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来的语气毫不吃惊更无愤慨,西美莫名竟听出了几分惊喜,她简直出离愤怒了。
“你什么意思?你不反对?”
陈东来愣了愣:“我为什么要反对?景生多好啊,和斯江从小一起长大,对她好得很,又那么能干——”
“他是她哥哥!是哥哥!妹妹好跟阿哥谈朋友睏高结婚?侬脑子瓦特了伐?!”
“你——是不是忘了景生不是你大哥亲生的?”陈东来被西美搞得有点糊涂了,反问了她一句。
西美气得浑身发抖:“放侬只屁!吾当然记得!”
“那你喊什么阿哥阿妹的呢?”陈东来叹了口气,“你就算反对,斯江会得睬侬伐?你别忘记高考志愿那个事——”
“我是为了她好!”西美脑子里一团乱麻,吼了一声后闭上眼冷静了会儿,“陈东来,我跟你说,别人都行,景生不行。”
“这个事情我做不了斯江的主,你要有意见你自己跟她说。”
“——好,那我问你,你知道景生姆妈到底怎么死的吗?”
“你大哥以前说过几句,你不也知道吗?你还为了找景生陪斯南去了趟景洪。”
“要不是这次昆山出事,老孙特地让人去问了问,我们会被瞒在鼓里一辈子,我告诉你,景生姆妈其实是被景生亲生的爸爸——那个□□犯掳走杀掉的,”西美打了个寒颤,“具体的我不跟你说了,反正那个神经病就是个变态,杀人犯,景生姆妈死得惨不忍睹!”她环顾四周,又听了听,确认周围没动静,压低了嗓门,“你知不知道,这种杀人犯的变态很有可能会遗传下去,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病,懂伐?!”
陈东来闭上眼,伸手揉了揉眉心,摇了摇头:“西美,之前斯南说你一直在看病,在吃药是不是?”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别的意思,景生也算是我们看着长大吧,他是个多好的孩子?你以前一直说你要是生个景生这样的儿子就谢天谢地了,你现在——”
“那时候我不知道!”西美咬着牙,“没人跟我说!都当我是戆度呢,还有侬!你怎么回事情陈东来,你根本无所谓的是不是?你简直你简直——”
“我要去开会了,你人在万春街是伐?晚上我再打电话过去啊。”陈东来不欲多辩,找了个借口挂了电话。
西美呆呆地看着电话半天,才想起来斯南那件事她还没来及说,隔了许久,她看看墙上的挂钟,又拿起话筒,给孙骁的办公室打电话。
——
斯江这几天都在忙着入库,小商品种类繁多,几十家供应商根据排期表送货来,有的派了自家的营业员跟单,有的需要商场营业员跟单,一家家清点核对品类数量,斯江她们都必须过目,一旦入库,产生的缺少或损坏就都是商场负责了。数量颜色尺寸难免会有出入,不对的退回,少了的补货,残次品也得退回去,这样一个牌子的礼品对完往往要耗上九到十个小时,等全部清点检查完毕再手工誊录到账册上。
看惯了四重奏用的电脑系统,再回到这样原始的阶段,斯江很不适应,她私下问了高小姐一句,才知道一楼到四楼,各大厂商都有自己的软盘或CD目录,直接导入进电脑就在商场的系统里建立起了商品库,货品入库,输入货号就能自动对应上。唯独五楼是小商品,供应商们都是手写的出货单,只能人工记账,要把这批资料全部手动输入电脑里,有了原始记录,才能方便下一批入库出库。
产品入库后还要把准备出样的货品另行陈列,有许多商家没有在公司里演练过,陈列架上放不下的或者太空的,也要斯江她们重新调整。斯江因为有四重奏的展览出样经验,建议在五楼清理出一片场地把各家的货架排成两排,所有样品都摆上架演练一番,合适的拍下照片,包装上标好层板次序和自左往右的排列顺序,这样正式出样那天营业员们只需要根据货架上贴的照片和统计表格依次摆放产品就行。高小姐对此赞不绝口。
斯江十二月十号领到的工资里赫然多出来五百元的建设性意见奖金,还附了一封感谢信,由林董亲自写就,谢谢斯江用心为公司优化了出样流程。二楼到四楼的服装楼层,很快也都采取了斯江的这个方法,请美工部门参与模特和货架的出样演练。
一回生二回熟,斯江现在入库理货管理已经十分娴熟,她向景生取经,敢于把细致的工作放给营业员做,她负责的这组十二个营业员里,有两个年轻女孩表现得很突出。田甜人如其名,长相俏丽甜美,属于高小姐所说的热情主动型,观察下来,斯江觉得她最难得的事眼里有事手下不停,还能为其他人着想,她负责的仓库货架上总是干干净净,货物包装盒按照货号排列得井然有序,在交班沟通笔记本上还画了好几张货品分布图,方便搭班的营业员也容易找到库存。斯江交给她一家供应商的入库工作,她也独立顺利完成,做了详细的工作日志,七八个误差记录得一丝不苟。另一个宋茹属于高小姐总结的春风化雨型营业员,她脸上总带着温和的笑容,不太主动跟人搭话,听人说话时却显得非常专注,对自己负责的品牌研究得十分透彻,从来不需要查本子和目录画册,就能一一说出每样产品的特色,令斯江吃惊的是在销售演习上,她从来不一个劲地推销说产品如何如何好,反而会很柔和地询问企划部员工扮成的顾客,要送给什么年龄的亲友,对方平时喜欢些什么,A产品可能更合适年轻人,B产品的颜色有六种,如果收到的人喜欢其他颜色随时可以回来换等等。斯江有预感她会成为自己这组营业员里的销售之王,便请她负责分析四个专柜礼品的产品,花了一星期时间做了一本销售推荐手册,交给了高小姐。里面模仿高小姐的秘籍,列出了产品的特点,适合人群,哪些具有搭配推销的可能,对不同年龄层客人的销售话术,问题解答模板以及售后可能出现的客诉假设,并给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法,仅仅是退换这一条,就写了两整页的模拟对话内容。
这个新创造,高小姐并没有汇报上去,也没有推广到其他楼层,只是结合她自己的心得,安排斯江和黎昕重新整理出了一本《X百货五楼营业员销售规范》,又让吴丽姿把五楼的营业员们根据这个重新培训一轮。斯江原本担心大家会抱怨增加了工作量,没想到参加过培训的人都斗志昂扬,纷纷摩拳擦掌,想在开业当天一展身手。
忙到晚上十点多,斯江才惊觉自己一整天都没想过姆妈,的确也没什么可想的,她和同事们说了再见,匆匆跑下楼,不出意外又看见了景生。
他们约好下个礼拜三,斯江休息这天就去领结婚证。
第426章
第二天,正逢赵家三兄弟齐齐回到上海探亲,为了这个难得的假期,三个人这一年可谓相当努力。他们在虹桥飞机场落地,就带着大包小包直奔万春街,完全没想过回复兴岛阿爷家。斯南在学校得了信,翘了下午的一堂课,拖着赵佑宁从学校赶了回来,美其名曰赤屁股朋友聚会当然比研究科学更加重要,实则是为了塌他出租车车费的便宜。
“你们怎么这么瘦了?”
“你怎么这么漂亮了?”
阿大阿二阿三围着斯南团团转,好奇丑小鸭怎么变成白天鹅的,吃了斯南几下拳脚后,哇哇喊着霸王花吃人花一点也没变,兄弟姊妹们嘻嘻哈哈笑作一堆。
圣诞节将至,三兄弟带了一堆礼物。景生的礼最重,一块劳力士金表,是南红之前挑好的。景生推辞不收,反被南红训了一顿。西美只当没看见没听见。
斯江收到一只名牌包,她大大方方收下,已经想好了要给表哥表弟们回什么礼,她现在的小金库十分可观,光是这个月的工资条上,基本工资980,饭贴130,加班工资860,奖金500,高小姐还额外发了500奖金给她,另外还有交通补贴、冬季补贴、制服清洗补贴等等,甚至还有15元的女性卫生补贴。人事部培训的时候讲解过是女性经期的补贴,出自台湾陈董的发明,金额不大,却很暖人心。扣掉四金的个人缴纳部分,加在一起到手也有近三千。景生看了好几遍她的工资条,拿去和符元亮重新设计新工厂员工的工资构成。
斯南收到一件雪白的羽绒衫和一条破洞牛仔裤一双芥末黄的高帮马丁靴,鞋子尺寸是南红之前打电话回来问的,但斯南脚背宽,穿着有点挤,但她实在太喜欢,直接上脚踩得楼板咚咚响:“穿穿会松的,而且我今天穿的是薄袜子!”
斯好收到的礼物是一个任天堂游戏机,当着西美的面,南红笑眯眯地说:“不要紧的,说什么游戏会带坏小孩子噻是放屁,你小舅舅,小时候最会得白相,溜冰、打六台、搓麻将、打牌,样样噻会,一样进北大出国留学。”
西美朝斯好伸出手,斯好乖乖地上交了游戏机,南红“切”了一声,不理这母子俩了。
顾阿婆的礼物最闪亮,一整套足金首饰。
南红一样样帮她戴上:“这是北武两口子出的钱啊,你一定要戴,之前的不是都被偷掉了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呐,看看,这是香港最时髦的款式。”
“神经病,”顾阿婆笑着骂她,“我要时髦做什么?空心的还是实心的?□□呢?拿来我看看,我要称的,你们别给人骗了。”
众人哄堂大笑,景生真的拿了电子秤来让顾阿婆一一称过。
西美也收到了礼物,一盒西洋参。
“没事降降火气,覅天天更年期面孔,吓人的。”南红送礼也送不出好话。
西美冷笑了两声,任由顾阿婆代她放好:“真要谢谢侬了。”
赵佑宁这个编外人员没收到礼,南红几眼就看出了苗头,笑眯眯地跟他说:“下趟少不了你的啊。”惹得西美又疑神疑鬼起来,盯着佑宁和斯南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只好作罢,又暗自思量若是赵佑宁这样的男小伟倒也算配得上斯江,就是不知道赵佑宁姆妈的精神病会不会遗传,完全没想过她在别人眼里也是有病要吃药吃不停的“病人”。
就这么折腾了几个钟头后,打麻将的打麻将,吃宵夜的吃宵夜,轧讪糊的轧讪糊,闹腾到半夜三点多,赵家三兄弟坚决不肯跟南红去五原路睡,景生只好把顾东文的床搭出来,四个男人挤两张单人床,为了并头睡还是头靠脚脚靠头地睡,三兄弟又吵了一刻钟,最后石头剪刀布决定了搭子,才爬上了床,上了床还不太平,又盯着着景生问他怎么追斯江的。
“阿哥,你跟斯江明天真的要去领结婚证啊?带我去伐?”
“阿二侬去做撒?当电灯泡?”
“我参观参观,还没去过民政局。”
“册那,参观侬只头,没看到小阿姨只夜壶面孔啊,有点吓丝丝。”
“伊还能哪能?”阿二不以为然地把床架拍得嗙嗙响,“景生阿哥,快点港呀,侬哪能奈阿拉斯江追到手额?(你怎么把我们斯江追到手的?)”
景生抬手关了台灯:“睏高了啊。(睡觉了啊)”
阿大阿二阿三开始自编自导自演,笑得两张小床抖个不停。
景生背过身不睬他们,嘴角却禁不住上翘起来。
——
斯南他们一早各自去上学,斯江和景生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做婚前体检,才发现顾家的户口本上景生那一页不见了。
混乱了几分钟后,斯江立刻想到了原因,她简直不敢相信西美会用这种低级的手段,但除了她不会有别人。
“对,是我撕掉的,我不同意你们领结婚证,死也不同意。”西美坐在铺了羊毛毯的竹躺椅上,腰背挺得笔笔直,对着电视屏幕面无表情地回答,电视机虽然开着,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算了,我去补,没事的。”景生拦住红了眼的斯江。
西美抿了抿嘴,扬了扬下巴:“我不同意。”
顾阿婆颠着小脚跑到她面前:“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好做得出这种事的?我同意,你大哥同意,陈东来也同意,你自说自话什么?我看你脑子坏掉了,景生跟斯江多好!啊?你到底在想什么呀顾西美!”
“姆妈你不懂,”西美的头微微偏向右边,又迅速扳正,“我自己去景洪跟大哥说。”
南红“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了餐桌上,霍地站了起来。
赵家三兄弟吓了一跳,立刻坐得笔笔直,眼睁睁看着自家姆妈一阵风似地卷了过去,扯起小阿姨,“啪”地一声脆响。
“姆妈!”三兄弟目瞪口呆。
斯江和景生也呆住了。
“你现在就滚,”南红横眉立目指着门外,“滚啊,你去景洪,现在就去,我看你有什么脸见大哥,大哥怎么对你的,你心里没点数?你非往他心上捅刀子不可是不是?顾西美,我就没见过比你更蠢的女人!你就不配姓顾!”
西美摸了摸自己的脸转向斯江,诡异地笑了笑:“好了,你大姨娘帮你还了一巴掌了,你称心了?”
斯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母亲的确有病,病得还不轻。
“走吧,我陪你去派出所补户口页。”斯江不想再和她说任何话,直接拉着景生往外走。
——
周秘书是中午到的,带来了西美的药,说前几天孙骁就发现西美在电话里情绪有点激动,怕她出事,所以赶紧接她回北京疗养一段时间。
西美却坚持要去景洪见东文最后一面,周秘书没辙,打电话请示完,表示自己会全程护送,让顾家人放心。
南红给北武打了电话,把西美撕户口本的事说了。
北武说:“好,让她来见大哥,有话当面说清楚。”
“你要跟她说话吗?”
“不用了。让周秘书看着她点,按时吃药。”
景生和斯江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斯江两眼红肿,景生倒看上去还行。得知西美已经去了景洪,斯江什么也没说,一个人下了楼。赵家三兄弟要追上去,被景生拦住了。
“派出所的存档里没我,”景生苦笑着告诉顾阿婆和南红,“没什么理由,就是没我户口迁进来的记录,农场以前开的准迁证、收养文件什么的都没了,要回景洪重新补文件。”
南红一转念就顿足不已:“册那,我们就不该放她走!肯定是孙骁那个赤佬干的好事,还假惺惺地派人来接她,绝对是怕我们找她算账。景生,明天你去区里去市里投诉!还有知青办也有底档的,我倒不信他能一手遮天,册那XXXX。”
“我们今天都去过了。”景生揉了揉眉心。斯江今天在两处都和工作人员起了争执,还哭了一场,但无疑没有任何用处。
顾阿婆回过神来,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造孽哦!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冤家,一天到晚的不让人称心!就知道为难囡囡,你们结婚,关她什么事!她还去找老大!她真是要气死东文啊——”顾阿婆气极而泣。
斯江拖着疲惫的双腿从万航渡路一直走到静安寺,周边在造的高楼大厦已经停止了作业,静默的塔吊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城市,下班高峰的车流堵住了好几条马路,红灯转了绿灯,斯江随众穿过马路,静安公园门口的小摊贩已经开始卖充满气的巨型气球,马上又是新年了。
第427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静安公园门口的西边开了一家墨西哥烤肉店,音乐热烈奔放,这会儿灯火通明座无虚席。斯江手里拽着巨型气球的绳子,静静凝视着对面静安寺明黄色的围墙。静安寺在扩建,西边一大半围着施工围栏。在斯江印象中,这座庙一直在施工,以前去吃素面的时候得沿着窄窄的通道排出去很远,排队二十分钟,吃面五分钟,隔壁就是工地,咣咣铛铛地吵得厉害,还有刺耳的电钻声毫无预料地就来杀一通耳朵和心脏。她们一帮人挤在一张桌子上吃面,听个话得把耳朵送到别人嘴边。但那些人的面孔竟然已经都模糊不清了,除了景生。
她以前其实在校外吃午饭并不想叫景生一起,都是李南她们怂恿威逼利诱,趁着景生早点心时间给她送鲜肉大包的时候越俎代庖地邀请他。景生从不说不。无论在静安寺还是富春小笼还是校门对面的大排面面店、愚园路上的牛肉煎包、华山饭店……他都在,一直都在。
但现在,他变成了“不存在”,这个城市把他抹去了。她们把他抹去了。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斯江明白,又不明白。
她从来没有痛恨过谁,哪怕毕业的时候被举报,她也只觉得那人太可悲,但今天她真是恨透了。
“公平呢?公正呢?公开呢?”她对着面目模糊的人群哭着吼叫,毫无用处。
斯江第一次直面这样的痛苦,无法忍却无可奈何,也许孙骁只需要一个电话,甚至是他的秘书打一个电话,就能轻而易举地安排。也许他有理由,也许他根本不需要理由,只是展示权力的随心所欲而已,斯江所见过所听过的是大舅舅曾经雪中静坐绝食,怒骂副总理,赢来了云南知青返乡的政策,是小舅舅从报纸收音机里触摸到时代的脉搏,抓住机会考上了北大,但她呢?高考的时候她屈服了一次,她没有争取,毕业的时候她抗争了,却还是头破血流,最后依靠权力的更替重新获得了毕业证书,这并不能令她对权力趋之若鹜卑躬屈膝,她只会更加厌恶这卑鄙的被默认的规则。对于那个已经全然是陌生人的母亲而言,她和斯好不是曾经和她日夜相处十几年的斯南,大女儿唯一的价值是装点她,让她有面子。
一个年轻妇女骑着脚踏车从马路牙子上逆向而行,后座上的小女孩渴望地看着斯江手里的巨型红气球,她依依不舍回头张望的时候,左脚被车轮绞了进去,顿时大哭起来。
伊姆妈立刻停了车,问了两句后大声训斥起小姑娘来,小姑娘哭得稀里哗啦。
斯江跑过去,把手里的气球递给她:“囡囡,覅哭了,来,姐姐送侬只气球好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