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一个被遗忘的小镇
我只想静静的和你相爱一生……”
在她唱完许美静的《带我走》后,斯南总会接着唱陈淑桦的《问》。
“可是女人
爱是她的灵魂
她可以奉献一生
为她所爱的人”
时光飞逝,四年后的M百货已经不再是时髦年轻人们钟爱的去处,华亭伊势丹开了,太平洋百货开了,美美百货开了,锦江迪生开了。斯江当年短短六个月从楼面主管升为副理,从业满一年,就很多人明里暗里来挖她。九四年三月份,上海开始实行大小礼拜制度,为了推她进营运部,高敏华把她借调去总经办暂代去加拿大读硕士的徐秘书的空档,她去哪里都带上斯江,每每都会以过来人的身份劝斯江丢开感情全心全意搞事业。那时候徐家汇刚刚开始闹忙,肇嘉浜路的小木屋火锅店一到晚上,聚集了旅居上海的最时髦的台湾人,搞广告的,搞摄影的,搞电影电视的,什么人都有。斯江遇到过著名画家和世界游泳冠军吃着台湾火锅全程十指紧扣,也遇到过好些李宜芳提过的女明星,她喝过黑松汽水和台啤,听到隔壁桌毕业于台艺美术系的台北年轻人谈论她喜欢的作家张大春,她忍不住插了两句嘴,那个年轻人后来成为引领她进入广告界的人,带她“走后门”进了4A广告公司,这些桩桩件件都值得让她和景生笑谈的琐事,只成为了斑驳的星星点点,以证明她这四年还活着,并且还过得不错。
斯江一度怀疑过自己对景生的爱,她怎么能过得还不错呢?她应该留在景洪用余生证明她的爱是真是存在。如果是她死了,她不见了,景生会是什么样子会怎么过?想想大舅舅的这几十年,斯江又觉得能原谅自己能理解自己,因为景生已经成了她呼吸的一部分,永远都在。但渐渐的,用一段时间认真地想他,已经成了奢侈。进广告公司后的这一年,只有在压力最大最苦的时候她才舍得拿出来好好地想一想,痛快地哭一哭。
——
这天唱完歌已经凌晨三点半,林凌请大家到斜对面的永和吃豆浆油条,店里全是人,香港人,台湾人,上海人,外地人,都穿得体面时髦,手里拿着摩托罗拉或爱立信手机,互相礼貌地说过年好。
斯江吃了半根油条,手机响了。
“啊呀,是我们老大的电话,估计比稿比了一晚上出结果了,我得赶紧回公司看看。”斯江咬着剩下的半根油条一边穿大衣一边按下接听键。
两桌人看着斯江嘴里的半根油条掉在地上,几乎同时,豆浆店里的手机铃声此起彼伏。一传十,很快惊呼声叹息声议论声四起,所有的陌生人因为同时得知了这个消息产生了神秘的连接与共鸣,但也只是短短几秒的感觉而已。
1997年2月20日的早上四点一刻,斯江走出豆浆店,茫然地看向刚刚造好通车才两个月的延安路高架西段,蓝色和红色的霓虹灯管在钢筋水泥的桥身侧面宛如游龙。
一代伟人逝世,一个时代结束了。
如果景生在的话,他会说什么?斯江猛地蹲在马路牙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乌鲁木齐路上的出租车一辆辆呼啸而过,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天渐渐亮了。
第430章
一九九七年二月十九日的深夜,一辆吉普车缓慢行驶在219国道上,前后都是大货车轰鸣的声音。景生谨慎地和前车保持着近一百米的车距,任凭后车怎么按喇叭都不加速。
广播里突然插播了一条新闻,只听了头两句,景生立刻猛打方向盘,半边车身冲下了路基,轮胎和路面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播音员的声音充满了哀痛之情。
“中国中共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中国中央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军事委员会极其悲痛地向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通告我们敬爱的XP同志患帕金森病晚期,并发肺部感染,因呼吸循环功能衰竭,抢救无效,于一九九七年二月十九日二十一时零八分在北京逝世,享年九十三岁……
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一个重大创造,是按照“一国两制”的构想实现祖国的和平统一。根据中英、中葡协议,香港即将回归祖国,澳门将在一九九九年回归祖国。TW也终将得到解决,祖国的完全统一必定会实现。
……调整对日、对美、对苏关系,发展同周边国家和第三世界国家的友好关系,打开中国对外关系新局面,为集中力量进行现代化建设争取和创造了有利的国际环境。”
马小野伸了个懒腰,把身旁远亲林富贵的脸啪塔一巴掌拍向另一侧“看什么看?闭上眼转过去。”她抬手到背后把胸罩扣子解开,摸到腰上的92f型手枪,舒出一口气,摸出根烟点上,搁在扶手盒上的脚三百六十度转了两转,才拍了拍驾驶座的靠背“走了二哥。”
“嗯。”景生吸了口气,打了方向灯,吉普车缓缓插进一辆大货车前面,再次汇入了深夜车流,前面过了江城县,就要上227国道了,离文山州平远镇还剩七百公里不到。
广播里还在继续播报,接近江城县才收尾。
“在以江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坚强领导下,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高举党的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旗帜,坚定不移,满怀信心,一定能够把XP同志开创的社会主义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伟大事业坚持下去,胜利地达到我们的目的地。
XP同志永垂不朽!”
景生抬手关了收音机,副驾上的林富强早就又打起了呼噜。
马小野撸了撸自己的短发“二哥就是有文化,还听新闻,听出来什么没?”
“这叫《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这辈子我第二回 听到这个规格的。”景生淡淡地说。
“第一回 是啥时候?”
“毛主席去世那回,1976年。”景生对那次印象很深刻,整个农场的大喇叭都在播报,所有的人哭成一团,好些人呼天抢地地哭,有人拼命磕头,包括他姆妈也哭得涕泪交加,但顾东文没哭。
“哦,”马小野笑了起来,“那我还得过几年才生出来呢,我哥那时候三岁,不过他肯定啥也都不记得。”
“这个一播,全军就一级战备了。”景生从后视镜里瞥了马小野一眼。
“啊?!”马小野吓了一跳,立刻收起腿套上鞋,“会不会出事?要不给我哥打个电话,我们不去平远了吧,让他也赶紧进山?”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景生看了看手表,“怕什么。”
“怕死。”
“怕死还干这个?”
“不干也是死,被我哥打死。”
“你哥打不过你。”景生说的是实话,马小野六岁学散打,十二岁被家里送去泰国打泰拳,一拳出去是三百多磅的力道,两百斤的男人也架不住她一拳。
“那不行,我可不能跟我哥动手。”
景生嗤笑了一声,不再搭理她。
“二哥你放心,我也不打你,你是我救命恩人,没你就没我,嘻嘻。”马小野挤进正副驾驶座之间讨好地说。
“别,我最后悔的就是救了你。”景生冷冷的说。
马小野尴尬地挠了挠鼻子“呵呵,二哥就是这么面冷心热,刀子嘴豆腐心,我懂的。”
“你懂个屁。”
马小野讪讪地退了回去,旁边林富贵哈哈哈地笑,被她一拳打在大腿上,苦着脸喊疼。
“到江城了,下车放水。”景生踩下刹车,不出他所料,马小野果然嘟哝了起来。
“我想吃小锅米线了,二哥。就上次王胡子那家行吗?太好吃了,馋死我了。泰国的粉太难吃,汤是甜的,说多少回别加糖还是甜的,辣起来又辣得要死一点也不香,我都五个月没吃上好的了,现在才一点还不到,他家肯定开着。”
景生没接话。
“二哥,顺路去加个油吧,还得买几包烟。”林富贵被马小野踢了一脚,赶紧附和两句。
“嗯。”
“照顾残疾人的小生意,这叫日行一善,大哥说了咱们平时就得多多行善积德对吧?”马小野乐了。
王胡子的米粉店就开在县城唯一的加油站斜对面,这会儿还有个人在喝酒。
吉普车加完油掉了个头,缓缓停近。
车上的四个人静静看了五分钟,一切都很正常。
马小野咽了口涎唾水“二哥,行了吧?你这警惕性也太高了。看,王胡子手里那盘会不会是什么野味?”
“瞧瞧,他这满脸胡子怎么这么难看?人比人气死人,二哥你这一脸的络腮胡子就特别威风好看,哈哈哈,富贵富强,你们说是不是?”
“下车。”景生熄了火。
乍见到景生,小王手里的盘子抖了好几下。
“不认识了?”马小野笑着蹿到他面前,“这啥?野鸡?给我们也来一份。”
小王单手把菜送到旁边桌上,转身看了景生一眼,笑着问马小野“还要点什么?”
“红三剁来一盘,四个小锅米线,随便炒个野菜。你等等,我跟你进去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
林富贵大马金刀地拉开长条凳坐下,看着马小野和老板进了屋,摇头叹了口气“没见过比她更好吃的,真是。”
景生默不作声地抽出桌上的筷子,林富贵赶紧又站了起来“二哥您坐着,我去找老板要热水,富强,你去里头问老板拿杯子碗盘,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景生手里的筷子在桌面上敲了几下,旁边一桌的三个男人放松了绷紧的背脊,低声说起了哈尼语。
菜很快摆满了一桌,还上了一壶普洱茶几瓶啤酒两瓶可乐。林富贵和林富强征得景生的同意,一人吹了一瓶啤酒,连呼过瘾。马小野嘴巴没停过,边吃边说。
景生付完钱,丢给小王一支烟。
马小野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一张美金塞给小王“辛苦大哥了,这是给你的小费,小费懂吗?拿着拿着别客气,这是一百块钱美金,美国的钱,可值钱了,你收好了啊。”
吉普车轰隆发动,景生看到后视镜里小王捏着那张美金和那根烟还站在路边。
下次再见,不知会是哪一天,但一定会再见的。
傍晚时分,从山上远远就能看见平远镇的丰收水库,夕照美不胜收,不愧有“小桂林”的美誉。
马小野扒在车窗上往下看“咦,我家房子被拆了啊,以前这儿就能看到,林姨那栋也被拆掉了?”
车里的人都没理她。
副驾上的林富强对照着地图给景生指路“往右,对,下山后还是往右就对了。”
这是景生第一次来文山州的平远镇,但他听说过无数次,马大伟为首的马家人,林富贵这批林家人,追忆怀念过无数次昔日的平远镇,无法无天的平远镇,没人办户口和身份证,没人计划生育,种地不缴粮,行商不纳税,整个镇子家家卖毒品,户户藏枪支,公安分局被砸毁,文山州的政法书记被马大伟的弟弟马明用手榴弹炸死在这里,镇上到处是偷来的军车警车,第十四军的一辆越野车被偷到平远镇,军方转了很多弯两万块钱才赎回。这分明是个地狱,却是很多平远人的天堂。九二年八月底,军方和毒枭开始激战,多位战士在枪战中牺牲,历时81天的“严打”,才端掉了云南省内最大的毒窝。
吉普车缓缓开进镇里。
“这里装上门牌号码了。”马小野发现了新鲜事,低声招呼林富贵他们看。
林富贵干笑了一声“大伟哥说镇上的人现在都有户口有身份证了,结婚还得领结婚证呢。”
景生默默观察着周围,傍晚的镇子和其他任何一个乡镇一样平平常常。有放学的学生,买菜的老人,挑着担子的摊贩,理发店门口的三色立柱在不停旋转,小饭店里人进人出。难以想象1993年以前的光景,那些数据他在马大伟收藏的报纸上看过一眼,任谁都难以忘怀。就在这么个弹丸之地,收缴了海x因近千公斤,枪支近千,子弹四万发,赃款一千多万人民币……这些是马大伟的“平远帮”的“复兴目标”,也是景生日夜警醒的原因。
这条路,景生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走,但既然走了,就得一条道走到黑。
第431章
马大伟和电影电视上出现过的毒枭全然不同,他长着一张极其普通的大众脸,没有棱角,中等身材,不胖不瘦,鲜有表情。马家以前是他父亲当家,他弟弟马明天生是个悍匪,在整个金三角都很有名气,他一直在平远负责造房子偷车子销赃收钱这些琐碎的活计,看不出功劳,要不是最后部队从马家“碉堡”的地基下挖出七十多公斤毒品和上百的枪支上千发的子弹,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些都出自马大伟的手笔。
但景生很清楚马大伟有多危险。根据内部资料记录,平远之战是九二年八月底打响的,马大伟九月四日就带着林富贵等人走山路突破重重包围离开了平远,他父亲和弟弟以及不少家族成员因为负隅顽抗最终被击毙在马家“碉堡”内。要知道进入九十年代后,平远镇的暴力反抗执法次数每年都多达一百多次,平均三天一次,枪战是家常便饭,马大伟是怎么快速判断出平远镇会在那次行动中被彻底摧毁而决定逃离的,他从未提过也无从考证。那年十月底版纳出现过他们的身影。景生后来推断出他是去接货的,顺便接到了偷渡回国的马小野。
这四年里,景生无数次梦到那一天的早上,也不能称之为梦,他怕自己说梦话穿帮,每夜都是半睡半醒,不由自主地把那每分每秒重复倒带,设想有没有产生不同结果的可能,当答案确定无疑后,他会允许自己想一想斯江。
一九九三年一月十七日,是M百货对外试营业的第一天。早上六点景生打电话回上海,斯江凌晨三点才回家睡了会儿,接电话时还有点迷糊。斯江问顾西美有没有为难他,景生笑着说没有,真的没有。景生问斯江早饭吃什么,斯江说外婆要去做礼拜,家里没人早起,她顺路到绿杨邨买两只菜馒头就好。景生让她记得买袋巧克力牛奶。斯江说好,又告诉他试营业第一天,夜里要清账和盘点,估计会忙一个通宵,让他有事呼她,她吃饭的时候可以抽空回个电话。两人絮叨了一刻钟,景生跟平常一样让斯江喊伊一声。
“侬烦伐啦?天天喊!”斯江笑得不行,“老公,老公,老公公,好了伐?”
“好听,再听一万遍也不烦,”景生哈哈笑,“上班当心点,要适当偷懒晓得伐?老婆。”
“难听色了,肉麻色了(真难听,真肉麻)。”斯江抗议。
“囡囡——囡囡。”
“阿哥,侬也要好好交。阿舅今朝好伐?”
“精神还可以,等歇背伊出去散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