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忘记算包装纸的重量了,加一起是九十八点二四公斤,怎么能多出个二四呢,太TM不吉利了,”马雄海啧啧啧摇头,“不是说老谭信佛最迷信不过的吗?咱们出货都得尾数带个六或八才吉利啊,东哥,我们从来都算好包装纸的分量的,对不对?”
王姐眼底浮上微不可见的笑意,这个多出来的点二四公斤,的确让谭晓林笃信是运气不好丢了货,完全没怀疑她,她这次情报送得干净利落,全程一直留在谭晓林身边,遵守规则手机全部上缴,没有丝毫破绽。
这一刻,景生突然感觉到了团队作战的强大,内心为之一振。
“新线路怎么走?”景生淡淡地问,“回头我告诉马哥,看看我们的人能不能使上力气。”
“走瑞丽山路入境,经四川下湖北,一路挂湖北车牌,再从湖南南上广州。”王姐从包里掏出一张中国地图,上头画着粗粗的红线。
景生接过地图仔细看完,后脖颈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这条路很明显更容易被毒枭们得逞。
王姐叹了口气:“老谭运道好,去年遇上了黎叔。”
见景生一脸疑问,王姐耐心地解释:“黎叔算是坤沙的前辈,以前是国民党军官,抗日打腾冲时,他在的第20集 团军死了九千多人,他连里只活下来四个,他杀了一个日本战俘,差点被送上军事法庭,这才心灰意冷跑去缅甸了。”
她顿了一顿,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他那些殉国的战友,连个墓都没有,也没名字,什么都没有。老谭能请动黎叔,就是因为他许诺挣到了钱一定派马仔去腾冲做正经生意,帮他那些死去的战友修墓,找他们的家里人——这都五十多年过去了,哪里还找得到啊。”
景生一怔,心底说不出什么感觉。他第一次听斯江说真正的抗日主力是谁的时候还不太相信,后来是顾东文说了许多见闻,但那些始终很遥远。如今敌对阵营里的“军师”,竟然因为一个正义的目的而干着邪恶的行为,景生相信这不是什么粉饰太平的借口,毒枭们不需要任何借口去解释自己的罪行,正因为如此,谭晓林、黎叔,和马大伟是同类,又似乎不完全是同类。
马雄海哈哈大笑起来:“老谭不愧是信佛的,积德行善好啊,阿弥陀佛。”
景生看了王姐一眼,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想法:无论如何,都得缴获毒品抓获他们。
——
第二天,1997年7月2日,泰国宣布放弃固定汇率制,正式引爆了亚洲金融危机。当天泰铢兑美元就暴降17%。清莱地下赌场里同时通行美元和泰铢,马雄海对经济大势一无所知,没有及时更改墙上的汇率牌,被赌客们发现了漏洞,纷纷拿泰铢买筹码,又套回美金现金。景生看在眼里,只当不知道,过了两个钟头,马大伟打来电话,把马雄海骂得狗血淋头。赌场出动了百多名保镖,强行追回美元,来赌的也都不是善类,顿时冲突不断,流血自然是难免的。马大伟便让景生留在赌场里帮忙处理相关事宜,到了七月底,赌场内有外汇投机客大发横财一掷千金的,也有泰国客人不堪负债引枪自尽,还有马来西亚和韩国的赌客因为货币贬值买不起毒品,犯了毒瘾赖在客房里不肯走,甚至有更离谱的赌客把房子和老婆孩子都押上,要继续赌继续吸毒。
纵然这些年见惯了人间惨剧,景生依然不免被震撼。马雄海一边往保险柜里塞地契,一边乐呵呵地说:“都一样,我都见惯了。”
太阳底下无新事,无论景生和王姐多么努力想救多一些人,可总有人把灵魂卖给了魔鬼,永不回头,但这个世界毫不在意,照样继续运转。
第472章
这场金融风暴影响同样波及到了毒品行业,泰国缅甸香港等地的地下钱庄忙不迭地跟着国际炒家们转风向。
景生虽然学的不是金融,但听北武善让聊多了,加上他对数字格外敏感,先前无论赌博赢的,还是马大伟分的,他都习惯在钱庄换成美金现金藏在Nong那里,并没什么损失。金三角的毒贩们大多把钱存在瑞士的银行,损失的也只是手头的部分现金。但种罂粟的农民就损失惨重了,金三角这一片,泰铢、缅元、老挝基普、人民币和港币美金一样通行,大多数人习惯持有当地货币。像Nong的家人,在金三角租了几十亩地种罂粟,十几年来存了二十万泰铢,正准备给两个儿子娶媳妇,遇上金融风暴银行破产,二十万瞬间烟飞灰灭。听闻Nong在清莱的赌场里做得好,还傍上了金三角了不起的大哥,Nong的父亲便带着两个儿子赶到清莱找Nong要钱。
马雄海打电话到金三角找景生。
“东哥,嗨,虽说Nong不让我跟你说,但我看着她被她老子和她弟弟打得有点惨,想说这露水姻缘也是姻缘,总得你说一声——”
“你TM是死人吗?看着她被打?”景生难得骂人,话筒里的声音响到马雄海缩了缩脖子。
“这不是老子教训女儿,缅甸人的家事嘛,”马雄海吸了口气,“行行行,要是东哥你上心的,兄弟我这就去帮你出气。”
出气是真出气,赌场的保安在马雄海的指挥下把Nong的两个弟弟打断了腿,Nong的父亲原本就只有一条腿,吃了一顿老拳。要不是Nong哭着求情,她家三个男人很难活着爬出赌场。
景生赶到清莱的时候,Nong已经把他们接到了自己的住处养伤。她父亲看上去老实巴交,对女儿却颐指气使动辄打骂,看到景生后立刻低声下气满脸陪笑,用泰语称呼景生为女婿。Nong又羞又愧地辩解了一句,差点挨他一拐杖。景生不动声色地让Nong去集市上买点水果烟酒,自己和他们闲话起家常来,随后又让马雄海派了辆车,把Nong的两个弟弟送去医院检查,带着Nong和她父亲回到他长租的一栋别墅里。
这栋别墅靠着赌场,是清莱本地一个高级军官的产业,占地四千多平方米,房子旧而不破,日常有园丁维护花园,还有两个持枪的军人把守着大门,景生当初看中的也是这个,能唬人。Nong的父亲自进了大门果然噤若寒蝉,好半天才用缅甸语低声叮嘱女儿千万要好好服侍贵人,又抱怨她实在没本事居然住不进这样的豪宅。
夜里Nong敲开景生的房间,跪在房门口保证会尽快赶他们走。
“无论如何,这里的钱是不会给他们的,死也不会。”
景生知道她其实每个月都在给家里寄钱,一年不下十万泰铢,几乎是她在赌场做清洁的全部工资,她说的是绝不会动他藏在这栋别墅里的钱,她也的确分文未动,包括景生以前给她的那笔五千美金,依然连钱带信封放在原处。
“你家里人这么对待你,为什么还要给他们钱?”景生皱了皱眉,头一次过问别人的家事。
“没办法,”Nong抿了抿唇,“我的爸爸妈妈被地雷炸伤,爸爸没了一条腿,妈妈——两条腿都没了,只能留在达府(泰北的一个省)的勃帕镇医院,但我们是缅甸人,看病要自己出钱,卖我才能让妈妈活下去。”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妈妈是为了救我……”
景生沉默了片刻,泰缅边境残留的地雷每年都要炸死许多人,酿成许多惨剧,但一件悲惨的事往往会带来更多的悲惨,却不太为人所知。
——
应景生所邀,王姐再次来到清莱赌场,带来了谭晓林的缅甸四号冰。验货十分顺利,马雄海赞不绝口,只等马大伟定下运毒线路调派人手。
王姐得知景生新的计划后,眼前一亮,随即又叹了口气:“如果金三角的农民肯改种水果当然是最好的,但收购水果的钱从哪里来?”
景生点点头:“他们种罂粟,是因为一亩地每年能挣上三十美金,比种玉米稻谷多一倍,现在我预付定金二十美金一亩,收购的时候再付剩下的二十,他们愿意改种香蕉。钱我来,但是谁出面去游说,香蕉谁去收,运去哪里怎么卖,都要靠你。”靠的当然是不是王姐一个人,是她背后的力量,既然中缅泰都有共识要拔除金三角这颗毒瘤,就不能光靠王姐这些卧底警察。
“你自己出钱?”王姐一愣,“那可不行,哪有这样的事,这可不是一笔小钱,你知不知道金三角有一百多万亩地都在种罂粟!”
景生淡淡地道:“不义之财用在这上头挺好。关键是有了第一家改种的,就会有第二家,只要有一个村子的人都拿到定金,就会有第二个村子跟上,后面的不需要付定金就有人主动改种,星星之火足以燎原,我能撑住五千亩地的收购,往好里想能带动三五万亩地改种农作物,值了。”
王姐认真想了想:“但香蕉恐怕不行,谁也不可能出这么多钱收香蕉,要不橡胶怎么样?我有认识的人是要进口橡胶,这样不用你自己掏钱——至少不用掏那么多钱。”
“得真的有专家来教他们种地,还得带种子带技术员,这边的农民什么都不懂,产量质量都不行,”景生苦笑了一声,“他们以前种稻子,亩产量只有三四百斤,一年七七八八算下来只能赚上十五美金,如果像国内能有个六七百斤的收成,收入也能翻番。当然,如果你们不愿意干或者干不了,我再想办法。”
王姐深深吸了口气:“怎么干不了!得干,而且迟早都得干,只要这块地上还长得出罂粟,他们就不会停手。”
——
Nong的父亲和弟弟养了一个半月的伤,带着三百美金的定金回到泰北边境的山里,烧光了罂粟,开始种香蕉。来年春天,一家名为金燕子的公司落户泰北,开始高价收购橡胶、大米、玉米,只要签订合同便支付50%的定金,且都是按美金折算,这时一美金兑换五十五泰铢,一时间金三角不少农民为了预付款纷纷烧掉罂粟改种橡胶和农作物。这一年,公安部中国禁毒局成立,全国三十一个省市自治区都成立相应的禁毒领导机构,七百多个县、市的公安机关组建了缉毒警察队伍,中国禁毒基金会成立。
九八年底,香蕉树开始挂果,金燕子按合同付款收购,更多的金三角农民开始改种农作物,短短两个月被烧毁的罂粟田高达三万多亩。金燕子公司出资数百万为泰北深山里的十多个村子修路、通电、修码头、建卫生所,让农民喝得到净水看得上病。联合国地雷行动中心也派了特别行动队抵达泰缅边境进行排雷。
这时,景生替马大伟发明了新的运毒方式,他把油罐车的油罐吊起来,毒品塞入底座,再把油罐安装回去。油罐车装满了油后味道刺鼻,警犬嗅别不出毒品的味道,边防检查站和缉毒警察都没有能把油罐吊起来的设施,就算有所怀疑也只能爬到车底去检查,自然一无所获。在为期三个月数次运输小批量毒品成功无阻后,马大伟和谭晓林决定七月干一票大的,两百多公斤□□将分装在两辆油罐车内入境。第一辆油罐车由云南路面熟悉的王姐押车,自云南进四川,再走湖南进广州。马大伟坚持第一辆车上只装五十公斤的货,等第一辆车安全交货后,第二辆景生押运的油罐车才出发。
景生心知肚明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王姐,只要两车毒品交完货,他和王姐每人能分到五十万人民币的奖金。王姐透露过会立刻去巴西整容,至于今后用哪一国的护照,在哪里隐姓埋名重新生活,她的家人被转移去哪里,都是秘密。而景生日后的去向,没有人安排,景生也不需要别人安排。
第473章
王姐押运的车顺利入境,自滇入川,转湖北进湖南再抵达广州的秘密仓库,用时半个月,挂了湖北车牌的运油车只在版纳被严查了一次。卸货后谭晓林十分爽快,巨额奖金立刻转到王姐等人的户头上,马大伟随即通知景生隔日押运第二车出发。
出发前一夜,景生脑中入走马灯不停设想各种可能发生的状况以及该如何应对,到了四点多实在架不住困意才勉强合上眼。混沌中他似乎回到儿时,那是景洪的农场宿舍,白天顾东文带着他把墙刷得雪雪白,姆妈给他的钢丝床换了一张崭新的竹席,再用旧毛巾在开水里烫过擦了好几遍,细心地摩挲过每一寸席面,怕有竹刺扎到他。他不耐烦地跳上床滚了两滚,姆妈笑着用毛巾抽了他一下。夜里他躺在新竹席上一遍遍用大拇指压没干透的墙面,看能不能压出指纹,一个指纹叠着一个指纹,像迷宫。
姆妈和顾东文的话隔着衣柜传进耳来,很清晰。
“你说这么个日子下去有意思吗?”姆妈有点犹疑地问,“大家都说没意思。”
“有卵意思,”顾东文冷笑了两声,“让这么多人上山下乡就是戆卵政策,册那一帮赤佬发神经。”
“政策怎么会错呢——”姆妈叹了口气,“我倒不是吃不起苦,也不是后悔来,但没道理让景生这一代也留在这里吃苦,一想到他长大了还要半夜起来割胶,就像割在我心上——”
“肯定要回去的,反正不闹是回不去的,要闹起来要闹大才有用。”顾东文沉声说。
“要不我们也黑着回去?上海盯着的人多,回扬州要好一点吧?”
“凭什么?我们光明正大地来,就要光明正大的回,谁让我们来的,谁就得让我们回,黑掉算什么?”
姆妈叹了口气:“也是,别的不说,景生总归要有户口才能读书——”
“我不要户口,不要读书!”景生看见自己在黑暗里拍了两下墙。
“放屁!”顾东文隔着柜子吼了一句,“不读书你想干嘛?当流氓?”
“就当流氓,你不也是流氓?”
景生看着小时候的自己不禁笑了。顾东文骂他一句,他总要回嘴好几句。
姆妈笑呵呵地数落景生没大没小不懂大人的苦心,又怪顾东文不好好跟孩子讲道理。
“景生啊,你要不要去尿尿?”姆妈岔开话题。
“你烦死了,我又不是三岁,有尿我自己会去。”
“真的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
“那我去上厕所,你真的不要一起去?”姆妈走近来掐了掐他的眉心,“小孩子不要老是皱眉头,去伐?我跟你说说话。”
“不去,你怎么不问顾东文要不要尿?”
“他刚去大号过。”
姆妈笑着弯腰要亲他,被他伸手挡住了。
“我陪你去,你有话跟我说,他一个毛孩子有什么好轧讪糊的,切。”顾东文起了身。
“不用,我逗景生呢,欸,手电筒给我。我自己去,你别起来了。”
“走吧,别指望儿子,要指望你男人知道吗?”顾东文的话总特别气人。
他冷哼了一声,侧耳听顾东文趿拉拖鞋的声音,听见姆妈压低了声音不许顾东文去。
“他不去你去了他更加要生气了,你别老是故意惹他行不行?”
姆妈到底是一个人出了门,顾东文不放心,站在门口看。
“小把戏,我跟你说,书肯定是要读的,晓得伐?等回了上海,你要再敢逃学,老子打断你的腿送去学校。”
“要你管!”他愤然还击,“我不是你儿子。”
顾东文蹬蹬蹬冲进来,捡起拖鞋,抽了他好几下。
他那时候真打不过他,也逃不掉。顾东文手劲太足。
“顾东文你干嘛呢!”姆妈回来了气得抢过拖鞋反手抽顾东文。
他从小床上跳下地:“要你管?!你不是我爸,我不是你儿子,你凭什么要打断我的腿?”
姆妈手里的拖鞋抽在他腿上,火辣辣地疼。
“你姓顾,你就是他儿子!他就是你老子!”姆妈咬着牙抽了他十几下。
他咬着牙瞪着顾东文,一动不动任姆妈打。
还是这间宿舍,姆妈失踪那夜,大雨跟倒下来似的,他迷迷糊糊地被摇醒,浑身湿透的顾东文说姆妈上厕所没回来。
关于那夜的记忆,景生其实有点模糊,似乎好几个夜晚发生的事错位叠加了,姆妈应该又问了他有没有尿要不要上厕所,他记着那夜被拖鞋抽的仇说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但姆妈也没去,缝缝补补腌制了什么之后上床睡了,腌的是萝卜还是梅子,他记不清了。似乎顾东文说要陪她去,她说下大雨懒得跑,明早再去算了。似乎他还隔着衣柜喊了一声“有痰盂你尿好了,让你男人帮你倒痰盂。”
顾东文说他没说过这句。
恍惚中景生看见黑不溜秋的自己和顾东文伏在草丛里,观察不远处的婴粟田,他们听说金三角有毒贩抓女知青去种罂粟生孩子。丛林里蚊虫肆虐,一条青绿色的细蛇蜿蜒游过他屁股后头,顾东文侧身看了一眼,一边掐住蛇的七寸,抖了几抖不放心,用石头又砸了好几下,随手把蛇甩在了旁边的树枝上。
“蛇会钻进人的屁股里伐?”他压低了声音问。
“废闲话,有洞总归会钻的,”顾东文掏出水壶给他,“还切得消伐侬?”
“嗯。”他抿了两口水,不再说话。
景生看见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小小的自己头顶上,一圈光,很亮,亮得刺痛了他的眼睛。不远处有少女在晨辉中轻快地走向弄堂外,她回过头有点警惕地喊了一声:“侬快点呀,要迟到了。”
是陈斯江。