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江的江水一如往昔,两栋房子里却只剩下西美一个人。
北武打来电话,说接到卢佳的通知了,他和善让明天就飞昆明,问她景生回来没有。
没有。
后来他们一个个只知道盯着她问:“你到底见过景生没有?有人看到他走回家了。”
她真的记不清了,这几年她越来越记不清事。
也许那个凌晨的事,都只是她想象出来的。
但刚才那个背影,和那个凌晨景生疾步离去的背影几乎一模一样。
“对于您,
我的好妈妈,
我给您带回那轮明月,
让它照亮咱们的家,
不再費一点儿电。”
第二遍朗诵结束了,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谢谢大家。”
西美惊醒过来,抱起旁边的募捐箱,和小吴老师一起走向观众席。
台上的小王老师开始讲述康复学校的故事,动情之处几次哽咽。
五块,十块,一块,不断有纸币和硬币塞进募捐箱。
西美走到被她错认的观众面前,年轻男子从大衣口袋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入募捐箱。
“谢谢,谢谢。”西美连声道谢,这次她看得很清楚,他胸前别着一朵鲜花,下面红纸条上写着西X子。原来他是西X子的代表,这家公司年前主动联系她捐赠了二十台助听器和一笔善款,是个很好的外资公司。
“孙夫人——”那人站了起来,又拿出一封邀请函,“我们公司下个月在希尔顿酒店有个招待会,恳请您赏脸光临,最好能带上孩子们来朗诵诗歌,我们德国领事馆的领事,还有一些德国企业也都很愿意为孩子们尽一点绵薄之力。”
西美眉头一皱,却不好意思直接推拒,只好收了下来:“我得看看到时候有没有——”
“谢谢,您放心,现场不会有西方媒体,不会报道,不对外。”年轻人赶紧解释。
西美松了口气,去年一月份上海X福利院的虐童致死事件闹得纷纷扬扬,几十个国家的报纸电视都在报道。这也是她全心全意扑到康复学校里的原因,但无论如何,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身份让孩子们被国外的记者关注,谁知道他们会怎么写,搞不好就会抹黑。再走了两步,西美回过神来,刚才那声孙夫人,她心怀不满地回头瞥了西门子公司的几个代表,把那张邀请函丢进了后天的垃圾桶。
她不想跟孙骁扯上任何关系了。
第433章
人越不想什么,往往越避不开什么。
第二天,康复学校的徐校长就上门来找西美帮忙。
徐冕开康复学校已经快十年了,起初是她自己的女儿听力障碍,没有学校肯接受,她不顾丈夫和公婆的反对,决然从事业单位辞职,一天天咬着牙教女儿发音,光“妈妈”这个词就教了三天,教了两年后,做医生的丈夫和提出离婚,要另娶同院的护士,她也曾经跪下来恳求丈夫不要抛下女儿,可惜泪水和尊严都无法打动男人,婚还是离了。好在区妇联出面,把她聘进了妇基金,她和女儿的生活有了经济保障。一分付出一分收获,女儿在十岁的时候顺利考入普通公立学校,几年后靠助听器和读唇语顺利考入区重点中学。便有不少妈妈通过妇联和残联纷纷找上门,请求她帮助自己的孩子,她们的要求并不高,只希望孩子能开口说话,能读懂唇语,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出门,将来能够靠自己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至少当她们离开这个世界后,孩子不至于无依无靠无以为生。于是徐冕开办了康复学校,挂靠在妇联下头,如今她女儿丽丽已经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丽丽大一的时候经人介绍找到西美学钢琴,西美因此结识了徐冕,两人一见如故,在徐冕身上,西美看到了她一直渴求却做不到的事情,她所有的付出和牺牲,不止让女儿战胜了这个世界,还获得了整个社会的尊敬。从去康复学校教孩子们学唱歌学弹琴,到关心起孩子们的每一餐,西美越来越投入,越来越充实,孩子们从“顾老师”改叫她“顾妈妈”,他们天真明亮的笑容慰藉了西美,她又一次找回了做母亲的幸福感。
然而康复学校的资质虽说挂靠在妇联下头,却依然是私营的性质,启动资金全是徐冕自己出,学校不收学费,只收餐宿费,场地租金、老师薪资、日常水电开销、教具等全靠徐冕的积蓄和拉来的赞助支撑。场所是徐冕在小区里租的两套相连的一楼民居,看中的是租金便宜,花园打通后可以放置秋千和滑梯。四十几个孩子里,有八个孩子是外地的,住在二楼另借的三居室里,他们的妈妈们担任了保育员的工作,负责康复学校的清洁、餐点及洗衣等工作,她们的工资除了缴纳孩子的餐宿费用外还能结余下一大半留待给孩子买助听器。助听器也多靠徐冕拉来的赞助,但进口助听器很昂贵,等候名单上长长一串,为了不错过宝贵的开口期,很多家长会借钱买助听器。西美去了以后,心有不忍,一口气买了十个进口助听器给急需的孩子,跟着周秘书就打电话来问她还需要多少助听器,领导的意思是全给安排上,西美断然拒绝了。她搞不懂孙骁到底想要什么,从老同事小关那里得知给孙骁生了儿子的曹小姐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赫赫有名,开着全北京最高档的夜总会,和当红明星拜干姐妹,还做出开车进出故宫等种种高调出风头的事,西美完全没有攀比和愤愤不平的心情,她看不上曹小姐这等行径,至于孙骁为什么会纵容曹小姐到这个地步,小关一语道破,母凭子贵。西美只觉得可笑可悲,更替孙平不平。她隐隐也明白,孙骁站到了这个高处,婚姻稳定是必须维持的脸面,曹小姐再怎么张扬逼宫,也坐不上“领导夫人”这个位置。何况北武这几年已经是大领导的智囊团中举足轻重的成员之一。但这些让孙骁不可能同意离婚的各种原因更让西美愤懑。
“现在三位房东也没办法,”徐冕揉了揉眉心,接过西美泡的茶,“小区居民出了联名信,逼我们下个月搬,已经有超过百分之八十的人签了名,说是嫌孩子们学说话太吵。”
“房东不是都和学校签了合同的吗,怎么能毁约呢?”西美气结,“这些人也太自私了,孩子们只有白天五六个小时在学说话,哪里吵到他们了!他们白天不都上班的吗?简直太冷血太不讲道理太过分!”
徐冕苦笑道:“我是习惯了,十年来搬了三次,每次都是被赶走的。他们其实就觉得晦气。”
西美被戳中心中痛楚,眼眶一酸,忍了忍泪才颤声开口:“那我们重新租一个好点的地方,不要租小区了,贵就贵一点,钱我们一起想办法,那个西X子挺有意向的,昨天捐了五千,还给我发了邀请函,我去跟他们谈。”
徐冕握住西美的手:“如果他们看中的是你老公的名头,你千万不要去。谁知道以后出了事会不会摊在你头上。上次实在很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人家打主意打到了你身上,还请了记者拍照,真是气死了。这次我其实是想请你帮个忙——”
见她欲言又止,西美赶紧问:“你说,我能做什么?”
“小区里有人举报我们没办学资质,妇联现在换了个领导和我也不熟,意思是今年不给挂靠了,”徐冕涨红了脸,“我想麻烦你问问你弟弟和弟媳妇,能不能跟市里或者区里哪个领导打个招呼,其他的我也不求,只是别逼着我们关门。毛毛他们这批七八个孩子好不容易开口了,停下来太可惜。”
西美一怔。
徐冕苦笑道:“就光举报到消防这一条,我们就得被迫关门了。”
西美想了大半天后,给周秘书打了电话。
——
正月十五,一轮明月高悬,倒映在丰收水库中美轮美奂。
穿过水库边上的359乡道,十公里开外是清塘子,山林树巅被月光照得纤毫毕现。几棵大树间,二十几个人围成一圈持枪戒备,中间的山地已经被挖下去一个四五米深的大凹坑,景生手里的锄头突然和地面发出一声金属相撞的闷响。
马大伟跳下土坑,拨开碎泥,拿手电筒照了照,露出一丝惊喜:“有了。”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过的欢呼声。众人振奋起来,连连挥锄,很快起出包装完好的一个个长方块,上面黑色的W字母在月光下格外清晰。景生手心里全是汗,这一片预计埋有一百公斤的毒品。
“别停,继续挖。”马大伟沉声吩咐。
有毒就有枪,这是马大伟的惯例。景生深深吸了口气,掏出一根烟来咬在嘴里,走近一旁的林富贵:“下头当心点。”万一挖到地雷,坑里的人全完蛋。
林富贵习惯性地掏出火机想给景生点烟,却被景生一把按住塞了回去。
“别瞎来,这儿不能有明火。”
林富贵一凛,连连点头:“是是是,我怎么给忘了。”
再往下挖了两米左右,一个个军绿色的武器箱也露了出来。
“太沉了,大伟哥。”林富贵掂了掂份量,喊了一声。
马小野带着七八个人跳了下来。
周遭突然枪声大作,几道强光摇晃着照了过来。
“你们被包围了,放下武器,放下武器!”喇叭里传来高亢激昂的呼喊声。
“操!”马大伟在上头惊怒交加,“小野,开箱子!”
马小野就地滚了滚,毫不犹豫地敲开武器箱。
景生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这个箱子里至少有二十几个手雷,还有五把□□。
林富贵等人赶紧丢下锄头耙子掏出枪,意识到人在坑里犹如被瓮中捉鳖,一个个都惊惧万分。
“大哥——!”马小野端起冲锋枪就开始装弹夹,“你们掩护一下,我们这就杀上去!”
坑底的人纷纷开始往上爬,上面枪声密集,震耳欲聋,不时传来惨呼。
景生趁乱弯腰拎起两个手雷,托了爬不上去的林富贵一把。
林富贵趴在坑边伸手来拉景生。景生却掏出两把匕首,交叉着插入坑壁,迅速腾身翻了出来,人还未落地,两颗手雷已悄无声息地落入坑底。
“嘭嘭”两声巨响,弹药箱爆炸的热浪把坑边的众人掀翻。尾随他们而来的缉毒队员们和武警战士从林中涌出。
景生在混乱中没能找到马大伟的身影,他心里一沉。时间太紧,小王从那根烟里得到的情报十分有限,缉毒队能调到的人手和武器估计也不足,加上顾忌他的安危会更多掣肘。如果这次又让马大伟跑了,后患无穷。他借着一个毒贩的尸体躲过流弹,夹起一包毒品,盯上了不远处的马小野。
马小野手里的冲锋枪杀伤力巨大,她一顿乱扫,好几个武警战士倒地不起,林富贵等人跟着她眼见就迅速杀出了一条生路,要往林深处逃匿。
“你们先走——”马小野停下脚,转身又是一梭子乱扫,“二哥——!二哥!过来,跟我走!东西别要了,快!”
景生猫着腰追了上去,身后有人闷哼倒地。
密林之中,人影时隐时现,枪声渐渐变得零落。景生单手持枪摒住了呼吸。
“砰”的一声,子弹穿喉而过,马小野晃了晃,倒在景生手里,她眨了眨眼,一脸不可思议。
景生夺过她手中的枪,朝着旁边的大树扫完弹夹里的子弹。
不远处有几个武警战士顺着枪声追了上来。
“小野——!二哥!”前头也有人折返回来接应。
电光火石间,景生一手拉起马小野,一手朝武警举起空枪。
枪声响起,景生摇摇欲坠。
马小野最后看见的是这个她喊了两年“二哥”的男人的下颌线,特别流畅特别好看的下颌线,不知道江东是不是他的真名。他妈妈没得说错,他命不好,跟他走得近的人都会死,都会不得好死,他会害死对他好的所有人,那天天还没亮,他妈妈拿着菜刀把他赶出家门,应该不是演给她看的吧……
马小野咧开嘴笑了笑,这个人的血又流在她身上了。
第434章
马小野永远留在了文山州平远镇的大山里。
林富强和其他三个人亲眼目睹“江东”身中两枪还拖着马小野躲到一棵大树后。
“背上小野,你们先走。”景生夺过林富强手里的枪,示意自己押后。
一棵子弹飞来,打得树皮飞溅,擦过景生的脸颊。
林富强探了探马小野的鼻息,哽咽着摇头:“没了,小野没了。”
“死了也得把尸体交给大伟哥,别TM废话!走!”景生哑着嗓子怒喝。
对面又传来动静,人声和枪声密集起来。
林富强犹豫了片刻,一咬牙丢下马小野,匍匐着爬出去五六米,把景生带出来的拿包货紧紧抱在了怀里。
“搀上二哥,走!”
景生被两个人架着往山下跑,刚刚缉毒队员有一枪似乎打在了他大腿里的钢钉上,一刹那的震动血蜿蜒流下,身后枪声不断,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粗,头脑里每根神经都变得迟钝起来,四肢似乎不再是自己的,只是本能地机械化地挪动着,但血液流出去的温度和速度变化却格外清晰。
这一切好像以前发生过,枪伤流血和痛感,肢体发冷,但他不得不奔跑。景生努力仰起头,树梢的缝隙间偶尔露出一角圆月。斯江这一夜这一刻这一秒,会不会也在看这轮正月十五的月亮,她还会不会偶尔会想起他?
这夜和那夜还是不同,四年前他被马大伟的人敲晕扔在路边的沟渠里,他被枪伤疼醒的时候,天上有星无月,乌青的云地沉沉地压在山腰,砂石泥土的地面潮湿,不知道谁帮他止过血还草草包扎了一下,伤口火辣辣地疼,手表、钱包却都还在。他顺着省道往北走,走到新城乡的时候搭上了一辆车,好心人把他带到了小新寨,他穿田越野往橄榄坝走,越走越快,渐渐奔跑起来,血再次染湿了半边肩膀。顾东文回家了吗?家里人会不会到处找他?毒贩们会不会个回马枪,会不会在橄榄坝留有接应的人?
凌晨的空气里湿意很重,他跑进橄榄坝的时候突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背上寒毛直竖,像小时候他在丛林中被懒猴躲在树枝间窥视,像走着走着能察觉到旁边一根垂下的“树枝”其实是条蛇,像他在澜沧江边抓鱼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有人要朝他丢石头。景生放缓了步子,侧耳留意。凌晨三点多的橄榄坝并不寂静,割胶的大部队已经上了山,农场大门口挂着的元旦红灯笼在风中轻晃,有人穿着薄棉袄骑着自行车慢腾腾地路过,不经意地瞥了景生一眼。转弯角上逼仄的小门面里还亮着荧光粉的灯,塑钢门被推开,一个面带倦色的穿粉色睡裙的女人泼出一盆脏水,一个中年男人鬼鬼祟祟地从门和女人之间里挤了出来。
景生眉头一动,冲着那个男人喊了一句:“你老婆到处找你呢,还不回家?”
那男人立刻缩了回去。女人笑着清了清喉咙,朝景生方向吐了口痰:“又不是你老婆找上门来,你躲什么躲呀,哈哈哈。”
景生慢慢走到米线店那条路,被人跟踪着的感觉挥之不去。两家店门口已经看不出昨天早上激战的痕迹,米线店只剩下半边门板,门口竖着一条长条凳,走近了才依稀辨认得出地面的颜色不一,渗了血的泥土黑黝黝的。景生喉咙发干,静静站了会儿才慢慢走到米线店门口,手掌顺着砖墙慢慢滑过,他记得靠近门不远处的墙角有一个老鼠洞,前几天和顾东文来吃米线,一只老鼠大早上施施然从洞里钻出来,从顾东文脚底下蹿了过去,米线店的老板娘一边骂,一边随手拿了根木条堵住了那个洞。景生蹲下身,往身后看了看。没有看到车,也没有看到人,但芒刺在背的感觉似乎消失了。他伸手摸到那个洞,抽出木条,又在洞里随意摸了几下,蹲在原地等了两分钟,才又站起来返身靠着墙观察四周。
没有警察,也没有毒贩等在这里,景生有点失望又有点侥幸。他继续慢慢往前走,离家不远处就是孟勘派出所,刚才被人窥伺的感觉的确没有了,他松了口气,才感觉到肩头的伤疼得厉害,脚下越走越快。
家里亮着灯,不只一盏。景生视线模糊起来,他用力眨了眨眼,握紧了拳。谁回来了?是卢佳带着爸爸回来了吗?会不会是斯江来找他了……他揪着心推开篱笆的一瞬间,那种被窥伺的感觉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