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问阿舅舅妈好。”
“好,挂了。”
大概他们都明白两人再见面的时候这个大家庭里会永远少了一个人,于是心照不宣地不提“再会”两个字。
打完电话,景生和前些天一样背着顾东文出门散步。
两人转到熟悉的米线店,景生把东文放进竹藤椅里坐稳,点好两碗米线,先去斜对面的水果摊买水果,又去隔壁小卖部买烟。凌队昨夜打电话来说临时得空,要来橄榄坝看一看景生的结婚录像带,顾东文让他备点喜烟回礼。小卖部的老板翻了半天,只找到一条中华,要去后头找,让景生等一等。
景生等了会儿,等到了马小野。十三四岁的假小子一脸稚气,头发、面孔和衣服上有不少隔夜干涸了的泥迹,踢趿着一双脏兮兮的人字拖,吸溜着鼻涕,不知道手里的十块钱是不是偷来的,她东看西看了两眼,见到景生正在打量自己,立刻朝他凶狠地瞪了一眼,挥了挥拳头,脚底下却滑开两步,离他远了些。
景生不由得失笑,不知怎么想起了斯南,一转头却看到不远处快步穿过马路的一个男人抬起手,手里的枪对准的正是旁边这个假小子。电光火石间,景生想到凌队说过的禁毒队员家属遭到毒贩残忍报复的案例,不及多想,扑过去就把马小野压在了地上。
子弹呼啸而来,穿透了景生的左肩后击碎了玻璃柜台,杂货和碎玻璃砸了他们一身。
马路两边同时奔出不少人来,枪声大作,景生依稀听见了凌队和顾东文的声音,还有马小野的喝骂呼喊声。
他忍痛站起身,什么也不管,拔腿往对面跑。
刚才开枪的男人退了回去,和凌队正躲在米线店木板门的后头,旁边藤椅上的顾东正朝他挥手示意他趴下别动。
景生一怔,回头望去,自己救的假小子和另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男人躲在小卖部的橱子内侧也在朝他招手示意,他们手上都有枪。
瞬间,景生明白自己救错了人,进退生死一线。
马大伟就是那时候从米线店里一群蹲着的人之中站了起来,拔出了枪,上膛,对准了凌队的后脑。
“砰”的一声,没有消音器,距离不足五米。
子弹击穿了顾东文的咽喉,再击中了凌队的头部。两人双双倒地。
没有人知道顾东文哪里来的力量。
“砰”地又一声,凌队身边的缉毒队员右胸中弹。
凌队是从版纳特意赶来看景生和斯江的结婚录像的,他怀里还揣着两百块钱礼金。马大伟一伙跟了他半个月。双方年前在版纳交过一次手,凌队带队缴获了两公斤毒品和一辆越野吉普车,但一位缉毒队员一时不忍,没能对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的马小野扣下扳机,被她背摔摔断了脊椎骨。这天早上他的搭档毫不犹豫地对马小野扣下扳机,却被景生挡了一枪。
景生是被马大伟的枪指着逼上面包车的,车窗全部贴了黑膜,他只看见米线店门口的一滩血蜿蜒渗入了泥土里。
那是顾东文的血,凌队长的血,缉毒队员的血。
景生伸手按上玻璃窗,一手的血,他自己的血。
马小野凑近了看着他肩膀上的血洞,:“谢谢你了大哥,那缉毒警可真够阴的,一声不吭背后来了一枪,站住都不喊的,”她一想才后怕起来,打了个激灵,“直接打穿了——待会儿找个地方,我大哥给你收拾一下。”
景生竭力稳住自己不停颤抖的手掌:“那是缉毒警?你们——”
“他们是兵,我们当然是贼了。”马小野撇了撇嘴,倾身向前拍了拍副驾驶座位,“大哥,你到底打死那个领头的没?”
马大伟扭过身来,手上黑洞洞的枪口却对准了景生。
“你往米线店跑什么?认识那两个警察?”马大伟的声音并不凶恶,甚至堪称柔和。
景生默默和马大伟对视了几秒,突然失控地笑了起来,笑出一脸汗水和泪水,笑得浑身颤抖,笑得咬牙切齿。
马大伟的眼睛眯了眯,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却松了松。
景生捂住伤口:“操,老子有袋蓝精灵藏在米线店里等着出货,本来能挣两万多块。你们TM要是晚点来,老子就能——”他咬着牙吸了口气看向窗外,很是懊恼。
一车人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
“算了,那东西不值钱,”马小野义薄云天地说,“你跑过去也拿不到啊,警察肯定把你逮起来,蓝精灵没意思,既然你替我挡了一枪,就你这身手,以后跟着我大哥混,有的是小白和钻石,那才叫来钱。”
她话音未落,额头就挨了马大伟一枪托。
马大伟手一翻,枪口垂了下去,语气更柔和:“敲晕他,丢下车。”
——
无论伟人的去世让多少国家降下半旗哀悼,老百姓的元宵节总归还是要过的。卢佳三点多就拎着年节礼盒到了万春街,给顾阿爹和顾东文的遗像上了香敬了酒,摆了两盘水果,刚和顾阿婆说了两句体己话,斯好从外头回来了。
“大舅妈好。”
“阿宝回来哉,”卢佳笑着递给他一个桔子,“去五原路了?”
五原路的两套房子,去年丽江“2.3”七级地震,北武做主把六楼那套大的卖了五十万,带去云南支援灾后重建。李宜芳搬去了古北,一楼的小房子空了两个月,西美和斯南吵了一架后便搬了进去,一个月汇给顾阿婆五百块房租,气得顾阿婆骂了她大半年,但到底没辙,只能听之任之。西美跟孙骁提离婚提了三年一直没离成,娘家是她最后能落脚的地方。
“嗯,姆妈买了点美新额肉汤团,叫我带回来,”斯好搁下汤团接过桔子,“咦,没核,甜。”
“你妈最近怎么样?年三十没碰上,长远没看到伊了。”
“嗯,蛮好,还是老样子,外婆,妈说她晚上不过来了,要陪康复学校的小孩去马兰花剧场演出。有好几家公司要捐钱给她们学校,还会捐助听器。”
顾阿婆淡淡地应了一声,一转头不免和卢佳念叨:“自己家里儿子姑娘们她不陪,成天去陪人家的儿子姑娘,什么事啊真是的——”
卢佳笑了:“西美是在做好事嘛,挺好的,出人出钱出力,真不容易。”
“就她能!”顾阿婆叹了口气,“她不管国家总归会管的,国家不管,还有人家老子娘管呢,轮得到她?”
斯好挠挠自己毛茸茸的小胡茬:“乡下那种听不见的小孩没人管的,福利院不收,爸妈也不懂,没人教就一辈子听不见也不会说话了。现在康复学校的老师真的挺好的,表演队的小孩都会朗诵诗了。”
顾阿婆想想当着外孙的面编排他亲娘,总归不大好,也就不响了。
卢佳洗了手,进灶披间帮忙烧晚饭,照例问了一句:“有景生消息伐?”
“唉——”顾阿婆又叹了口气,抬手压了压眼角的酸意,“要有消息怎么会不给你打电话。”
“北武和善让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早上才给斯江打了电话,说至少要四月份才好,丽江啥香啥拉那边还在造学校呢,还有失踪的小孩没找到,你说啊小卢,这大地震,死了找不到了是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以前打仗比这个凶险多了,谁去找谁啊?还有唐山——嗐,那次也是,老婆本都不留了,他全拿得去,后来呢?谁记得他的好?连个锦旗奖状都没,唉,就他们夫妻俩什么都要管,比总书记还忙,”顾阿婆把洋山芋切得案板咚咚响,“一个一个都是好人,就只顾着人家,自家不管的。虎头都一年多没见过爷娘了,像话吗?谁成年累月地住在舅舅家——”
卢佳笑了,这斯江斯南斯好三姐弟都在舅舅家住了十几二十年了呢。
顾阿婆老脸一僵,自己也绷不住笑了。
第432章
虽然有了西美买的美新汤团,顾阿婆还是要自己做汤团。糯米粉跟往年一样是去陈阿娘家磨的,现在两家只有陈斯好一个男丁,石磨都扛不出来,隔壁李奶奶的孙子和康阿姨的女婿一起搭了把手,两个老太太吭哧吭哧一下午磨了斤把糯米粉,少不了淌淌的眼泪水洒在石磨上头。
卢佳往手上扑了点粉,把汤团搓圆:“北京姓孙的怎么说?”
提起这个,顾阿婆的脸又板了下来:“仍旧是那个死样子,上个月又派了秘书来接西美,说年节里不一起露面影响不好。我呸!还影响不好,他外头姨娘养的儿子都四岁半了,有过什么影响!这个杀头还有脸拖着西美不离,我家西美就是个天仙,长在他心坎里了?他的XX倒不长在他身上,满地乱爬,还当领导呢,呸!”
卢佳叹了口气:“真想不到孙骁居然是这种人,西美也是苦透苦透。”
“她活该,光长岁数不长脑子,她以为自己真是个仙女让人惦记了几十年呢。”顾阿婆没好气地骂,手下却没失了分寸,汤团滚滚圆。
她们想不通孙骁为什么外头有了姘头和儿子还不放西美过生,北武和善让是知道为什么但不屑也没必要说穿,斯江不关心也不在意这件事,斯南倒是把孙家从上到下骂了一通,但骂西美骂得更凶,骂她活该骂她报应,骂得西美肝肠寸断,只有斯好心软,陪着她哭了一场又一场。
——
马兰花剧场在华山路,靠近镇宁路路口,离戏剧学院几步路,旁边还有宋庆龄幼儿园。元宵节演出的票38元一张,年前就卖完了,买票的都是小演员的家长或演出单位的关系户。演出是个大杂烩拼盘,XX合唱队的合唱、XX舞蹈艺术团的舞蹈表演、XX幼儿园的儿童剧片段,XX少年武术班的武术表演等等,康复学校的诗朗诵是最后一个大轴。西美先前很满意这个安排,在后台越看越不对劲,一个演出结束,看台就呼啦一群观众不见了。节目主持人礼貌地请观众等节目全部结束再接小演员离场,可观众还是越来越少,等到压轴的中国舞开始,看台上只剩下稀稀落落四五十个人了,不少是康复学校孩子的家长和承诺要捐款的赞助单位负责人。
孩子们倒是喜气洋洋嘻嘻哈哈地在候场,因为不许大声说话,他们大多数人还是用手语和唇语表达意思,有年龄小的孩子因为没人关注他急得直挥手跺脚,眼泪直往外冒。西美蹲下身温柔地抱了抱他,用手语配合唇语告诉他:“快上台了,别急,排好队。”孩子们便都挤到她身边来,不停地用手势告诉西美他们看见妈妈了,怕等下背错诗句。
“不要紧,背错了就继续往下读,别停下,别笑。”西美一边说,一边打手语。
前面的两个老师也笑着转过头来跟孩子们打手语。
“顾妈妈,我想嘘嘘。”四岁的男孩毛毛拉了拉西美的衣服。
西美抱起他快速跑向厕所,毛毛趴在她肩膀上咯咯地笑,笑得西美心都化了。
穿过阴暗的通道,西美示意毛毛自己进男厕所。
“顾、妈、妈——你、等、我!”毛毛用力地大声说。
听力障碍的孩子发音有点特殊,平时会被人侧目,好在这里没有其他人。
西美笑着点头,一个字一个字说得非常清晰:“我、等、你。”
厕所里很快响起淅淅沥沥的声音,西美转过身,舒出一口气。
毛毛很快走了出来:“我、好、了!”
“你洗手了吗?”
“洗好了。”毛毛伸出湿漉漉的小手。
西美掏出手帕弯腰给他擦了擦,一个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从给他们身边挤了过去。
西美一怔,猛地抬起头:“景生?”
那背影却迅速穿过通道往观众席方向去了。
西美打了个寒颤,紧紧捏住了毛毛的手。
“顾老师,顾老师——到我们了!”年轻的小王老师跑了出来。
“来了。”西美惊魂稳定地拉着毛毛往后台跑,深一脚浅一脚。
柔和清亮的钢琴伴奏声响起,台上穿着定做的大红表演服的孩子们排成了三排,在小王老师的手语带领下,大声朗诵起阿尔瓦罗??荣凯的《我长大以后》:
“妈妈,
当我长大了,
我要搭一个长长的梯子,
一直通到云端,
我要爬到天上去摘星星……”
西美的眼眶里满是热泪,仿佛台上的每一个孩子都是她的平平。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扫向观众席,刚才那个背影,似乎是那个观众,又有点像那个,当然不可能是景生。
那天她和卢佳跑到街上的时候,米线店门口已经人山人海。后来谁说了什么谁做了什么,西美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景洪和版纳都有人在,旁观的人七嘴八舌地拼凑起凶险万分的经过。卢佳抱着顾东文哭着嘶声问:“谁看见我家景生了?我家景生呢?!”
西美抬起脚,塑料拖鞋的鞋底是人字纹,有点血游离在上头,她下意识地拨开人群往外走,没有看见景生,有面包车来了,下来好几个男人,派出所的民警们迎了上去。
“救护车呢?怎么连救护车都没的?医生呢?”西美喃喃地追着他们问。
旁边有人叹气:“早就没气了,救也救不活了。”
他们抬走了顾东文三个,卢佳紧跟着上了车,最后只有她竟然被遗忘在了马路上。
“他们要去哪里?”西美揪着一个小警察的制服问。
“去版纳了啊!”小警察匆匆忙忙指挥路人散开,等会儿会有专家来的,这个现场已经一塌糊涂得一塌糊涂了,也不知道专家们还能找到什么。
西美在米线店门口站了半天,等来了七八辆警车,十多个便衣警察和上百个武警把这条路封了,一群人在杂货店和米线店两边来回勘探检查,目击者们被一一带上车问话。
下午三点多,便衣警察沉痛地通知她,顾东文为保护缉毒队长壮烈牺牲,家属正在版纳处理他的身后事,已经通知了上海的家属来参加追悼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