。”
西美睨着斯好,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斯好吃不准姆妈到底有没有听到他那个说了一半的“姐夫”,心虚地站了起来:“我去看看热水瓶里还有没有水。”
西美刚要拿他问罪,楼梯咚咚一阵响,斯江和景生一道回来了。
——
饭桌上气氛热烈。
善礼和景生聊了会工厂的进度,自从跳楼案后,新上任的局长对瑞德十分关心,派人两天就把瑞德的申请报告给改完了报去了省里,一个礼拜批复就下来了,现在公司的临时账号已经开好,香港的资金已经打到了账上,正在验资。工程图纸也顺利审批完毕,这几天景生和符元亮天天和建筑公司的人碰头,确认材料样板。
周老太太认真地关心了一下斯江的工作,表示商场开业那天一定会去五楼捧场,正好给虎头买礼物。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斯江笑着道谢。
听顾阿婆说了斯江加班的事,老太太不住地点头称赞斯江:“真是个好孩子,现在趁着年轻吃点苦不算什么,对自己是好事,你这个工作可真不容易,将来无论去哪里都能独当一面了。现在很多父母只有一个小孩,当成宝似的,我看报纸上说得对,全是小皇帝小公主,要什么给什么,将来怎么办呢?”
南红笑了起来:“可不是,那些靠关系走后门进了好单位的人,苦是不用吃的,但这辈子又有什么意思呢,不就和寄生虫一样嘛。”
西美看向南红,隐隐觉得很不舒服。她已经打了病退报告,估计年后就能办完手续,但想想自己在边疆几十年的苦日子,又觉得这话无论如何都套不到她身上。她冷眼旁观,越来越肯定就连周善礼和周老太太差不多也对斯江景生谈恋爱这件事心知肚明。
“东西买都买了,不喜欢还能退货换货?”周老太太表示咋舌,“这怎么行呢?”
斯江笑着解释:“其实国外都是这样的,顾客一时冲动买了,有可能回到家还没拆就后悔了,这个商品只要没用过没损坏,不影响销售,当然可以退换,这样顾客不但会对我们的服务更满意,还会有点内疚,下次要买类似的商品,说不定就优先考虑我们商场了呢。”
“就是,这结了婚,不喜欢不也说离就离嘛,香港商场也都这样的。”南红又附和了一句。
西美没忍住呛了她一句:“真是说什么你都有一堆道理,说得好像谁结婚就为了离婚似的,跟买东西搭什么界。”
她扭头看向斯江,想说几句道理,被斯江回看了一眼,不知怎么竟然嘴巴有点张不开。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对伐?阿姨,您当年是怎么和老将军走到一起的?组织上安排的吗?”南红淡淡回了一句就岔开了话题。
周善礼“嗐”了一声,举起手:“这个我知道,问我啊。话说当年——”
周老太太一巴掌把儿子的手拍了下来,瞪了他一眼:“再胡说试试!别以为你老子没了就没人能收拾你啊,我这一桌子帮手,照样把你吊起来抽,可巧南红送了根皮带来,将将用上。”
一桌人哈哈大笑。
“我和老头子不是组织上安排的,就自己看对眼了,他那时候才是个小排长,本来他爹给他说了一门亲,他不乐意,跑着跑着跑进革命队伍里了,就这么回事。”
周善礼一边摇头一边“啧啧啧,我爸可说过是您当年——反正善让这点像您,随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