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爱,一个是性。”
“他不是一直对他女朋友表现得很忠贞不二吗?每个星期都写情书那种。”
“二者并不矛盾。”
“不矛盾吗?”
斯江没有回答,她无意批判孙家伟,但也无意为他辩护。
“那他女朋友知道了肯定会和他分手吧。”
“她知道,他们之间——很坦诚,非常坦诚,”斯江犹豫了一下,停下脚转过身,“他们之间的爱情,和我们平常人不太一样。”
第441章
蒋文琦呆了片刻,才蹬蹬瞪快步下楼追上斯江。
“嗳,你是不是知道我喜欢David?”
“全公司有不知道的人吗?”
“那他为什么可以跟别的女人,却对我一点也不那个?你——是不是怕我上当受骗?”
斯江失笑:“蒋小姐,你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那你干嘛特地提醒我?”
“有的信息至少应该公开才公平。”
两人站在淮海路路口等出租车,红绿灯早就停了,只剩下四盏黄灯不停地闪。蒋文琦觉得自己也像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遇上了四个黄灯,不知道是前进还是后退好,只是幸好身边还有个陈斯江,这一刹她突然体会到Melba说过的“有陈斯江在心不慌”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喂,要不要一起去洗澡?”蒋文琦吸了口气问。
斯江一怔,扭头看她。
蒋文琦尴尬地摸进包里:“反正也快天亮了,虹桥路那边有个蛮好的女子洗浴中心,有泰国手法的全身按摩,按摩得蛮好,客户送了张卡,我请你呀。你去过泰国没有?”
“没,我只去过香港。”
“那你以后应该去白相相,太赞了,按摩灵得勿得了——去伐?”
斯江想了想:“去。”这个点回万春街,不免吵醒外婆和斯好,而且她的确腿酸腰酸手酸得不行。
女子洗浴中心有个蛮洋气的名字,叫Flora美容美体会所,紫色的欧式豪华装修,穿粉紫色工作服的工作人员这个点还两眼哔哔放光,声音却温柔之致。单间里两张按摩床,熏香闻起来有点甜,背景音乐是柔和的钢琴曲,听着很耳熟,想不起来是哪部电影里的插曲。
斯江趴着任由按摩师在自己背上一顿上下拿捏,又酸又疼又爽,一整天的紧张慢慢消弭,睏意渐起。
“睡着了伐?”隔壁床的蒋文琦侧过脸轻声问。
“嗯?还没。”
“我刚看到那个的时候吧,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再喜欢他了。走出来一歇,又觉得这样也蛮好,大家事先说清楚——反正我也不可能找个台湾人结婚的。大家白相相,你说呢?”
斯江清醒过来:“你还᭙ꪶ喜欢他?”
“喜欢一个人我也没办法的呀,要是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那倒好了,像电脑一样,统统delete掉,清清爽爽。”
斯江吸了口气,她不太习惯和蒋文琦这么交浅言深,一时无言以对。
“他会不会看不上我?”蒋文琦垂下眼帘,看看自己胸前一条深深深海沟,“你是说过身材好的他都喜欢?”
“窝边草,不大好。”斯江叹了口气。
“我们公司又不禁止办公室恋爱,禁了也没用,”蒋文琦不以为然,又想到一出,“那你用男人的眼光看看,觉得我身材怎么样?”
“为什么要用男人的眼光看?”斯江拧起眉,侧过脸和蒋文琦对视。
“因为我想要男人喜欢我嘛,光我自己觉得自己好看又没用的了,我知道我长得不好看。”
蒋文琦的按摩师看来和她很熟,笑着插了一句:“蒋小姐身材皮肤相貌噻灵得勿得了,就是看上去属于眼光老高的小姑娘,男人肯定不大敢追求你。”
蒋文琦噗嗤笑了:“谢谢侬。”
她想了想叹了口气:“其实还真的没人追过我,大概因为我长得不好看。读书的时候还憋着一股气,心想考个好大学用成绩说话。没想到大学里也没什么两样,我稍微看得上的都看不上我,没花头,看得上我的我又看不上,肯定不会给他们一点苗头,呵呵。”
“没想到一拖就拖到二十九岁,陈斯江,我二十九岁还没谈过恋爱,还是个处女——”蒋文琦豪情满胸,“无论如何,三十岁之前我要睡到自己喜欢的男人。我想来想去,睡David肯定不亏对伐?他经验丰富,你说我要是直接跟他挑明了他会接受伐?”
“啊!就算他拒绝了也没啥,我又没损失的,还好早点死心接着找下一个目标,总归要试了才知道行不行对伐?”
斯江没有接话,她觉得蒋文琦并不需要什么意见和建议,她只是需要一双耳朵而已。她做不到和蒋文琦感同身受,正如没有人能和她感同身受一样。
无论如何,都是她自己选的路。
斯江到底还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耳边一直都有蒋文琦和按摩师的说话声及笑声。早上六点两个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的女人在虹桥路分道扬镳。
——
斯江嫌弃一身上下都是火锅和酒臭味,还是回了万春街,她在弄堂口买甜浆咸浆油条粢饭糕和茶叶蛋,身后排着的是两个睡眼惺忪的小学生,穿了校服戴了红领巾。男小伟忘记戴围巾了,被倒春寒的晨风吹得瑟瑟发抖,拽着前头女小宁的围巾捂在领口。
“做撒了侬,格是吾额围巾呀,烦色了侬,松开!”女小宁不依。
“小气巴拉,借来围一围勿来噻?啥宁帮侬倷书包抢回来额?嗯?(小气死了,借来围一下不行吗?谁帮你把书包抢回来的?)”男小伟最后一句难掩得意。
斯江等粢饭糕出油锅的空档里回头望了一眼,见两个小朋友共用一条围巾,手里的钢宗镬子也靠在一起,还在打眉眼官司,不由得翘起了嘴角。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景生以前就从来不知道这么耍无赖。
顾家门洞外洗菜池里的自来水在哗哗地流,斯江刚顺手关掉,咬着牙刷的陈斯好横着挤了出来:“覅关覅关,吾来哉——”
顾阿婆的铲子嗙嗙敲在锅沿上:“多大的人了,趟趟都要丢三落四,你楼上楼下地跑,水龙头关一下会死啊?真是的!”
陈斯好吭哧吭哧刷了一嘴泡沫,含糊不清地告诉斯江:“大姐姐,阿舅昨天夜里打电话回来寻侬。”
斯江一颗心登时提了起来:“舅舅说什么了?”
“问侬公司哪天去云南集训,他要去看你。”斯好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水,用力甩了几下头,嘴一张喷了出去,“没说别的。”
斯江失望地呼出一口气,进了灶披间。
“买这么多做撒?一塌刮子就我们三个人吃,”顾阿婆把荷包蛋盛了出来,“怎么又加了一夜天的班?年纪轻的时候苦一点累一点无所谓,快三十岁就不要这么拼了,身体吃不消的,要垮掉的,知道吗?”
“好,”斯江把豆腐浆倒进碗里,“我昨天在客户公司遇到大舅妈了,她现在是医药销售代表呢,挺好的,LD医药是最早进上海的外资公司,待遇很好的。”
听斯江说完,顾阿婆撩起围裙擦了擦眼角:“小卢也是命苦,遇到你大舅舅这个王八蛋,没点良心,那几年要能生个霞子(孩子)多好,至少有个盼头。”
斯江拿筷子夹出粢饭糕:“就是,我那时候要能和景生也生一个小囡该多好,现在也好进幼儿园了,外婆侬又有得忙了,总归要请侬帮忙接送宝宝——”
“去去去,你又开始瞎三话四了!生什么生?一个人才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好了好了,我不骂你大舅舅了,不说了,你也不许再说不许再想啊。”顾阿婆抬手轻轻拍了斯江一巴掌,“你个坏霞子,真会让人难受。”
斯江笑着依偎过去,在外婆肩头蹭了蹭:“格么吾还是外婆额好宝宝伐?(那我还是外婆的好宝宝吗?)”
“废话,你四十岁五十岁八十岁也是我的宝贝。”顾阿婆嗔道。
“那我呢?”斯好端着面盆钻进来。
“你太胖,我宝贝不动你!快点过来吃早饭!”顾阿婆没好气地应道。
第442章
斯江换好衣裳吃好早饭,斯好已经先走了,顾阿婆站在客堂间的窗口一动不动,手里还捏着晾衣杆的一端。
“外婆?”斯江轻轻唤了一声,眼眶热热的。
顾阿婆如梦初醒,抽出晾衣杆拿抹布揩了几下,笑了:“哎呀,刚刚揩过,你看我这记性,一转头就忘了,糊里糊涂地还揩什么揩,又没油好揩的。”
斯江接过晾衣杆穿过三个铁环架在横杆上:“盆里的衣裳你别动啊,等斯南回来一起丢洗衣机里洗。”
顾阿婆背过身,清了清嗓子:“洗衣机不灵的呀,洗不干净,又费电又费水,衣裳还容易洗坏掉。”
“外婆?你又不听我的话了是不是?上次让你等我送你去教堂你非要自己去——”
“好了好了!不就是被脚踏车撞了一记吗?那个小伙子人很好的,特为把我送到医院里检查,又送水果上门,来了好几趟,长得也周正——”顾阿婆偷偷觑了斯江一眼,吸了吸鼻子,“好了好了,等你舅舅舅妈回来跟你说,我说了你不领情,还要给我脸色看。”
斯江套上大衣,围上围巾,笑道:“我生是顾家的人,死是顾家的鬼,赖定你老人家一辈子了。”
临出门,斯江想起一件事,回头叮嘱老太太:“要是周致远再来,不要睬他,送什么东西都直接丢出去——我跟虎头奶奶打过招呼了,不用给她面子。”
“哦哟,我晓得的,我不跟他客气的,他上回来,我连白开水都没给他喝一口。”
眼见着斯江出了门,顾阿婆又站回了窗口。斯江再也不是当年为了一碗小馄饨一根棒冰就蹦蹦跳跳欢天喜地跟着北武往外跑的小姑娘了,她快三十岁了,系紧了大衣腰带的背影比南红当年还要高挑窈窕。斯江拐出支弄时回头望了一眼,停下脚朝家的方向挥了挥手。顾阿婆赶紧也朝她挥挥手,明知道她看不清,还是挂上了满面的笑容。
隔壁人家的收音机来传来沪剧的乐曲,支弄的弹格路上头开始横七竖八挂上了“万国旗”,拎着马桶的人匆匆进出,上班的人踏着脚踏车不停地揪铃。无论外头多么繁华闹忙,通了地铁开发了浦东在造什么世界第一高的大酒店,跟万春街都没啥关系。万春街还是那个万春街,马桶要拎出去洗刷,水龙头要合用,台风天要被淹,家家户户的红砖墙水泥墙布满裂缝,老面孔越来越少,新面孔再慢慢变成老面孔。
顾阿婆轻轻吁出一口气,把窗台上的一盆文竹移了个位置,想了想又移了回去,那一盆脏衣裳不洗,抓心挠肺地难受。她抬起头看看外头,又转身看看客堂间,六十几年了,她在这里无数次看着儿子们走,女儿们走,孙子们走,外孙女们走,他们来来又去去,只有她,像石头里生了根发了芽出了枝抽了条的一棵树,一直在这里,她哪里也不去,万一他们哪一天想到要回来,总归还有这么一个家,有她这个老太婆在这里等着。
——
顾阿婆收拾好家里收拾好心情,先拎上菜篮子去找陈阿娘。
陈斯淇仍旧跟着陈阿娘住,仍旧在M百货上班,做一天休一天,这天正好轮休,懒觉还没睡醒,就听见楼下阿娘同顾阿婆在说话,声音响得隔壁支弄都听得清清爽爽。
“囡囡又加了一夜天额班?啊哟,阿芳侬要港伊额呀,身子要作坏忒额呀……(阿芳你要说她的呀,身体要作坏掉的呀。)”陈阿娘这几天有点咳嗽,说两句咳两声,更显得情真意切。
“说了几百遍了,不过我哪做得了斯江的主?”顾阿婆说着这话,却不免带了点炫耀,“她现在处处管着我,管了头不算还要管脚,一歇歇不许我一个人走去教堂了,说什么老人家摔不得,嗐,静安寺这些马路我这这辈子走了几万遍了,还能摔着?喏,一盆子脏衣裳,非不让我洗,说要等斯南回来用洗衣机一起洗。连上门的人客也要交待好该怎么对待,把我当小霞子看了,真是的。”
康阿姨如今也是抱孙子的人了,笑声比以前的李奶奶更加爽朗:“啊哟,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家斯江最孝顺!阿娘,你房间里的空调不也是斯江买了装好的?还有洗衣机也是斯江孝敬你的,你要舍得用啊,那点电费水费毛毛雨了,省下来是能买房还是能买车?”
房间里凉飕飕的,斯淇从被窝里撑起来一看,果然空调老早被阿娘关掉了,她从阿娘枕头下头摸出遥控器,重新开了空调,打到二十八度才罢休。
陈阿娘一边笑一边咳,三个老太太你一句我一句地把斯江夸了个遍。
斯淇把被子捞上来裹住自己,果然听不大见了,过了几分钟实在闷得慌,她一掀开被子,就听到康阿姨的声音。
“阿娘啊,不是我说啊,你家斯淇都二十四了,连一条短裤都不随手搓掉,还要你老太太洗,真是唉哟,一样米养百样人,一样是孙女,不好比的,那个钱桂华老早就……”
斯淇竖起耳朵,却再也听不清。
她霍地坐了起来,下床套了一身夹绒碎花厚睡衣,袜子也没穿就套进了棉拖鞋,要下楼去给康阿姨点脸色看。房门却开了。
“啊呀,空调刚刚关特,侬又开开来做撒?眼睛看一看呢,窗户还开了嗐——噶大一条缝,要浪费多少电费哦。”陈阿娘颠着小脚,抢过遥控器关掉空调,又去关窗。
斯淇赌气道:“冷色了,空调装了嘛就是要开额呀,大姐姐有的是钞票,伊会得付电费水费额呀,侬噶节约做撒?节约把啥宁看?(你这么节约干什么,节约给谁看?)”
“吾为啥要打短裤?掼勒汏衣裳机里侬硬劲要再翻出来用手汏,烦色了!(我为什么要洗内裤?扔在洗衣机里你硬要翻出来手洗,烦死了。)”
“侬只小巨头,港侬一句要回十句?(你这个小鬼,说你一句要回十句)真是,快点起来吃早饭,我要去买小菜了。”
这番纠缠后,斯淇歇了要给康阿姨脸色看的心,拿了牙刷端了面盆下楼,从灶披间里拎出热水瓶里,瞟了一眼康阿姨,也不知道她瞎操心什么,好像斯江看得上她那个离了婚的侄子似的,研究生在宝钢上班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二手货,嘁,居然还说什么斯江不行的话介绍给她试试,呸。正低头洗着脸呢,耳朵里又飘进来“姓周的”三个字,斯淇猛地抬起头。
“不行——”顾阿婆义正言辞地摇头,“这个姓周的不行,真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