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恋爱好啊,我们这一代也都是自由恋爱,”南红弯了弯眼,转头问西美,“你当年为了陈东来追去了新疆,上海户口都不要了,也很了不起。斯江啊,别的就算了,这点可真要像你姆妈学学,咬定青山不放松,认定了就别放手,现在的好男人可越来越少了。”
西美一噎,堵得胸闷,索性搁下筷子:“我去灶披间看看,是不是还有个酒酿圆子?”
顾阿婆一把拽住她:“景生在弄呢,你去看什么看,坐下,你不是说你家老孙有话要你转告善礼的吗?说呀。”
西美翕了翕嘴唇,脸上发烫:“慢点再说——”
“事无不可对人言,说呀,我们也想听听大人物的圣旨。”南红笑眯眯地接了一句。
善礼举起酒杯:“不急,来,都好多年没见了,干一杯,祝大家新年好。”
第424章
孙骁肯定不能直接给周善礼打电话,写信也不行,这年头白纸黑字太吓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悬在头上的铡刀,通过西美带句话是最合适不过的。
善礼拒绝得也干脆,他无意做任何一个军区的司令员。但具体理由他也没法跟西美讲透,只推说自己胸无大志,而且喜欢上海,等善让以后回了上海,以后兄妹舅甥之间好有个照应。
西美有点失望忐忑,但也就只有一点,心底反而松了一大口气。这些事她是不想沾的,但孙骁说如果她为难就算了,她反而不好推辞。现在是周善礼自己做了恶人,倒省了她的事。无论别人怎么把周家和孙家因为她的缘故归在了一起,她心里清楚,周家是周家,孙家是孙家,并不搭界。
“行,那我就把你的话带给他,”西美不自在地笑了笑,“之前昆山他们那个服装厂出的事,老孙还特地跟省里的领导打了招呼,才知道你亲自去了一趟,景生他们真是——”
景生拎着热水瓶过来给善礼茶杯里添了水:“这次也多谢姑父了,现在厂里一切都顺利,请嬢嬢和姑父放心。嬢嬢有什么意见,跟我说。”
加完水,景生搁下热水瓶,拉过一张椅子就势坐在了善礼边上,看着西美微微笑,等她朝自己发难,无论如何,她对他发多大的火他都受着,反正不能让她朝斯江发火。
西美愣了愣,避开了景生坦荡荡的视线,想起斯江那叠信里的内容,她又有点犯恶心,十分难堪九分恼火八分没辙七分无可奈何,硬是压了压情绪才低声道:“就你们东莞那个事吧,老孙也是和最高法打了招呼的,以后做事情真的要多想一想,不要冲动,出了事多麻烦。”说完她打了个寒颤,迅速起身走开了。
景生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善礼哈了一声,摸出烟来,拍了景生一巴掌:“走,下楼吃香烟去。”
“一道去,”餐桌那边的南红丢下剥了一半的桔子皮,从包里翻出一包女士烟和打火机来,“囡囡,香烟切伐?”
准备进房间的西美停住脚,猛地转过身来。
斯江从一堆表格里抬起头来笑了笑:“啊?谢谢姨妈,吾勿切香烟额。”
西美猛地拽了拽手上的门帘:“斯江,侬进来,姆妈有闲话同侬港。”
“你说,”斯江把眼镜取下来擦了擦,“说吧。”
“侬进来!”
“覅,”斯江把眼镜又戴上,把衣柜边上的姆妈看得清清楚楚,“有话你就说——”
“有屁你就放!”南红哈哈大笑,“景生,来,一起听听部长夫人又有什么金科玉律要宣布了。”
善礼捏了捏香烟盒子,咳了一声。
西美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算了,不是什么大事,我想让斯江找一套旧的棉毛衫棉毛裤给我……”
斯江唇角挂着不经意的笑,几步就进了房,打开大衣柜,翻出两套,放在床上。
西美走近了两步。
斯江警惕地双手抱胸退开两步。
“侬做撒?(你干嘛?)”西美站定了,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
“港,还要啥要港额?(说,你还要说什么?)”斯江镇定自若地侧过脸,“吃过两记耳光了,要预防侬再来一记。”
西美弯腰从枕头下摸出一叠信,撒在床上:“你看看你自己写了些什么!你怎么做得出来写得出来的?你想过没有?!这些脏东西要是给斯好看到了呢?他才几岁?!”
斯江看到那些信封怔了怔,意识到那是自己和景生之间的情书,这一霎那她竟然一点愤怒的感觉都没有。
西美看着斯江居然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慢慢理好那些信。房间里静悄悄的,时间像被凝固住了,西美恍然回到当年斯江因为写日记被她打耳光的那个时刻,她一时气短,讷讷地辩解了一句:“我是理东西的时候理到的,之前不知道这些是什么。”
斯江把信件收好,抬起头:“这个家里只有你会去翻不属于你的东西,但也只有你,其实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你说好不好笑?”
“什么东西脏?男人爱女人,女人爱男人,爱情脏吗?爱情只能谈理想和灵魂,谈□□就脏了?我和斯南斯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吗?你和爸爸没过夫妻生活?你必须说成夫妻生活才觉得干净是吧?说成性生活你都觉得脏?能做的事情说出来写下来就脏了?”
西美咋舌。
“我上初中的时候,舅舅就把《大众医学》里我该看的内容折上放在五斗橱上了,我有姆妈,但跟没有姆妈的女孩子是一样的。对了,斯好也是这么长大的。我在乌鲁木齐也看到你订了这本杂志,你和万千读者都能读到的性生活注意事项不脏,为什么我记录下来就脏?”
“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呢!”西美喃喃地问。
“我喜欢我的身体,我的头发我的脸,我的手我的腿我的脚,也喜欢我的腰我的屁股,还有你会害怕的词,我喜欢我的性器官,乳房、阴——”
“别说了!别说!”西美惊叫起来。
斯江笑着摇摇头,挺了挺胸:“我还喜欢景生的身体,每一个部位都喜欢——”
“你疯了!陈斯江!侬脑子瓦特了,这些事你怎么说得出口的?!”西美颓然退了几步,迅速掀开门帘慌里慌张地逃了出去。
斯江抱紧了怀里的信,像一个角斗士终于血战完全场,昂然挺立在场中央,可眼里的热泪,还是和飞速跳动的心律一眼,无法控制,滚滚而下。
——
兵败如山倒。
西美从来没想过陈斯江会变成这样的陈斯江。她知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鬼话,这些话比那些字句更可怕,西美闭上眼耳朵边就又会想起她那些话,不得不用力摇头甩掉。
但也只有你,其实不是这个家里的人。
灶披间里只有水壶烧开的汩汩冒泡声,蒸汽从壶嘴里碰出来,噗吐噗吐地。西美把碗盘收进碗柜里,盯着那个壶嘴发呆。
“西美——”
西美赶紧把火关了,堆出个笑容:“阿姨,怎么了?”
“你有空吗?我跟你说说斯南的事。”
“南南?”
周老太太苦笑道:“南南大概不太想看见我们周家的人,但有个事,我不能不跟你说一声。”
送走了周老太太和周善礼,西美许久都没说话,她固执地坐在餐桌边等斯南回家,等到凌晨一点半,斯南才压压交进了门。
“吓人啊你?”斯南看了看沙发上已经睡着的斯江,皱着眉抱怨,“深更半夜不睡觉你干嘛呢?等着训我?你累不累啊?”
“你去哪里了?干什么去了?跟谁一起的?”
“关你什么事?”斯南翻了个白眼,抬脚上了阁楼的梯子。
“你弟弟睡在阁楼上,你上去干嘛?”
“睡觉啊,他睡地板我睡床,干嘛?平时我的床都让给他睡六个晚上呢,我回来当然轮到他睡地板!”
“你跟我和外婆睡!”
“有毛病啊,我睡帐子顶上?”
“陈斯南!你能不能让姆妈省点心?”
“顾西美!你能不能不这么招人烦?!”
西美见斯南半个身子钻进了阁楼,忍不住喊了一声:“那个周致远元旦要来找你了。”
斯南停在了楼梯上,上半身从黑暗中转了过来。
沙发上的斯江猛然坐了起来。
“虎头外婆跟我说的——”西美摸了一把脸,满脸的泪。
“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姆妈说!姆妈一直都不知道,我还对你舅妈这么好!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你这么胆大迟早要出事!你说,姆妈是不是从你会走路就跟你说,外头坏人多,你不能看见人就跟人套近乎,你就是不听,动不动就自说自话跑去阿克苏跑回上海,你就是不听我的话——”
“所以呢?你现在知道了,除了会哭会怨我,还有什么?”斯南退下来两步,深邃的眉眼灼灼放光,“我那时候就猜到你会说这些话。”
“我——?”西美泪眼模糊朝她伸出手:“南南!”
斯南却不耐烦地抬了抬下巴:“你别这样行不行,演电影呐?我是遇到坏人了,怎么样呢?我可不会自杀也不会自暴自弃,现在好多人追我呢,还有,这和小舅妈和周奶奶周伯伯都没关系,坏人是坏人,坐牢是他罪有应得,小舅妈一直对我很好的,没有她,坏人还抓不着呢。”
“还有,你不许怪我姐和大表哥啊,”斯南拧起了眉,“他们就不会怪我,他们说了我没错,懂吗?”
西美满心期盼地回了上海,从未想过,只一天一夜,整个世界就崩塌了,粉粉碎,但日子毫无知觉,万春街的夜照旧这么一如往常地过去了,路灯齐齐熄灭,各种声音纷沓而至,太阳出来,又是新的一天。
第425章
西美睁开眼又闭上,闭上眼又睁开,感觉身边的一切都放慢了节奏,有时候是屏幕上的无声电影,有时候是收音机里的有声剧。
她听见姆妈慢慢坐了起来,搭在被子上的绒线衫棉袄一件件被她穿上身。姆妈老了,习惯咳两声清一清喉咙再喝几口保温杯里的温水。保温杯是日本货,南红从香港寄回来的,水是斯江冲的,里面放了五六粒红枣,焖一晚上就变成红枣水。
帐子动了动,床后面的马桶传来淅沥淅沥的声音,西美睁开眼,看见姆妈的侧影弯腰,站起,又弯腰,大概是拿马桶盖头。她小时候经常跟爷娘挤在这张花梨木的大床上,大哥他们三个睡高低铺,他们话太多太吵,她不乐意跟他们一起。也许从那时候起,她就不被他们当成这个家里的人了。
西美侧过身,把眼泪捂进枕巾里。
叠着的楠木箱子上的台灯亮了,有木头和木头碰撞的声音,这个西美自小就听惯了,那是姆妈在梳头,她和其他老太太不同,她每天晚上都要把发髻放下来,一遍一遍地用牛角梳梳通,早上梳好头抹上茉莉花香味的发油,挽成一丝不乱油光水滑的发髻。被剃阴阳头的那两年,西美偶尔见过姆妈坐在小圆凳上,拿着断成两截的梳子对着镜子梳半边狗啃似的乱发。
这好像就是昨天的事,竟然已经过去了三十年,再回到这条街这间屋这张床上的她,失去了太多。
客堂间里传来景生和斯江说笑的声音,西美想起景生在沙井子的那一年,不禁又闭上了眼。
外头全部安静下来后,西美才慢腾腾下了床。
吃饭台子上留着她的早饭,斯好写了张纸条:“姆妈早,我去图书馆,二姐姐去看电影,大姐姐上班,大表哥上班,阿娘做礼拜,她还要和教友去美琪看戏,我们都不回家吃中饭,灶披间里有鸡汤有包子,有饭有面条,冰箱里有馄饨。再见。”
西美在客堂间里转了两圈,先给陈东来打了个电话,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哑了。
“是我。”
“哦——”陈东来愣了愣,“侬好。”
“陈东来,你怎么当爸爸的?你知不知道家里出了多大的事?你有没有关心过儿子女儿?他们三个不是都跟你吗?你每个月汇点钞票给我妈然后就一百样不管了?早知道我一个都不让给你!我都带去北京,我、我真没想到你比以前还不如!以前你都丢给我,现在好了,全丢给我妈,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西美一边哭一边骂。
满头雾水的陈东来闷声不响。
“喂,喂?喂!喂!”
“哦,在听,你说。”
“你、你就这个态度?”
“我在上班,”陈东来好声好气地解释,“我已经请了探亲假,月底的火车票回上海,你大哥的事,我肯定要搭把手的。另外我这个爸爸是没什么用也做不了什么,这两年和斯江斯好一个礼拜通一次电话,和斯南半个月写一封信,她也都有回信给我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你说归说,骂我有什么用呢?”
西美一噎,抽泣了两声:“你知不知道斯江和景生在谈朋友,他们还,还、还已经那个了——”
“斯江有小孩了?我要做外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