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站定在景生面前,陈东来把准备好的说辞也全忘了,他百感交集,未语先泣。
“哭了哭了,新娘子啦爷哭了哦——(新娘的爸爸哭了哦)”
“舍勿得呀。”
台下万春街的几位老阿姨笑哈哈地喊了起来。掌声四起。
陈阿娘有点难为情,又好气又好笑:“老大真是,哭撒哭呀。”
“爸。”景生伸出手。
陈东来抹了把眼泪,侧头看向女儿,女儿的眼里却只有景生。
“不好意思,等下啊——”陈东来把斯江的手交到景生手里,却紧张得想不起来下一步该干嘛,回头找南红,席上又是一片哄笑声。
“陈斯南,下一个到你了,你爸再找你和二女婿啦。”同学那桌有人喊了起来。
顾阿婆笑得合不拢嘴。
赵长宁迅速跑了上去,轻声提醒,“姨父,侬应该港现在我就把我宝贵的女儿交给你了。”
“哦,对对对。”陈东来拍了拍景生和斯江合在一起的手,“景生啊——”
话临到嘴边,陈东来突然改了词:“什么‘把我宝贵的女儿交给你’,这句话我没资格说的,宝贵肯定是宝贵的,我虽然是斯江的爸爸,但可她从小是奶奶、外婆舅舅照顾大的,我因为是她爸爸,才占了这个位置,心里其实蛮虚的。”
斯江和景生不禁都看向他。
陈阿娘气得一巴掌无声地拍在大腿上:“老大瞎三话四啥么子呢!”陈东方陈东海面面相觑,摇摇头,实在搞不懂这个大哥在干什么,老陈家的面子都被丢光了。
顾阿婆看着舞台边的三个人,泪中带笑,不住地点头,不管怎么说,陈东来好歹是个拎得清的人呢。
“我现在替斯江阿奶、斯江外婆、斯江的舅舅们、大姨娘他们说一句话:我家斯江以后就和景生你肩并肩站在一起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要相亲相爱,互相支持。你们最好不要吵架,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家里人要为难的,不知道帮你们哪边好。”陈东来自以为幽默地笑了起来,却见斯江头纱下的面庞上有什么莹莹发亮,顿时慌了,“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啊,爸爸祝你们幸福美满百年好合。”
赵阿大急得在旁边低声提醒:“姨父,这句是你祝酒词要说的话!”
“哦哦哦,对不起对不起,”陈东来赶紧把女儿女婿往台上推。
——
景生和斯江携手上了小舞台。
南红拿着无线麦克风走上地毯:“请问大家一句,噶漂亮额新娘,撒宁噶额?(这么漂亮的新娘,谁家的?)”
“顾家的。”“陈家的。”答题的声音此起彼伏,答案居然不一样,但怎么都对。
“再请问大家一句,噶潇洒额新郎官,撒宁噶额?”
“顾顾顾!”林卓宇举起手抢答。
“老母鸡下蛋啊侬?”伴娘程璎走在南红身后,白了前男友一眼。
那桌人哄堂大笑。
“来,小旁友,吾问侬阿拉新娘新郎般配勿般配?”南红笑盈盈把话筒递过来。
林卓宇往椅背上靠了靠,脸上发热,不敢多看南红一眼,大声回答:“配!配得勿得了,天作之合郎才女貌郎貌女才绝代双骄——”
“谢谢侬,”南红满意地继续前行,登上舞台,“现在请阿拉景生掀开阿拉斯江额头纱。嗳,景生啊,侬好倷阿拉斯江额小手放下来了哦,放心,伊勿会逃忒额,逃也是往侬怀里逃。(你好吧我们斯江的小手放下来了,放心,她不会逃掉的……)”
南红柔声调侃,台下一片笑声。
景生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他手心里全是汗,紧张的。
斯江也紧张得起了鸡皮疙瘩,刚才怎么走进来的,怎么上来的,竟然转瞬就都不记得了。
“哇——哦——!”
“新郎官跪下来了!”
“嗷嗷嗷嗷——”
宾客们纷纷站了起来,看向舞台上单膝跪下的景生,不少年轻人鼓起了掌。
陈阿娘傻了。
“跪下来了?”
她紧张地拉住顾阿婆的袖子管:“亲家,侬勿要生气哦,老早结婚嘛也要互相跪一跪的对伐?”
顾阿婆笑着拍拍她的手:“外国人求婚都这样的。”
斯江却也被吓了一跳,排练的时候明明没有这一出,景生本应弯腰拉起头纱就好。
景生轻轻撩起头纱,依然单膝着地抬起了头。
南红赶紧把话筒递到他嘴边。
“小时候我经常问我妈,干嘛要生我,我如果能选,肯定不要被生出来——”景生笑着说,好像这句话已经说过无数次,变成了一句无关痛痒的玩笑话。
斯江却泪如雨下,她弯腰想拉景生起来,景生却纹丝不动。
“现在我非常感谢我妈妈,她一定是知道斯江你会走到我身边,知道我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才生下我的。”
舞台下面有人哭出了声。
李宜芳捂住脸躲进音响的阴影里,对程璎低声抱怨:“好讨厌哦,我的睫毛膏会花耶。”
第429章
录像带到这里戛然而止,屏幕闪了闪,变成一片亮蓝色。
斯南踢趿着拖鞋过来,拿起茶几上的一堆遥控器,“啪嗒”关了电视机录像机和功放。
“看了几百遍了,有啥好看额呀。”
斯江把脸埋进肘弯里,鬓发被泪水浸透,贴在皮肤上,像被雨水洗过的网。
外头有人在敲门,声音很轻,节奏很慢,听得出很小心。
“伊拉来了,走,吃宵夜去。”斯南把衣帽架上斯江的大衣挽在手上,扭头喊了一声。
斯江撸了把脸:“我洗个脸,你们先往外走。”
阁楼上,已经长了小胡子的陈斯好探出脑袋:“阿姐,要出去啦?带吾勿啦?”
“带啥带?还有几天就开学了,摸底考试复习好了伐?还有一年半高考,准备好了伐侬?”斯南在门口吼得门框嗡嗡响。
“哦——”斯好眨巴眨巴眼,瞄了斯江一眼,灰溜溜地继续温书去。
赵佑宁的声音在外头响了起来,斯南的笑声逐渐变得遥远。斯江站在录像机前紧紧看了会儿,取出录像带收好,这是四年前婚礼录像的上半部,下半部从她的头纱被掀起开始,到台下有人起哄让他们接吻,到周善礼上台证婚,他们还像电影里那样交换了戒指,在外婆的带领下读了那段举世闻名的誓言。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那夜她和景生婚礼结束后去了周善礼安排的和平饭店,一切完美得不能再完美。
原来爱一个人真的无法停止,哪怕这个人已不在。那个最混乱的最悲伤的最痛苦的春节,已经过去四年了。
热毛巾滚滚烫,斯江深呼吸了几下,出门赴约。
等在楼下的还有程璎和已经小有名气的音乐节目主持人林凌。
程璎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朝斯江挥挥手,示意大部队赶紧往弄堂外走。
后天就是元宵节,斯江春节加班,明天开始休息,大家约了去Jennifer餐厅边上的三人行吃大骨头火锅,算是提前过节。
“催什么催啊,马上来,你们占好位置没?点菜啊,我们过来最多十分钟,让老板先上一大碗冰西瓜!咦,你不吃我要吃。”程璎对李宜芳一边笑一边骂,高跟鞋在弹格路上笃笃笃地响。
“我也要吃,跟老板要两碗西瓜,你随便出卖一下美色好了,”斯南凑过去补了一句,转头和赵佑宁感叹,“没劲哦,这两年不许放烟火爆竹,一点过年的味道都没了。嗳,阿姐,林凌说他们节目星期六在金山录节目,可以放烟火,一道去白相伐?”
“星期六——不知道公司有没有事。”斯江习惯性地摸了摸大衣口袋里的中文机,随口应道。
“差头——师傅!”斯南飞奔着追上一辆空车。
——
东诸安浜路上的三人行骨头王火锅半夜三更还有人在排队,门口一排靠背椅上坐满了等位的人,落地玻璃窗上热气蒸腾,模模糊糊可见里面全是人。
李宜芳和Jennifer占着一张大圆桌正就着冰西瓜啃烟熏拉丝,看到斯江斯南她们进了门,赶紧站起来招手。靠在收银台和老板轧讪糊的王阿毛笑嘻嘻回转身:“阿拉阿妹到了,快点,再上一大碗冰西瓜。”
大家团团坐定。
“碗盏噻烫过了,”王阿毛老板仍旧热情无比,“过年好几位阿妹小老弟,年三十叫你们出来唱歌,你们也不来,嗐,阿拉放了交关烟火。”
斯南大衣脱了一半停住了:“你没说有烟火炮仗好放呀,你说了我肯定来!”
程璎笑着摇头:“烟火是林凌带的,一帮人偷偷摸摸放,放了两个还是三个警车就乌啦乌啦来了。王老板坏得很,特意跑到文化广场门口放,没被捉到。”
林凌也笑了:“跑起来王老板顶顶快,脚下头踏了风火轮一样,平常一点也看不出。”
大家絮絮叨叨,跟往常一样,话题杂乱。李宜芳年前在香港跟一个以美貌闻名天下的女明星进组拍电影,说起八卦绘声绘色眉飞色舞。
“你以为她只会做狐狸精吗?才不是哦,她真的好厉害,我给她化妆,她一直戴着耳机在听CD,我以为她在听什么歌,结果她在学日语,而且已经考了一级证书!”
“哇!”程璎和斯南对这样的八卦趋之若鹜,一句接着一句地追问。
“她还考了会计师证?我要长她那样,靠脸吃饭一辈子就够啦。”程璎感叹不已。
“对,要是我,开价一百万,专门帮那些太太测试老公的忠诚度,一天测两个不多吧,两百万一天随便挣,啧啧啧。”斯南永远语出惊人。
赵佑宁笑着摇头:“很多富豪夫妻都心知肚明吧,你这个生意估计没什么市场。”
“对呀,香港台湾那么小,发生点什么谁不知道啊。”李宜芳也笑斯南太天真。
这边王老板接了话,从女明星和豪门秘事又说到淮海路百富勤里“鸭子们”的小道消息,李宜芳几个笑得前俯后仰,Jennifer这边的欧美澳加沪上飘的故事更精彩,哪个公司老总终于被某某吃牢了,真的准备跟美国的老婆离婚,谁谁谁娶了一位自称上只角名媛的嘉定女人,春节后要回澳大利亚去,不料女的骗了男的,实际上男的也骗了女的,他根本不是什么酒庄继承人,家里倒是有个农庄,是他哥哥在管,他就是来上海捣捣糨糊的,捣出人命来了没办法。
这个故事林凌又接上了话,这位名媛原来还同他电台里那位师傅谈过朋友,但是师傅家在自忠路顺昌路只有一套老破小,前几年整个卢湾区大改造,唯独落下太平桥那一片没动,还被市里点名批评脏乱差。男人没房子,没票子,只有主持人的面子,不实惠,名媛很快拍拍屁股走人,谁想到去年区里把太平桥交给了香港瑞安集团,要打造一片新天地。现在家家户户在往里迁户口,喜气洋洋等拆迁。
说到户口,在座的又纷纷调侃靠买房拿了上海蓝印户口的林凌,李宜芳尤其羡慕,外销房现在已经两千美金一个平方米了,林凌买在沪闵路的小别墅只要十万人民币,实在合算。
这些分分合合人间聚散,斯江也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插几句评论。但谈及他人,总会念及己身。若是景生也在他大概是没耐心听这些的。他不喜欢背后议论女人的是与非。
不见景生的第四年了,她还是随时随地会想起他,好像脑海里他这个人反而越来越清晰。他的眉眼,他的笑容,他的发脚,他的味道,他吃完饭习惯用筷子轻轻点一点碗底,他刷牙的时候牙刷从来不先蘸水,他拎着马桶去公共厕所的时候也潇洒万分。
要是他在,这时候肯定站起来拍拍赵佑宁:“出去呼根香烟伐?”
斯江看向赵佑宁,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火锅吃完,李宜芳振臂一呼,众人又转战钱柜去唱歌,她在钱柜入了一点小股份,虽然没有免单的老板待遇,但随时有包厢,英俊的服务生们格外殷勤,账单有内部折扣,却也很有面子。
斯江这几年喜欢上了唱卡拉OK,很多歌词可能只有一句两句写进了她心里,但她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唱哭自己。
“带我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