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泪眼涟涟地捏住气球绳子,看看自家姆妈。
年轻妇女对着斯江却客气又热情:“格哪能好意思呢!”她板着脸转向女儿,“就是侬呀,私噶勿当心(自己不小心),就晓得哭!快点谢谢大姐姐。”
小女孩抽噎着说谢谢。
斯江笑着摇头和她说再会。
大大的气球渐渐远去,突然朝空中飞了上去。
“啊——?”斯江追了两步。
那个年轻的母亲没有再停下来,小女孩的哭声和她的叱骂随风飘来。
“对勿起呀。”斯江有点内疚。
——
希尔顿宴会部的徐经理为难地翻着预定表:“陈小姐,这几天真的都排满了,没法临时加您的婚宴,实在对不起,不好意思。”
斯江想了想:“那请问能不能订你们西餐厅的对外服务?我自己出场地,你们按自助餐的方式收费,派服务员来。”
“元旦前实在不行,没有人,也没有原材料。”
“好的,谢谢,打扰了。”
“意大利菜的自助婚宴——您考不考虑?有场地。”徐经理压低了声音问。
斯江眼睛一亮:“好呀!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
徐经理忍俊不禁,写了一个电话:“Jennifer是我好朋友,她老公是意大利人,做主厨的,现在意大利领事馆搞酒会都是订的她家的菜品酒水,她的餐厅刚装修好,你不妨去问问她能不能做。”
斯江走到东诸安浜路,才发现这条东西向的小马路和镇宁路交界,通向江苏路,她竟然从来没走过,纸条上的门牌号码是一栋崭新的高楼,很是气派,一个个子较小皮肤黝黑的长卷发女郎正在花坛边上抽烟。
“陈小姐?吾是Jennifer呀,Lidia徐港一看到侬就认得出果然没错,噶漂亮额女宁,整条马路都被侬Shining色了,blingbling,覅太灵,哈哈哈哈。”Jennifer上海话和英语切换得天衣无缝,还挺押韵。
斯江笑着同她问好,见她薄薄一件黑色针织大衣,里头只穿一件深咖啡色超低领的紧身T恤,紧身牛仔裤套长筒高跟皮靴,和李宜芳应该很有共同语言。
Jennifer的意大利餐厅在这栋大厦的一楼,招牌还没全做完,有几个工人踩在梯子上接霓虹灯光。
“一根灯管要接一刻钟?睏着啦?”Jennifer在门口气得直跺脚。
斯江跟着她进了餐厅,并不明亮,但是装修看得出很花心思,门口一整排的酒柜十分醒目。
“吃点啥?”Jennifer把菜单拿给斯江。
斯江心想试菜是必须的,便也爽快地照着图片点了几样,心想反正吃不完可以带回去给斯好吃。
一个身材高大壮实的意大利男人穿着厨师服出来和斯江打招呼,他的英语十分流畅,几句话就恨不得把自己和Jennifer的爱情故事宣告天下,看到门口进来一群外国顾客,Jennifer立刻热情地迎上去,“乔——”声不断,贴面吻一个个亲完,把人交给老公后才又坐了回来。
“我们就是意大利人的食堂,全上海,意大利菜,阿拉No.1。侬是要办婚宴?”Jennifer好奇地拎出一瓶红葡萄酒,“喝一瓶?”
“好。”斯江笑着应了。
“侬等歇,吾去买点好么子来下酒。(我去买点好东西来下酒)”
斯江已经适应了她的自来熟和快节奏,欣然起身:“阿拉一道去好了。(我们一起去好了)”
“吾太欢喜侬了!爽气!”Jennifer喜形于色,直接挎上了斯江的胳膊,叫来边上的男服务员交待了两句。
斯江没想到她所谓的好么子,居然是离她的店几十米外的文虎酱鸭的烟熏拉丝(烟熏癞蛤蟆),笑得不行。
“米道哈赞,侬切额伐?拉丝切额哦?(味道好极了,你吃得吧?癞蛤蟆吃的吧?)”
等她们回到酒店,四种不同面包的面包篮已经放在了桌上。
“我没点这个?”斯江疑惑地问。
“送的,意大利菜都这样,随便吃,这个蘸点黑醋油,你试试?阿拉男宁手艺绝对好。”Jennifer自信得满脸放光彩。
离开餐厅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半,景生呼了斯江好几回,斯江在电话里半醉半醒地笑:“你等我回去啊——我有很大很大的好事要跟你说!赞得勿得了!随便伊拉去!哈哈哈哈,顾景生!阿拉马上就要结婚了,晓得伐?”
她却不肯告诉景生自己在哪里。
Jennifer在旁边大声喊:“同吾勒一道,放心,吾是女宁!好宁!侬有陈斯江这样的女朋友,太幸福了。”
斯江哈哈大笑。
——
元旦这天下午四五点,东诸安浜路这家新开的意大利餐厅里挤满了人。
伴娘程璎喜笑颜开在门口迎宾。
“不好意思,请帖上写了不收红包的呀,不能收不能收,就请大家来做个见证,开心开心。”程璎把老同学们的红包一个个塞回去,忙得汗流浃背。
斯南和斯好忙着把宾客们扔在签名册上的红包盯着人一个个再硬塞回人家口袋里。
赵家三兄弟穿着临时租来的黑西装,像保镖一样守在后头,等斯南斯好确定退还了红包才放人进去。
餐厅里美轮美奂,四个区域分别用四重奏以前很出名的鲜花背景板隔开,分别招待初中高中老同学、大学同学老师、四重奏的职工代表和管理人员,还有万春街的街坊邻里。
南红一身酒红色旗袍,和Jennifer像花蝴蝶一样往返穿梭。
“没错,是阿拉斯江同景生结婚了。”顾阿婆笑盈盈地抿了抿鬓发,捅了捅身边的陈阿娘,“两个孩子配得不得了对吧?”
陈阿娘笑得有点勉强:“配,是蛮配额哦,呵呵。”
正和隔壁亲阿哥低声嘀咕的陈斯淇抬起头来问:“阿姐结婚,为什么不收红包呀?”
“因为他们不缺钱啊!”南红一只手搭在了斯淇座位后头,笑道,“还因为他们没空去参加人家的婚礼还人情,做撒?白吃白喝不开心?”
陈斯淇缩了缩:“开心。”
陈东来胸口佩了一朵红色玫瑰,笑着对两个弟弟夸奖景生小时候在沙井子有多好,这也好那也好,没一处不好的,恨不得是他们亲生儿子,现在成了女婿,半子,太好了,斯江终身有托。
“那大妈妈为撒勿来呀?”陈斯淇忍不住又多嘴,“前些时候,她不是回万春街了吗?”
南红刚撤走的手又搭了回来:“因为伊闲话太多呀,脑子有毛病,一天到晚东问西问,被她老公接回北京住精神病院去了。”
陈斯淇被父亲狠狠瞪了一眼,彻底瘪忒不敢吭气了。
“大家吃好喝好啊,祝福得真心一点,谁不真心,我来找谁算账。”顾南红丢下阴测测的一句,飘然去了隔壁老邻居们一桌。
——
“我好不好看?”斯江紧张地拎着婚纱裙摆站了起来。
李宜芳红了眼眶:“You're so beautiful!”
“来,抱一抱!”斯江转身朝密友伸出手。她本来打算去王开租婚纱的,李宜芳三天三夜没睡,叫来几个以前化妆班的学生一起替她做了现在这件婚纱,白色蕾丝贴服在身上,鱼尾裙,没有时髦的大泡泡袖和泡泡裙摆,连裙撑和衬裙都不需要租,美得无法无天。
“我爱你,陈斯江!”李宜芳激动得哭了起来,松开斯江原地跳个不停,“嗷嗷嗷嗷,我真的要哭花了妆了,救命啊,我真的不行耶,为什么我会这么容易被感动啊啊啊啊——陈斯江,你好讨厌!你怎么可以说结婚就结婚?!你怎么这么了不起!我要是顾景生,我会感动死耶,呸呸呸,今天不能说死字,没听见没听见。”
斯江深深吸了口气:“是吧?我是有点厉害吧?”
“厉害!超厉害的你,你真是太棒了!嘤嘤嘤,我们爱你!”
人人都爱陈斯江,除了生她的那个女人,但又有什么关系?
斯江咬住唇,竭力让微微发抖的自己平静下来,她弯下腰低下头:“来,帮我戴头纱吧。”
1993年1月1日,她陈斯江要在八十几个人的见证下和顾景生结婚。
法律上这叫:事实婚姻。
去你妈的户口,册那。
第428章
“陈斯江,别动!”赵佑宁把焦距对准了弯下腰佩戴头纱的斯江。他手上拿着借来的佳能EOS10QD单反相机,脖子上挂着他自己的尼康□□相机,里面装着柯达感光度ISO400的黑白胶卷。佳能的快门按完,他赶紧换尼康,各个角度咔嚓咔嚓。毕竟斯南有言在先,他要是不把斯江拍到她满意,这个春节就别想到顾家蹭年夜饭。
程璎的老搭档摄像师扛着重重的摄像机跟着挤了进来,单手朝赵佑宁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李宜芳将透明的长头纱小心翼翼地翻过去,覆盖住斯江的脸,轻轻放下。斯江慢慢直起身转向镜头,展颜一笑。长头纱直垂到她脚面,给无暇的她笼上一层柔光镜。
摄像师摒住了呼吸,镜头从远到近,最后停在了斯江的笑容上,又逐渐从近到远,他无声地示意斯江原地转上一圈,又指了指化妆台上的洋桔梗捧花。
捧花是景生自己做的,因为洋桔梗的花语是始终如一的爱,他不想假手于他人。
斯江撩起头纱接捧花。
赵佑宁和摄像师异口同声:“别动!”
斯江侧头回眸,却没理他们,径自举起捧花,垂下眼帘轻轻闻了闻,转向镜头笑得更灿烂。
“囡囡?好——”
景生敲了敲房门,后面那句只说了一个字,就忘记要说什么了。
李宜芳手忙脚乱地遮住斯江,重新放好头纱:“你跑过来干嘛呀,现在新娘不可以被你看到的!”
“吾好看伐?看一眼呀阿哥,看一眼呀,快点港吾到底好看勿好看(快点说我到底好看不好看)。”斯江却笑着左右摇摆,从他们几个的缝隙中看向景生,紧张地追问。
佑宁调转镜头,忍住笑对着门口的景生按下快门,他还从来没见过顾景生这么呆的模样,则劲得勿得了。
景生心如擂鼓:“好看,好看得要命。”他慌里慌张地转身要出去,额头却“咚”地一声撞在了门上。
屋子里斯江一声惊叫,随即一片笑声,都被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景生冲出小房间,在走廊里靠着墙深呼吸了几次,自嘲地笑了起来。脱光了都看过很多回了,怎么这一眼就这么吃不消呢?真正要人老命了。
南红快步走了过来:“囡囡好了伐?音乐同灯光噻好了,侬先过去立好位置,吾看一眼囡囡就来寻侬。”
景生定了定神:“哦。”
不出所料,身后传来了南红的高分贝尖叫和大笑。
景生翘着嘴角,穿过通道,前方一片光明,人声嘈杂,恭喜声不绝于耳。他的幸福,是斯江给的,如此澎湃,如此热烈,却并不沉重。
——
《Love Story》的音乐缓缓响起,餐厅里瞬间安静下来,Jennifer一挥手,所有的照明被关闭。宾客们没来得及出声,就见静立在舞台前的景生身边,亮起两点光亮。紧接着,长条白色地毯的两侧,玻璃杯中的蜡烛被服务生一根根点亮。
长地毯的另一端,斯江挽着父亲手臂的身影渐渐显露。最后两根蜡烛被点亮的时候,一道追光灯打在了她脚下,缓缓上移,停在了她和陈东来的身上。
“哇——”老同学们口哨声、尖叫声不断,掌声如雷。
陈阿娘皱了皱眉头:“为啥要用白颜色地毯呀?勿大——”吉利两个字她没说出来,就被顾阿婆打断了。
“白颜色神圣!婚纱头纱都是白色的,你看多好看。”
陈东来觉得自己比斯江和景生还要激动,他完全不记得先前演练过一次的拍子节奏,短短几十步,左脚还踩到了右脚一次,不是他扶着女儿,反而是女儿扶稳了他,真是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